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桥,因横跨卢沟河而得名,在北平西南三十里处,是进入北平的重要门户。这是一座古老的十一孔联拱桥,整个桥身都是石头结构,上有银锭铁榫连接。桥长有约九十多丈,却只有两丈宽,易守难攻。
曹国公李景隆率领大军奔袭至此,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浮桥用的木桩已命辎重营准备了,打算强行渡河,大队压进。没想到桥上静悄悄的,一个燕军守兵也没有。
十月的卢沟河上,已经颇为寒冷。卢沟晓月乃是燕京八景之一,一弯新月淡淡留在天边,印在卢沟河清澈的水面上,碧波荡漾,月影随之婆娑摇晃。
原来朱高炽朱能和道衍徐英四人商量下来,北平城只有一万守军,只有依仗北平的地势和城墙死守。卢沟桥的守军原有四百多人,可在南军五十万兵马面前济得甚用?踩也被踩死了。索性撤回了北平城。
李景隆骑在马上,望着空荡荡的桥面,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都督瞿能和陈晖,副将平安和吴杰上前相询,李景隆挥了挥手,大军依次过桥。
在真定城时,南军探听到朱棣带兵去救永平,瞿能曾建议,辽东军既然在东北角打永平,南军不妨攻怀来密云,把北平一周的县城都清理干净,用“四渊驱鱼”之法,把燕军全部赶入北平城。燕军几万人一旦都困于城内,粮草供给早晚成问题,到时候大军兵不血刃,就能灭燕。
李景隆却不以为然。
此次朝廷托付给自己的是倾国之兵,按瞿能的这个打法,至少也得大半年,这五十万人的供给同样是问题。现在是朝廷传檄山东河南和山西三省供粮供饷,但这么庞大的一只队伍,时间长了肯定供不了,难道再千里迢迢地自直隶调粮过来?持久战对朝廷这只大军实在更不利。
想起临行前皇帝殷切的期望,李景隆恨不得立刻就擒住燕王带回京师,如何能等那么久?不如趁士气高涨,强攻北平,端了燕王的老巢!下了这个决心,李景隆只留了点儿守军在真定,亲自带着五十万大军,杀奔北平。
月色冷冷,寒风阵阵,衣甲鲜明的南军将士跑过卢沟桥。
队伍实在太过庞大,过卢沟桥整整过了一天。最后一只人马过了桥到达北平城外时,先头部队早已扎好营帐,开始埋锅灶饭。四处升起袅袅的炊烟。
李景隆站在中军帐前,眺望远处的北平城。苍茫暮色中,巍峨的北平城如一只巨兽蹲踞在燕山之下,城头上的旗帜迎风招展,大大的“燕”字隐约可见。城楼上大约每十步立着一个守兵。隔着十几里的距离,仿佛看得见守兵肃穆的表情。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方。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营帐中,隐隐传来瞿陶的吟诵声。李景隆听着,胸中豪气丛生。
我乃是岐阳王之子,来吧!大战一场!拿下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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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城共九个城门,李景隆与瞿能陈晖等再三商量,为最大限度发挥兵力多的优势,选择了最宽阔的永定门主攻。瞿郁瞿陶连夜准备发石车云梯攻城车撞车等各种攻城工具,计划翌日一早便开始强攻。
卯时,晴空万里,晨曦微露。大军列好了阵型,缓缓往永定门进发。
斥候忽然奔回急报:“报大将军!燕军出城了!”
李景隆与瞿能吃了一惊,对望一眼,李景隆吩咐:“再探!”
大军来到永定门前,却见吊桥已经放下,护城河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燕军的队伍:前方是一排盾牌手,之后是弓箭兵盾兵,再后是长枪兵,两队骑兵分列左右。如洗碧空下,盔甲闪亮红缨飘拂,燕军的彪悍之气透过寒风一阵阵逼压而来。
两员大将高立马上,一言不发,冷冷望着南军。
李景隆不由得心头火气,这一对燕军,也就五六千人,如何与己方五十万大军抗衡?而背城列阵的打法,更是藐视自己。
平安年青气盛,第一个忍不住,大声吼道:“反贼!见了朝廷大军还不下拜吗?”
对面一员大将朗声说道:“曹国公!燕王奉天靖难,上报太祖天恩,下保幼主社稷,太祖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诛之,以清君侧之恶’,燕王奉祖训而行,要讨伐齐泰黄子澄这两个奸臣。岐阳王开国功臣,李家世代忠良,曹国公难道忍心见幼主被蒙蔽?”
李景隆怒火益盛,这帮反贼还振振有词!正要发作,瞿陶已经拍马出阵:“乱臣贼子!那么多废话!吾乃瞿陶,下马受死!”
说话之人见出来一员小将,哈哈一笑:“好!爽快!吾乃朱能!那就打一场!”
瞿能一挥手,身后的战鼓咚咚咚敲响,对面的燕军也同时擂起战鼓。鼓声阵阵中,两员大将马上战作一团。双方军士一起摇旗呐喊,南军胜在人多,北军却是嗓门大,一时鼓噪不歇,声震山野。
朱能瞿陶棋逢对手,只见两匹骏马来往穿梭,刀光霍霍,几百个回合不分胜负。自清晨打到晌午,不分胜负。
朱能忽然拨马跳出圈外,叫道:“你远来辛苦,我不想欺负你这小辈。今日就此休息,明日再战!”不等瞿陶反应,已经举了举长枪,后队变前队,缓缓自吊桥退回城中。
瞿能急道:“大将军,速一鼓追击,可立至城门啊!”
李景隆有些犹豫:“这恐有诈吧?”
瞿能发急:“不可错失良机!”
李景隆犹豫中,燕军已经退进了城里,对面的吊桥缓缓升起。
瞿能心里叹了口气。大军长途行军,大张旗鼓而来,士气最旺就在这第一天,燕军却这样故意吵吵闹闹拖延了一天。这下士气已散,今日是攻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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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军偃旗息鼓地回了营,瞿能劝道:“大将军,明日不可与燕军多做纠缠,直接强攻就是。我军兵力数十倍于燕军,即使伤亡大一点,城池定能拿下”。
李景隆答应着,各自回了营房。征虏大将军暗暗下了决心,明日一定发动强攻!
半夜,南军大营里静悄悄的,只有守夜的斥候轻手轻脚地巡视放哨,营帐中将士们睡得正香。
忽然,一阵叮了咣啷锣鼓喧天,喊声四起:“袭营啦!袭营啦!”
李景隆急忙披衣而起,奔出大帐,却看不到燕军的兵马,只有受惊的将士在帐外张望,个个衣冠不整。
斥候匆忙来报:“大将军!是燕军城楼上缀下十来个军士,敲着锣鼓喊了一阵,瞿将军追过去,他们已经跑回城了”。
李景隆气得不轻,一摆手:“都回去睡觉!”
快到凌晨,又有十来个燕军来闹了一回,李景隆和三军将士又都自梦中爬起来。瞿能无法,索性让瞿郁带了一百家兵守在大营前方,燕军倒也不来了,可是天也亮了。
这一夜,南军人人都没睡好,早上起来,打招呼的时候都面带倦容,哈欠连天。
但这一天,是强攻的一天,北平,必须拿下!
南军的前方战场上,排开了一溜发石车,足有一百多台。李景隆颔首示意,陈晖猛喝一声:“放!”巨石嗖嗖地飞起,漫天巨响,隆隆地落在城墙上。
可是北平的城墙极为牢固,石头砸上去没什么反应。而且北平地处平原,石头甚是难找,陈晖带人搜了一天一夜也就这么多,估计一个时辰都不够用的。陈晖看着,不由得有些焦急。
李景隆一夜没睡好,眼眶乌青。强打精神,伫立马上,望着城门上的“永定门”三个大字,一挥手:“上!”
黑压压的人群如奔涌的潮水,高呼着“灭燕!灭燕!”奔永定门冲了过去。
北平的城墙有七丈余厚,内外两层。两道防线之间有敌楼做指挥所,四角有望楼供观敌用。朱高炽正坐在敌楼里,望着城下。朱高燧全身盔甲,护卫一旁。
绵延不绝的南军营帐覆盖了北平东南正南和西南过半方向的地面,一望无尽。不过受地形限制,即使是最宽阔的永定门,攻城的人马一字排开只能冲过来约一万多人,后面的南军列好了阵型等着轮候。一个个方阵相连,竟不知有多少。
今日天气不好,满眼阴霾,沉沉的黑云压在头顶。而南军蜂拥而来的人马,比黑云还要沉重,密密麻麻地如雨前忙碌焦急的蚂蚁,多,而且快。人人手持巨盾,自头顶遮盖得严严实实。
眼看着第一波冲击的南军进入了射程,朱高炽一挥手喝道:“放箭!”
顿时飞箭如雨,城墙上蓄势已久的弓箭兵手松弦落,不计准头的只管冲着人群射下去。然而有巨盾遮挡,南军伤亡并不大,而且实在人多,更多的一波一波涌了上来。
待得波浪更近些,朱高炽又是一挥手,猛喝:“强弩,放!”
强弩的威力远比弓箭大,嘎拉啦一阵阵扳机拉过,嗖嗖嗖震天响声中迅猛地蹿出,直接击倒甚至穿透盾牌,南军的冲锋人群顿时倒了一片。
城门里的空地上,伫立着三十来架发石车。徐英站在望楼里,手举七色小旗,指挥发石车打往人群最密集,或是南军发石车的地方。“吱呀呀”响声不绝,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落在南军阵营,引起一阵阵惨叫。
“喀拉“一声,南军的一台发石车被燕军巨石击中,坍塌在地,如一头被猎人击毙的巨兽没有了声息。接二连三地又不断有南军的发石车倒下。城墙上的望楼居高临下,瞭望南军的一举一动极为清楚。徐英指挥着发石车的进攻,比南军这只能望墙上扔石头,优势明显得多。
密集的箭雨弩海中,南军倒下的士兵瞬间尸横遍野,铺满了护城河前的空地。很快,也填住了护城河。河水先是变成红色,没有多久,已经看不见河水,只有一堆堆尸体塞在河中。
后面的南军红了眼,更多的人涌上来,踏着路上的尸体,嘶吼着往前直冲。战鼓咚咚咚敲着急速猛烈的鼓点,空气似乎都要沸腾!
瞿郁瞿陶兄弟二人冲在前面,左手举盾牌挡着箭雨,冲过了护城河,冲到了城墙之下。瞿郁一甩手,一大桶油倾泄在城门上,瞿陶伸过右手的火把点燃,瞬时城门处火光熊熊。
瞿郁瞿陶相视一笑,接过后面尾随而至的南军手中的云梯,架在城门之旁,奋力往上爬去。接着又有一架接一架的云梯搭上了墙头。数不清的南军登上云梯,奋力上爬。
徐英望见城门起火,手中紫旗一招,城内准备已久的一队王府媳妇仆佣拎着洗衣桶端着洗澡盆一拥而上;道衍带着一队僧人晃着木桶也迅速赶到,道道水流似瀑布飞起,水花四溅,轮流泼过,火光渐渐熄灭。
瞿郁瞿陶人在半空,嘴里咬着钢刀,继续往上爬。云梯不断有被推倒的,半空中坠下的士兵发出阵阵惨嚎。然而更多的云梯搭上了墙头,城墙上的守军目不暇给,已经顾不过来。
平安带着的大队冲到了城下,盾牌手保护着弓箭手列好阵型,箭飞不绝,往城楼上射去。“咣咣咣”有节奏的巨声沉闷地响起,撞车开始撞击城门。
徐英手中黄旗挥过,城楼上疾落一排排强弩,嗖嗖嗖风驰电掣,撞门的南军士兵刹那间被击穿,有的竟然钉在城门之前。
平安见钢弩厉害,急忙侧让几步,避开了守城弩的射程。仰头望去,瞿郁瞿陶已经快到城楼,平安大叫:“快!快!”催促着梯上的南军一窝蜂地往上急爬。城楼上的长枪手刀斧手被南军的箭雨压住,竟然无法推倒云梯。
凛冽的寒风吹拂,李景隆远远眺望着城下,一阵阵恍惚。
这是真的吗?这么多人一波一波地死去?血肉横飞,尸横遍野,满耳都是惨叫,整个战场似一个炼狱。
终于,瞿郁瞿陶率先上了城楼。二人举起长刀一阵猛砍,城墙上的燕军霎时倒了一片,南军趁机爬上了一百多人,城楼上一片混战。
朱高炽看见,急推身旁护卫自己的朱高燧:“快!快去!” 朱高燧无暇多想,挥刀就冲了出去,加入战团。
望楼里,徐英也看见南军上了城强,云梯上的南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蜂拥而上。跺脚对王景弘侯显叫道:“你们俩等什么!我死不了!”
王景弘侯显对视一眼,同时身形一闪,奔到了城楼上方。这两个高手如虎入羊群,南军上来的一两百人瞬时一排排倒下。朱高燧和瞿郁对打正感不敌,王景弘一刀劈下,瞿郁急闪,左肩已经中刀。侯显接过了瞿陶,南军士兵顿时不济。
忽然,西面的彰义门喊声四起。原来瞿能与李景隆商议,预料燕军全力守永定门,其它城门必定空虚。瞿能带着一只四千人的队伍,悄悄地偷袭彰义门,果然彰义门上只有寥寥几百守兵,瞿能率部奋勇攻城,居然一举成功,攻开了城门的第一道防线。
瞿能大喜,率领这几千人冲进了城内。刚进门,忽然一员大将闪出,身材高大面色冷冷,正是昨日的朱能,竟然预先埋伏在城边。双方瞬时战成一团。
南军是直隶中军总督府的军队,大部分士兵只在校场练过,燕军却都身经百仗打过蒙古骑兵,彪悍骁勇。人数差距不很大的这种情况下,南军毫无招架之力。瞿能见势不好,只好边战边退,一边大呼:“大将军增援!”
李景隆远远瞧见瞿能攻进了彰义门,先是心中一喜,看到朱能的埋伏却是一惊。久闻燕王用军诡谲,长兴侯三次大败都是败在燕王诡计之下。彰义门轻松打开,焉知不是燕军的诱敌之计?朱能之旁不知有几多花样!
李景隆又望了望城楼上,南军士兵已经寥寥无几,瞿郁瞿陶奋力苦苦支撑,瞿郁血流满身,显然已经受伤。瞿家父子老大远自蜀中赶来,如何能让他们牺牲,冷了蜀军的心?
李景隆长叹一声,叫道:“鸣金!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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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南军攻势最强的一天。之后,朝廷的大军日日攻城,却再也没能上城墙进城门。燕王妃燕王世子死守城池,在南军退兵的时候并不追赶,夜里却经常自城楼上缀下几个人去南军大营骚扰。李景隆气得跳脚,试着挖地道,试着用火炮,试着改攻宣武门,却始终没有成功。
天气一日日寒冷,某一日李景隆望向北平城,却见城墙上白光闪闪,竟是结了厚厚一层冰。
李景隆的心,也似这厚厚的层冰一样,拔凉拔凉。
这北平城,至少这个冬天,拿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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