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回秦王府,高廷芳没有忙着给承谨出谋划策,而是在承谨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现在你不该来找我,清苑公主和房世美给你挑了那么多王府官,现在你可以说是麾下英才济济,你不忙着和这些新来的王府官磨合,想出如何在三个月内打开局面,却来找我?难不成日后你想被人戳脊梁骨,说是你因我成事?”
“大哥!”承谨顿时变了脸色,随即垂头说道,“你别生气,我去就是了……”
见承谨垂头丧气地走了,就连从前不忿他抢了自家世子殿下东西的洛阳也忍不住低声嘀咕道:“世子殿下干嘛要对秦王殿下这么苛刻?”
“因为我不可能陪他一辈子。”
高廷芳当然也察觉到了,承谨此次毒伤初愈之后,对自己的依恋比从前更深,甚至常常在称呼上省掉那个高字,这让他在欣慰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担忧承谨离不开自己。他回过头时,见洛阳满脸震惊,他就淡淡地吩咐道:“你去门外请孟宪将军来。”
因为高廷芳和承谨出宫之后就直奔秦王府,因此被请进来的孟宪并不知道今日含元殿中那场交锋。此时此刻见了高廷芳,他一丝不苟行了军礼,等到高廷芳笑着请他坐时,他往旁边椅子上坐下时,却是只坐了一丁点儿,小腿和大腿,大腿和脊背,竟是一个完美的直角。
高廷芳暗赞韦钰治军严谨,可此时此刻要面对这样一个显然把韦钰视之为恩主的人,他知道任何的遮掩都只是徒劳,因此索性直截了当挑明了今日含元殿之事。
见孟宪遽然色变,竟是愤而起身,他就沉声说道:“孟将军若是认为秦王殿下乃是为了蓄意谋夺韦大将军手中的兵权,那么,我有一句话却不得不说。俗话说,功高盖主者不赏,不是不赏,而是无物可赏。那么,你想过韦大将军的处境吗?”
原本已经准备忿然离去的孟宪顿时愣住了。韦钰并不喜欢用没有脑袋的莽将军,而是竭尽全力把他们这些虎贲磨砺得能够独当一面,所以,细细一想高廷芳这话的真意,他就不知不觉收回了已经跨出去的脚步,最终默默坐了下来。
“韦大将军今年尚不到三十,已经爵封国公,官居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再往上,可以说几乎没有多少上升的地步了。可如今大唐兵多将广,最有希望一统四海,别的不说,北伐二字,一直都是皇上最最牵挂的事。纪家和韦家既然倒台,试问韦大将军在朝还有对手吗?”
孟宪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说:“高大人你是说……”
“接下来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我知道,翊卫府中大多是韦大将军多年东征西讨的旧部,他必然不会都留给秦王殿下,我只求他能够看在昔日和秦王殿下师生兄弟一场的份上,留下几个人,不要把事情做绝。秦王殿下是什么人,他也好,你也好,心里都应该有数。他此时此刻的伤心,不比任何人少。”
说到这里,高廷芳起身对孟宪肃然一揖,见他连忙起身,回礼时却有些神情恍惚,他就继续说道:“秦王殿下既然已经毒伤痊愈,我建议孟将军上书请示,也不用继续守在这秦王府了。你是军中大将,有的是你跃马横刀,发挥所长的地方。当然,离开之前,希望你能向秦王殿下亲口说一声辞行。”
尽管没有立时答应,但孟宪匆匆离开,写了陈情书上奏之后,却是五味杂陈。而这道陈情书的回复效率,也比他想象中迅速许多,黄昏之前宫中就传命下来,让他回归翊卫府待命。临走时,他思前想后,终究还是亲自去向承谨辞了行。
承谨并不知道高廷芳已经对孟宪挑明了那件事,面对行礼辞行的孟宪,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亲自上前把孟宪搀扶了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孟将军,我对不起你……可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是要和韦大将军争权,我一直都当他如师如兄……”
稍稍顿了一顿,承谨便抬起头说:“可我不得不这么做,还请孟将军转告他,他既然那样心心念念惦记着大哥,那么请他记住,大哥也一定正在默默关注着他,请他一定要保重自己,不要再糟蹋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功勋,还有自己来之不易的生活!”
直到此时,孟宪才几乎可以肯定,高廷芳的话并不是为承谨做矫饰。这个还保留了几分赤子之心的皇子,确实真的还记着韦钰的情分。因此,领队回翊卫府之后,他几乎毫不迟疑地立时往和乐公主府见韦钰,结果却被韦钰正在为生母琼娘斋戒守丧为由拒之门外。
犹不死心的他次日早早到了翊卫府,可等来的却只有单身前来的承谨。三四日之内,随着那些被征辟的属官以及一部分赋闲在家的军官全都集合了过来,承谨一连宣布了好几个条例,诸如让他们这些老人提带新人等等,又把当初韦钰在翊卫府中施行的大多数条例移植到了亲卫府和勋卫府,他渐渐觉得,承谨真的只是想要做出一个姿态,并不是为了夺韦钰的权。
而这样想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当护送江陵郡主回南平的黄轨风尘仆仆回归,得知朝中这连场变故,找孟宪喝酒时,私底下同样是这样的抱怨。
“皇上给大将军的殊恩太多,不是说给了特恩还不好,可干嘛让将军亲自去处死韦家父子,还去见韦贵妃最后一面?据说颖王即将被流放,这也是大将军的主意,这不是让大将军替皇上背黑锅吗?我看秦王殿下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恐怕真的是想帮将军。”
“老黄,你也这么说?那就太好了,我就怕大将军想不通,一直都想去劝他来着,可他竟是大门一关谁都不见,我都快急死了。”孟宪高兴地拍了拍袍泽的肩膀,啧啧说道,“姜明在蜀中也干得有声有色,眼看就能平定叛乱,谁不说大将军手下没弱兵?”
两个人拿着酒盏一碰,最终同时大笑了起来。两人都随同承谨去河阳平叛,此时说起旧事,唏嘘不已,虽说彼此约定绝不背弃韦钰,可给承谨设绊子这种事,两人即便不说,那也绝对不屑于去做。
因此,当十余日之后的一个清晨,瘦了一圈的韦钰重新出现在人前,再一次踏足宫中时,听到的就是领路的小内侍在耳边喋喋不休,道是他昔日旧将在承谨麾下兢兢业业的事。
知道这是别人有心说给自己听的,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可当进入皇帝日常起居的贞观殿之后,他就毫不迟疑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皇上,臣疑心当初秦王殿下中毒一事,与秦王傅高廷芳有关。”
他无视一旁满脸震惊的谢瑞,以及眉头紧皱的皇帝,沉声说道:“臣追查得知,韦贵妃是从谢骁儿那里得到了醉芙蓉,也因此给了韦泰,但高廷芳的手中,也同样有醉芙蓉。”
他没有解释后头那一句话有何证据,犹如平铺直叙似的说道:“高廷芳自从来到东都之后,就曲意交好秦王殿下,所以臣怀疑,南平早就在东都布设有暗探,一直在暗中查探当年旧事,所以他才会那么准确地先是下注皇上,而后又下注承谨。”
谢瑞本能地意识到,韦钰这分明要剪除承谨一臂,纵使知道此时没有自己这个内侍监开口的余地,他仍是忍不住质问道:“韦大将军,这样天大的事情,你可有证据!”
“当然有。”韦钰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皇帝,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臣没有记错,谢骁儿手中的醉芙蓉,已经被刑部尚书薛老大人焚毁,而韦泰和韦贵妃手中的醉芙蓉,也同样已经毁了。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持有醉芙蓉,那么,居心叵测四个字,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所以,臣请皇上允准,由臣查问此事。”
谢瑞几乎张大了嘴巴,想要驳斥这种荒谬的行径。然而,看到皇帝竟然真的在攒眉沉思,仿佛在考虑韦钰说法的真实性,他的一颗心不禁渐渐往无底深渊沉去。
对于如今拔除了纪家和韦家的皇帝而言,高廷芳的价值已经几乎不存在了,而韦钰如若一意孤行,日后南平王质问的时候,只要把一切推到韦钰身上,甚至可以让韦钰去南征南平,就可推卸得干干净净。而由此一来,承谨和韦钰之间,将真正成为死仇。
这几乎是不可能弥合的死仇!
果然,就在谢瑞彻底想通之后,皇帝便敲了敲扶手,沉声说道:“八郎如今白天都在三卫府中,你就去秦王府吧。记得不要动静太大,也不要伤了南平王世子。”
韦钰深深俯首道:“皇上放心,臣自然不会折辱了他。他是最识时务的,当知道何时该隐忍,何时该服输!”
当韦钰要了皇帝一道手书,而后扬长而去,谢瑞终究忍不住叫道:“皇上,如此是不是……”
“朕要看看,韦钰和承谨之间,是不是真的决裂了。”说到这里,皇帝便若无其事地说,“至于高廷芳,若是日后证明他受了冤屈,朕自然会赔礼道歉,礼送他回国。”
那一刻,谢瑞只觉得整个人如同冻僵了一般。
明明权倾一时的纪韦两家已经倒台,皇帝还要在亲生儿子以及当初的心腹信臣之间玩弄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