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各种大声呼喊喝骂,是刀剑摩擦碰撞的声音,是慌乱沉重的脚步声,然而,在这仅次于含元殿,比其余宫中建筑全都要更高的空旷屋顶,两人根本不用刻意压低声音,也不用担心他们之间的对话被人听去。
“为什么?”韦钰重复了一遍高廷芳的问题,随即哑然失笑道,“承睿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会猜不到?因为哪怕我对你说,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承睿,可不论我怎么劝你,甚至怎么求你,只要你打定主意的事,就永远不会改变,从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高廷芳顿时面色煞白,下一刻,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揪住了韦钰的领子,厉声喝道:“就为了逼我向父皇表明身份,你就硬生生铺排出了如今这场面?你知道这也许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谋反作乱是什么罪名?你不想活了?”
在底下的人看来,韦钰竟是轻轻巧巧就被高廷芳揪住了领子,随即仰面摔倒在了屋檐上。包括被薛朝掐人中弄醒的清苑公主在内,也不知多少人恨不得插翅飞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
然而,彭忠倒是有这本领,奈何张虎臣虽说离开他老远,可他在那双虎视眈眈的眸子注视之下,生怕被认为是叛逆,于是不敢造次。
而曾经的荣王府侍卫统领张虎臣,如今掌握一半羽林军大权的尹大将军,却也只是仰头望着屋顶出神,没有贸贸然冲上去。
除了他二人之外,却再也没人有这本事了。皇帝几次蠕动嘴唇想要叫人,可眼见屋顶上那两个人仿佛扭打在一起,他最终保持着难言的沉默。
高廷芳没有想到,韦钰竟是连之前在紫宸殿时那种假意的放水都不愿意,轻轻巧巧就让自己将其掀翻在地,他不禁又气又急,但还是不忘先从韦钰身上找到那个瓷瓶,随即打开盖子就将药粉洒在了韦钰腰间那伤口上。可他这动作才刚刚开始,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你老是喜欢做这种最徒劳无益的事。”
“你给我闭嘴!”高廷芳低喝一声,恼火地说道,“诸国之中,大唐虽为最强,却也是四面皆敌,北面更有契丹虎视眈眈,铲除纪韦之后,大唐已经元气大伤,禁不起折腾了!我就不信你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虎将,比我还看不清局势!”
“承睿,你应该知道的,虽然我小时候就说过,要给你当宰相,但我那时候文不成武不就,根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如果不是你的死讯刺激了我,那就没有现在的韦钰了。你和我说什么局势,岂不是对牛弹琴?”
韦钰说到这里,见高廷芳一时脸色怔忡,他就呵呵笑道:“所以,什么征战无敌的雷神,什么杀伐果断的将军,什么手握大权的天子心腹,全都是我的一张皮。我在骨子里,就是那个闲散慵懒,更愿意躲在树上读书偷懒,更愿意当一个陪衬的韦钰而已。”
听到这样犀利的自陈,高廷芳已是面色煞白。
而韦钰却还在继续往下说:“我当然知道大唐并不像面上看起来那么光鲜,所以我把你关进大理寺天牢就立刻率兵进了宫城,我知道你不会耽误时间,尹雄更不会耽误时间。如果一天之内,你的身份大白天下,而你又把这可笑的叛乱平息下去,那我这放纵一把又有多大危害?而皇上纵使再不愿意承认,你就是怀敬太子李承睿又怎么样?尹雄能答应吗?薛朝能答应吗?羽林军的将士能答应吗?”
“我给彭忠在内的所有麾下心腹将领,都留下了亲笔信……”
见韦钰说着便大口大口吸着气,分明受伤极重,此时此刻,高廷芳终于明白,那时候以韦钰的身手,就算和乐公主的行刺猝不及防,如果不是心存死志,又怎么可能让其中了那一刀。他颓然坐倒在地,但他毕竟是心志坚毅的人,片刻功夫就强行打起了精神。
他一把抓住了韦钰的胳膊,想要把人架起来:“大将军郭涛虽说军功彪炳,但这些日子以来,你驰骋不败的赫赫威名,这才是让各镇节度使不敢轻举妄动的倚仗。你要是就这么自暴自弃,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送了性命,我就算真的得了东宫之位,得来的也只会是质疑和嘲笑!你既然敢因为我去逼宫,现在难道就不敢下去承担责任?起来,我们下去!”
韦钰看着高廷芳不由分说就上来拖拽自己,他不禁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他提起一口气使了个千斤坠,见高廷芳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自己挪动一寸,他这才淡淡地笑了笑。
“皇上早就容不下我了,哪怕你之前让承谨提出削我之权,出来和我分庭抗礼,那也只不过是拖日子。因为皇上知道,我娘死了,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高廷芳浑身一僵,手终于不知不觉松开了。韦钰生母琼娘的死,虽然是韦泰父子背了罪名,但他一直觉得事有蹊跷,江陵郡主更是怀疑过韦钰,他也不可避免地动过疑心。尽管他强行否认了这个可能,可如今韦钰吐露的这个凶手,却是他猜过,却最不愿意接受的!
“直到我在娘死前一天去看她,我才知道,她这辈子是那么不容易,居然碰上我这个看似好强,却完全不体贴她苦楚的儿子。我明明因为她在韦家做小伏低,这才能够展翅高飞,却还反过来看不起她的牺牲。可是,就算她想用死来换取我的自由,她也不可能弄到毒药。果然,终究还是被我查了出来,皇上让人借慰问我的生母为由,去探望过她。”
“而且,送了一瓶人参养荣丸。”
高廷芳不由得打消了最后一丝侥幸。他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却知道皇帝和韦钰之间确实已经不再可能有最后一丝转圜的地步。他不知道该劝什么,心中满满当当都是不甘。
明明他们已经将纪家和韦家两座大山完全搬开,为何到头来却仍是如此地步?
“承谨会在卫南侯府中毒,是因为皇上在韦家掺了沙子,给他下了雷公藤,可却被我事先得到了消息,于是,我就加了一点醉芙蓉。虽说都是至毒之物,可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凭林御医的本事,也许能给承谨找到一丝回天的机会……”
“我去见过韦贵妃,她说,当年琼华岛临波阁上那把火,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虽是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但我却愿意相信这句话。”
“我本来是想杀了皇上,替娘报仇,也替你搬开最后一块绊脚石。可你终究骨子里还是当年的承睿,哪怕他那般凉薄,那般对不起你们母子和那些王府中人,你终究还是向着他,保着他。不过也好,你本来就不是我这样敢于弑父的逆子。更何况,如果没有他亲口对那么多羽林军承认你就是怀敬太子李承睿,你哪怕立下这平定韦氏余孽之乱的大功,也难以……”
“别说了!”
高廷芳厉声喝止了韦钰,只觉得脑际心乱如麻。可当他眼看韦钰摇摇晃晃站起身时,他不由心中一跳,慌忙起身上前拦阻。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韦钰竟是突然扑上前来,他下意识地出手反击,可当两下过后,发现韦钰劲道疲软,远不如最初,他就渐渐犹疑了起来。
韦钰究竟还要死撑到何时?
可就是他这短短一阵失神,韦钰就已然欺近了他怀中,一只手只在他胸怀腰部一探,竟是倏然夺过了他从谢瑞那儿拿来的匕首,随即朝着他猛然挥落了下来。
瞧着那一道寒光擦着自己鼻尖落下,却对自己毫发无伤,而韦钰另一只手倏然锁住了自己的右臂,他一下子醒悟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住手,你给我住手!”
那一瞬间,高廷芳爆发出了最大的力量,抗拒韦钰那拖拽自己手腕的巨力。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刚分明还劲道疲软的韦钰,竟是强硬地压过了他的力量,硬是将他的手直直抵在了匕首的握柄上。眼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将那匕首深深刺进了韦钰的胸口,他不由发狠地发出了一声强烈的嘶吼,终于死命挣脱开来,随即踉跄后退了几步。
此时此刻,下头的彭忠终于再也忍受不住那强烈的忧惧和恐慌,猛地疾冲了过来,比他动作更快一步的则是张虎臣。后者几个起落,绕着廊柱飞掠而上,最终抢先上了屋顶。
“世子殿下!”
“大将军!”
张虎臣疾扑上前,一把扶住了高廷芳,而彭忠则朝韦钰冲了过去。只不过,相对于浑浑噩噩被张虎臣抓住了胳膊的高廷芳,韦钰却直接伸手阻止了彭忠的靠近,继而惨然笑了起来。
“我如今是乱臣贼子,不敢当彭将军这一声大将军!”
韦钰眯起眼睛,随手朝胸口重重一拍,竟是将那原本就已经深深刺入的匕首直没入柄!
彭忠几乎目呲俱裂,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耳边传来了韦钰的传音:“不要为我报仇,我求仁得仁,这辈子已经活得够本了!留给你的信在你的战袍里,记得去看!”
眼看彭忠已经说不出话来,韦钰看了一眼几乎连站都站不住的高廷芳,却是没有对这位挚友和知己说什么。他缓缓后退,最终站在了屋脊边上,这才扫了一眼下头围观的众人,目光最终看向了脸色晦暗不明的皇帝。
“恭喜皇上,不但铲除了我这个乱臣贼子,还逼了怀敬太子承睿现身,找回了这个失散十几年的儿子!这些年欠皇上的,我已用多年赫赫战功还了,如今这率军逼宫,犯上作乱,横竖我也没有儿子孙子可杀,韦家的人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皇上想如何泄愤,悉听尊便!”
说到这里,他终究还是朝高廷芳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承睿,能这么快就收拾这场乱子,我终究还是输了给你,就和小时候读书练武,下棋画画一样!”
随着这句话,他往后一倒,整个人便从紫宸殿那高高的屋脊上摔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