秋风肃杀,落叶缤纷。阴沉沉的天空下,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身披黑色大氅的韦钰沿着紫宸殿前台阶缓缓而上,那大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当他在众多内侍敬畏的目光中,走入紫宸殿时,仿佛是一座行走的冰山,让人恨不得躲远远的。就连一贯和他熟悉的谢瑞,引他入殿时,也不禁在心中苦笑。
自从雷神孟怀赢这一重身份大白于天下之后,那个曾经在东都城中游手好闲的韦家庶子,早已再没有人敢小觑了。可是,如今这赫赫风光和功勋,真的就是韦钰想要的吗?丧母之后,哀恸未消就悄然领兵出征,韦钰何尝不是将满腔悲愤都发泄在了战场上?
“臣领兵回京,交还兵符。”
看到韦钰下拜行礼,皇帝目光幽深,仿佛是怔忡了好一会儿,这才离座而起,竟是亲自上前,双手将韦钰搀扶了下来,眼睛里竟是流露出几分水光。
“委屈你了。”
这四个字仿佛道尽了皇帝心中所有情绪,就连谢瑞也不禁转身拭泪。而韦钰则是深深垂下了头,低声说道:“这么多年了,臣一介孽庶,如果不是皇上因为怀敬太子之故爱屋及乌,信赖备至,臣也不会有今天。家母如果还在世,一定会原谅臣孝期出征。”
“忠孝两难全,朕知道,这次是重重为难了你。”皇帝竟是伸手把韦钰揽在了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说,“可你说错了,朕并不只是因为承睿的缘故,这才对你爱屋及乌,你坚忍不拔,文武双全,如今又是朕的女婿,朕怎能不信你?”
“皇上厚恩,臣无以为报,唯有粉身碎骨而已。”韦钰的声音也仿佛哽咽了,“臣除却平定里通韦氏的河东叛乱之外,还带来了十六镇节度使请诛韦氏父子的陈情表。这其中多有郭大将军斡旋之劳,臣不敢尽数居功,还请皇上重赏郭大将军。”
“朕知道,郭涛这个四镇节度使劳苦功高,朕绝不会忘了他。”
当君臣两人最终分开之后,韦钰退后几步,仍是垂手低头,状极恭顺。他的这种姿态,显然让皇帝非常满意:“尹雄从保义节度使那边追回了承谦,你又将韦贵妃最大的凭恃,隐藏极深的河东节度使王怀义连根拔起,要说居功至伟,非你莫属!”
“既然皇上这么说,那臣斗胆,向皇上提出一个要求。”
闻听此言,就连谢瑞也不禁心中一跳,立时去偷看皇帝的脸色。却只见这位大唐至尊仿佛只是微微有些诧异,随即竟是笑了起来:“哦?你竟然也会对朕提出要求?这可真少见!你说,但使朕能够满足的,绝不驳回。”
“臣谢过皇上。”
韦钰再次退后一步,屈膝下拜道:“韦家父子毕竟曾经是国戚,想来皇上也不至于将他们斩于闹市,而如同纪飞宇的三个儿子那样杖杀于牢中,传扬出去恐怕也不好听。而臣和韦泰有杀母之仇,和韦钺亦有少时多受折辱之痛,臣恳请皇上,由臣亲自前往赐鸩,让臣能够一雪多年之恨!”
谢瑞登时不寒而栗。韦家父子已经到了如今这地步,韦钰竟然犹自不满足,竟是要亲自去处死父兄?他就分毫不顾身上的韦家血缘,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一个刽子手吗?
“你这又是何苦……”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可看到韦钰倏然抬头,眉宇间尽是坚持,他犹豫片刻,最终叹气道,“好吧,朕依你,就全了你的这重心愿!”
看到韦钰重重磕头,皇帝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笑意。他正要继续勉励韦钰几句时,却不想韦钰起身之后,却又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几句话。
“皇上,臣此次戴孝出征,虽属皇上夺情,但武将夺情,当世常有,文官夺情,常为人诟病,臣请从此之后转武阶,不再兼文官实职。比如秦王长史这样的职位,皇上还是应该早日另请高明。”
这是要和秦王划清界限?
谢瑞只觉得今天一颗心实在是负担太大,此时却是连偷觑皇帝的表情也不敢。果然,足足隔了许久,他才听到了皇帝的一声叹息。
“你这性子真是多年不改……罢了,都依你。”
等到谢瑞亲自送了韦钰离开,他一路决口不提殿上听到的那些对话,只笑着恭维韦钰的赫赫功勋。可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却只听到一直都没怎么做声的韦钰突然开了口。
“听说高廷芳送了秦王殿下出宫回府休养,如今把秦王府和三卫府之中的亲卫府勋卫府都填了一堆人?”
“是。”谢瑞琢磨不透韦钰到底是不满,还是其他什么,只得尽量中肯地说道,“高大人前些天是以秦王殿下的名义上书,皇上也都准了。大概是高大人想着秦王殿下中毒这么多天,这才如此做的。听说今天薛老大人也去了秦王府……”
没等谢瑞说完,韦钰就举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而是随随便便拱拱手道:“我知道了,如今宫里也算是千头万绪,谢公公辛苦,就不用再送了,告辞。”
眼见韦钰头也不回地离去,想到人刚刚已经向皇帝讨要了来日前去鸩杀韦氏父子这个要命任务,谢瑞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总觉得这东都城内的重重杀机仿佛并未完全终结。
韦钰回来的次日,便请假不朝,在家守丧,百官之中虽有一两个聒噪他丧期出征的,可皇帝一律不予置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在了各镇节度使们突然大变的态度上。随着之前如同段燕赵这样的节度判官离京回镇,韦氏的最后一点屏障也为之消失殆尽。
而刘易峰所带的昭武节度使牙兵竟然一度围逼和乐公主府,这件事也在昭武节度使府紧急送来谢罪文书,卑躬屈膝连连请罪,并请诛一应人犯以儆效尤的陈词之下,谁也不敢再提韦钰弑母弑主的嫌疑。
然而,所有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韦钺浑然不知,当他被提出刑部大牢,被人塞上一辆干净整洁的马车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如释重负。如果皇帝真的要杀他,送到大牢里的一杯鸩酒,又或者是押往刑场斩首示众,这就行了,用得着如此礼遇?
因此,当下车看到卫南侯府那富丽堂皇的大门,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他竟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皇上他纵使是恨我韦家入骨又有什么用?只要姑姑在,只要她还有筹码在,皇上就不敢拿我如何!”
被关了这么多天,更亲眼目睹刘易峰在面前被人一刀砍死,韦钺已经带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歇斯底里,哪怕是左右亲兵上来牢牢架住了他,他依旧冷笑连连,满不在乎。直到被人粗暴地推进一间屋子,他看到里头一张木轮椅上,赫然坐着韦泰,这才一下子面色苍白。
韦泰自从那一日遇刺之后,就被薛朝安置到了卫南侯府医治。这里毕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尽管知道自己已经断腿这一重真相后,他一度狂躁大怒,绝食断水,可终究最后还是惜命。如今回过神来,他再想想那指斥韦贵妃的供状,不知不觉就有些后悔。
但薛朝再也没来过,他纵使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可此时此刻看到韦钺,他却是怒从心头起,猛地想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兄妹二人挟持自己离开卫南侯府时,韦钺竟是打算连同自己这个父亲一并铲除!面对眼神躲闪的韦钺,他劈手就是一个杯子砸了过去,随即怒喝道:“你还有脸见我!”
韦钺原本有几分心虚,可躲过那个杯子,又听到这声怒喝,他顿时恼将上来,当即反唇相讥道:“我为什么没脸见你?是你杀了韦钰的亲娘,又不是我!是你当初好色无度要了琼娘,然后又翻脸不认人,生了儿子也不肯认,否则韦钰怎么会这么恨你,还捎带上了我?”
见韦泰气得浑身哆嗦,韦钺反而生出了一种极度的快意。他虽说是嫡长子,可在韦泰面前一样是被呼来喝去,何尝受到过真正的重视?
此时此刻,他便嘿然笑道:“你自己没本事压制韦钰,就把琼娘扣在家里当成出气筒,可你哪里想到,韦钰竟是这样狠心,根本就六亲不认!这次要不是贵妃娘娘,韦家就要到天牢里去蹲着等死了!”
韦泰强自说服自己不要去理会韦钺这揶揄讽刺,突然满脸阴沉地问道:“什么叫这次要不是贵妃娘娘?”
韦钺不以为意地哂然笑道:“如果不是贵妃娘娘,我能从刑部天牢出来,好好回到卫南侯府?”
“你不是躲在刘易峰那儿吗?”韦泰之前还是从薛朝口中知道韦钺的去向,但自从薛朝离去,他就断绝了外界的消息,这还是第一次知道韦钺竟然也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顿时又惊又怒,“你快说,你怎么进的刑部天牢,到底怎么一回事?”
“自然是因为侯爷送进宫,指斥韦贵妃下毒害秦王殿下的陈情表,小侯爷才会被皇上派人从刘易峰那儿拎走。只可怜刘易峰为了升官不择手段,拼命对韦家摇尾巴,最后枉送了一条性命。”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韦泰只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而韦钺也顾不得刚刚还对韦泰冷嘲热讽,一个箭步窜到了父亲身边,一手扶着轮椅。等父子俩看到大门徐徐推开,随即韦钰不慌不忙地进了屋子,无论是韦泰还是韦钺,一颗心全都渐渐沉了下去。
韦钺色厉内荏地喝道:“韦钰,你不是在家服丧吗?到这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