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大朝日。
然而,对于文武百官来说,此番朝会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纪家已经被连根拔起,如今竟是轮到了韦家遭到了同样的一幕!
而作为执行者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功勋赫赫的韦钰!鸩杀父兄,逼死姑母,这简直是要在青史上留下滔天恶名的!
看着天津桥前那众多等候上朝的官员面孔中,不少都是曾经身处纪韦两家阵营的老相识;而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之中,有的憔悴,有的惊惧,有的麻木……刑部都官郎中房世美不由得百感交集。他以为自己会觉得畅快,可此时此刻心头却只有压抑。
明明曾经压制朝廷风气的纪韦两家倒台了,明明有才干的官员不得不在纪韦两家之中选一边,否则就很难升迁的现状即将得到改观,为什么他居然不那么高兴?
就在这时候,房世美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阵阵喧哗,扭头一看就发现似乎是起了骚动。他是已经进入正五品序列的高阶官员,距离最后头的队伍还有很远,因此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有消息传到了他这边。
“秦王傅高大人陪着秦王殿下来上朝了!”
房世美去秦王府亲自探望过好几次,前几日还和薛朝同行了一趟,恰逢韦钰回京,因此他早就知道承谨已经渐渐恢复过来,此时只是意外,还谈不上多少惊奇。
然而,对于大多数朝官来说,即便之前高廷芳代呈了承谨征辟王府官和金吾卫府属的奏疏,但因为消息一直被高廷芳牢牢封锁,因而谁都认为秦王承谨的状况不容乐观。
可如今,那位年少的秦王竟是来上朝了!
候着入宫的朝官不知不觉让出了中间的通路,与此同时,一双双眼睛情不自禁地朝后方望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瘦弱年少的承谨走在前头,宽袍大袖形销骨立的高廷芳紧随其后,尽管两人看上去显得苍白憔悴,但脊梁却都挺得笔直。
当房世美看到他们经过自己身侧时,本待开口打个招呼,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又止住了。可仿佛心有灵犀,他就只见高廷芳和承谨双双侧过头来,竟是笑着对他颔首致意。
这一刻,他虽然不能从那笑容中领会到承谨此刻复出的真意,可一直压抑的心情不禁有些松动。至少,在这一片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阴霾中,那股清流终于重新出现了。
承谨乃是亲王,当高廷芳在三品官队伍中停下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面露鼓励的高廷芳,原本微微不安的他立时心定了,继续举步往前走。
当来到最前头,看见昔日颖王和凉王的位子如今已经没有了主人,他面上露出了一丝惘然,随即却在几个皇兄身后站定了,丝毫没有理会前后那些嘈杂的议论声。
从天津桥鱼贯进宫,而后各自按照品级待遇,或骑马,或乘肩舆时,承谨这才借故把同样获准乘坐肩舆的高廷芳请了过来同乘。
很久没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头,如今又吹了些风,他的脸色显得微微有些苍白,可想到高廷芳坚拒让林御医相陪,道是不能让人觉得羸弱,他此刻不禁觉得高廷芳的决定异常周到。
刚刚前头还有皇兄毫不避忌地讽刺,道是一个命不久矣的人竟还要出来逞能!
可此时他根本不提这些恶意的言语,而是有几分忧心忡忡地说:“高先生,我没有看到韦长史。”
高廷芳也同样没找到韦钰,心头不禁有些沉甸甸的。然而,考虑到抬肩舆的内侍都是内侍省出来的,他微微颔首,示意承谨稍安勿躁,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到了含元殿前,他下来整理了冠服,直到目送两乘肩舆离开,他这才沉声说:“韦钰要么是守丧在家,要么是提早来了。前者的话,今日你不用操之过急,但若是后者,纵使他认为我们是和他争,你却也不得不站出来。”
说到这里,见承谨有些黯然,但还是坚定地答应了下来,他就又提醒道:“如今承谦和承诚已然落马,你之前又已经中毒,你的兄长难免有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毕竟年少,如若有人冷眼或是恶语,你只当成不存在,但若是恶意挑衅,却也不用太客气。”
“是,我知道了。”承谨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眉宇间颇有自信,“高先生放心,我只要自己表现出器量,至于其他人如何,却不与我相干!”
下头内侍飞报说是承谨毒伤痊愈,内侍监谢瑞也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尽管这些天从内到外的关注点都在韦家身上,确实少有去注意承谨,可这么大的事情,秦王府怎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禀告?高廷芳不说,林御医也不说,这竟是全都指量着在今天给人一个“意外惊喜”?
可相比这个,眼下还有更棘手的情况!
他斜睨着没有按照礼制,而是早早在此等待群臣上殿的皇帝一眼,又偷瞥皇帝身边侍立的韦钰,心中着实有些忐忑。不论如何,韦钰站着的这个位置实在都太敏感了!
“皇上,百官快上来了,请容臣退下与之同列。”韦钰微微弯了弯腰,若无其事地说,“臣可不希望秦王殿下这些皇子们一进来,就看到臣占了皇上身边这样一个位子。”
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你鞍前马后,立下了这么多功勋,还畏惧人言?朕让你站在这里,你就站在这里,难不成朕还不能嘉赏功臣?”
听到这话,韦钰没有再坚持,只不过,等站直身子之后,看见皇帝收回目光,他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几分冷意。
没有狡兔死,走狗烹,那就玩捧杀吗?只不过,这世上哪里会样样都如你所愿!
偌大的含元殿中,当群臣鱼贯而入,注意到了皇帝身边侍立的韦钰时,有人脚步错乱,也有人面露惊怒,更有的人戒惧、惊恐、不安……刹那之间,本来安静的队伍中,竟是有了小小的骚乱。走在最前头一队人中的承谨甚至听到有皇子在忿然嘟囔。
“父皇竟然如此宠信这不孝奸徒!”
承谨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而同样耳聪目明的高廷芳,也听到了周边人的不满的抱怨声。尤其是当百官站班,韦钰却依旧站在皇帝身边的位子不曾退下,那种惊怒和不满就更重了。
韦钰难道就不知道,这样跋扈的态度会激起众多不满?
眼见百官拜礼,韦钰眼睛眯起了一条缝,竟是不闪不避,站在皇帝身边生受了众人拜礼。
这一刻,就连谢瑞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心想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连他尚且在百官行礼时退到角落里避开远远的,韦钰这样侍立在天子身侧,岂不是变成了立皇帝?
眼见得百官起身之后,有人已经满脸忿然,似乎随时准备站出来指摘,他正暗自着急时,却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承谨。
“父皇,前时东都城内一片纷乱,儿臣毒伤稍愈,一直不敢声张,直到今日方才亲自上朝禀奏此事,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眼神闪烁,脸上却笑道:“你痊愈了就好,太医署也算有功了。”
高廷芳听到皇帝不提林御医,而是以太医署三个字指称,就知道皇帝的心中,只怕已经因为此次隐瞒而迁怒于林御医。他当即毫不迟疑地站了出来,长揖行礼道:“皇上,此事乃是臣一力主张,秦王殿下彼时正在休养,林御医拗不过臣的决意,这才不得不勉强听从。”
不等皇帝又或者百官之中有人开口说什么,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那时韦氏气焰嚣张,宫内宫外又是连番事故,臣生恐秦王殿下之事引来奸邪暗算,所以一直秘而不宣。若有欺君之罪,还请皇上只责臣一人。”
尽管高廷芳受了秦王傅之职,但这毕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虚职,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位南平王世子对秦王爱护备至,曾经在传言兵败之时,拖着病躯四处奔走,在承谨中毒时又曾经日夜不眠不休守护,因此当他说出此时这话,没人怀疑他的诚意。
而就在此时,刑部尚书薛朝也站了出来,满脸歉然地说:“臣之前去秦王府探望秦王殿下,也得知了殿下终于化险为夷,平安康复的事,却因为顾虑朝中尚未彻底安定,不曾回禀皇上,也有欺瞒之罪。”
薛朝这个三朝元老,帝党忠臣尚且揽责上身,纵使皇帝心中实际上再不高兴,也只能笑呵呵地说:“八郎一介稚子,能得薛卿高卿如此照应,是他的福气,何来什么罪责?八郎,你此次转危为安,是多少人日夜相守的结果,你要好好记着才是。”
“儿臣知道。”承谨一丝不苟地下拜行礼,随即却朗声说道,“儿臣在此番中毒之前,曾经向父皇恳请整饬金吾卫一事,承蒙父皇允准,因此儿臣今日复出之前,转托高先生上呈奏疏数道,征辟王府官和三卫府府属若干。趁着今日大朝,儿臣还想请父皇允准一件事。”
皇帝心中一动,当即点头道:“你讲。”
“儿臣既然兼领金吾大将军,统领三卫府,翊卫府也在其中,而韦大将军既然统领羽林,儿臣恳请父皇解其翊卫府之权,将翊卫府正式配属在儿臣麾下。儿臣定当善待那些功勋彪炳的勇将雄兵,不会让韦大将军昔日一番苦心栽培白费。”
此话一出,刚刚还小小有些议论声的大殿之上一时一片肃静。
没有人想到,承谨复出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要分韦钰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