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仪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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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元年,有了新的开始。
瑈璇披着斗篷,跨了匹小马,候在官道上。白脚鹰伫立肩头,目光炯炯望着远方。长乐自马前窜到马后,“吱吱吱吱”不耐烦地等待着。
四年。他终于、回来了!
春雨绵绵,路边的杏林正炫漫地盛开着杏花。雨丝斜斜落下,瑈璇的斗篷早被沾湿,然而瑈璇却不觉得寒冷,反而全身滚烫,面颊发烧。官道上一片宁静,除了长乐的吱吱叫声,便只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
不知道等了多久,响起整齐的马蹄声脚步声,越来越大;瑈璇心中一喜、引颈望去。官道的地面被巨响震得有些颤抖,雨珠在水坑中跳跃,瑈璇听着这么大阵仗,一颗心渐渐拎紧。
果然,先是日旗月旗五岳旗二十八宿旗,跟着八对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在前,接着是一行行打着仪仗的内侍,红方伞朱团扇告止幡金节吾杖等等,之后隐约是辇车、护卫,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他如今、是皇太子了,瑈璇迟疑着咬了咬嘴唇。
朱瞻基坐在辇中,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促织笼。自做了这皇太子就事事不得自由,好容易和父皇申请了让自己回江南。讨的差事,一是祭拜皇陵和孝陵,二是安排迁都回南京的诸项事宜。
对于回南京,朝臣们群起欢呼。有觉得国家省钱了的,有觉得恢复了太祖遗制的,当然还有思念家乡的。北京的六部迅速又改回了“行在六部”,印信一天就送了来,猜想大臣们是生怕皇帝改主意。
朱瞻基想不到那么多,只知道这下、可以回南京见瑈璇了!
四年啊!相思苦、相思难、相思若狂。
朱瞻基兴头头地放走了白脚鹰赶紧报信,一边便令备马,恨不得飞去南京。然而不行!皇太子,怎么能快马独行?带随从也不行。尤其这次是回江南祭拜祖先,更是要堂堂正正大张旗鼓。于是太子仪仗就整整准备了八天。朱瞻基急得要发火,再三吩咐从简,最后弄了个五百多人的队伍。
一路行来拖拖拉拉,速度当然比不上快马。每天走不上一百里,有时还要接见当地官员或者体察民情,行了快一个月,今天才走到中都(今安徽凤阳),自己去拜皇陵、再往南京出发。见到瑈璇最快也要大后天了。
朱瞻基想到这里又有些郁闷。笼中的蟋蟀,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情,也无精打采地趴在笼中,垂头耷脑。
忽然,隐隐一声“唧唧吱”的叫声。笼中蟋蟀一惊抬头,又是一声“唧唧吱”响起。蟋蟀欢喜地蹦起来,“瞿瞿,瞿瞿”叫了几声。
朱瞻基全身一震,重重一跺脚:“停车!”一把撩开帘幕,挺身望去。
细雨如烟似雾,笼罩着官道两侧云蒸霞蔚似的杏花,间或几颗碧绿的杨柳,更衬得雨雾如梦如幻。道路的尽头,一个丁香色的身影立在小马上,左肩停着白脚鹰,右肩蹲着长乐。俏生生,活鲜鲜,举袖掩口,正在嘬唇“唧唧吱” “唧唧吱” 。
普天之下,她原是独一无二的她。
朱瞻基大叫一声:“瑈璇!”跳下辇车,一阵狂奔。丁香色的身影也跳下马,飞奔而来。
奎别经年、相思若狂,这一抱住了,如何还能分开?
荣冬荣夏止住了队伍,远远望着这一对爱侣、双目都有些湿润。队伍里大部分的人却不识得瑈璇,愕然见皇太孙如此失常,都踮起脚好奇地张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瞻基松开手,细细打量瑈璇。斗篷已经湿透,面颊上全是雨水,连长睫上也凝了颗颗水珠。不由得心疼, 轻声埋怨:“瞧你,都淋湿了。”
瑈璇心中舒畅,只轻轻叫声:“哥哥。”停了停又叫道:“哥哥。”仿佛这样叫着,无比欢喜。朱瞻基听到这呼声,清脆缠绵一如从前,不由得心神荡漾,搂紧了她。长乐吱吱叫着,跳到了朱瞻基肩上。白脚鹰盘旋了几圈,落在杏花枝头,歪脑袋望着二人。
朱瞻基想起来:“桃叶帅在等你,走!”一手牵起瑈璇的手,便往辇车奔。瑈璇怔了怔:“桃叶帅?”蛐蛐活这么久,可不成妖怪了?
“才捉的,也取名桃叶帅。”朱瞻基有些红脸:“为了,感谢老天让我在桃叶渡遇见你。”
瑈璇不吭声。朱瞻基紧张地望过去,见她低着头双肩耸动,以为她感动地哭,正想安慰,瑈璇“阿嚏” “阿嚏” “阿嚏”开始连连打喷嚏。朱瞻基叹了口气,拥着她上了龙辇。
瑈璇浑没在意,进了车里揉揉鼻子便“唧唧吱” “唧唧吱”地和桃叶帅聊起来。长乐兴奋地在一旁跳来跳去,不时挠一下朱瞻基,难掩久别重缝的喜悦。朱瞻基拍拍猴脑,扬手示意,荣冬急忙送了件斗篷来,却是朱瞻基的,比瑈璇人还长。
朱瞻基随手解下瑈璇的斗篷,触手一片水汪汪的,她里面的衣服也都是湿的! 朱瞻基呆了呆,将瑈璇一把拥进了怀中,下颏摩挲着她的秀发,热泪盈眶。
她在雨中,等了多久?
瑈璇不明其意,嘻嘻笑道:“桃叶帅看着呐!”
朱瞻基语声哽咽:“我们,再也不分开!”双臂紧紧,牢牢抱着。
瑈璇一动也动不了,埋首朱瞻基怀中,半晌轻轻哼起小曲:“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朱瞻基听她这个往日经史子集侃侃而谈的翰林唱这种缠绵小调,真是别样风情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
当晚宿在中都行宫,瑈璇沐浴后取出行囊中的衣服换了,总算才一身干爽。朱瞻基拥在怀中,闻着她身上久违的气息,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心旌神摇。瑈璇懵然不觉,依旧叽叽呱呱说着别后情由,连笑带比。朱瞻基望着她依旧清澈的双眸,如前烂漫的笑容,暗自惭愧:怎可此时、对她不起?
朱瞻基强敛心神,加入话团,二人渐渐恢复了昔日两小无猜的情形。瑈璇说到阮光耀还活着,改名阮廌;朱瞻基有些吃惊:阮廌是黎利叛军中的二号人物,出名的狠角,竟然是当年的阮光耀?那个在奉天殿上趾高气扬的交趾少年?
回想他在与自己一起去至灵山时,对朝廷的忠心耿耿,朱瞻基禁不住地叹息。官逼民反,阮光耀、是生生被逼成了阮廌。而交趾按察使黄福,上了奏章身体不好请求回京,怕也是因为与马琪政见不合,看不惯马琪所为,又觉得对不住自己所托。如今换了荣昌伯陈智,不知道会怎样?
说了不知多久,瑈璇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渐渐闭上了眼睛,在朱瞻基怀中沉沉睡去,嘴角弯弯,鼻息细细。朱瞻基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瑈璇动了动,没有醒,嘴角却翘得更弯。凝视着她的小脸,朱瞻基回想在交趾她受伤时,也是这样蜷在自己怀中,一晃多年,那一份彼此依恋的温暖、全然没变。朱瞻基满足地叹一口气,安心阖眼,也沉沉睡去。
太监金英蹑手蹑脚探视了几次,二人便这么如少时和衣而卧,四处洋溢着满足惬意。
第二日,朱瞻基便要拜谒皇陵。大明皇陵位于中都凤阳府城南十几里处,是太祖朱元璋为其父母兄嫂而建。算起来,是朱瞻基的祖宗了。
中国人的祖先崇拜是出了名的,皇帝也不例外,或者说尤为突出。皇陵在太祖登基前的故元至正二十六年就开始建,洪武十二年才竣工。永乐皇帝登基后又下令修缮,并曾四次亲往拜谒。《大明会典》而且有规定,凡官员以公事经过中都者,都要谒陵。皇陵在大明皇帝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春光明媚,连续下了几天的小雨似乎知道皇太子来了,远远躲开。碧空湛蓝如洗,绿色的田野里散落着各色野花。白脚鹰幸福地翱翔在长空,长乐也兴奋地马前跳到马后。
朱瞻基瑈璇并辔而行,瑈璇叽叽呱呱说着,朱瞻基常常着急地抢着说,二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荣冬荣夏对望一眼,不禁微笑。这两个人,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呢?昨天说了一天一夜还没说完?不过,很久很久没见太子这么高兴,这么开怀大笑了。在宫中很多时候便是摩挲着那只白玉促织出神,不言不语。
队伍进土城正红门,过了红桥和棂星门,两人停住聊天,下了马,敛容肃静。可是,都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
神道两侧,是各种石刻。瑈璇细细望去,麒麟、石狮、华表、石马、虎、羊、文臣、武将、内侍,一共是三十二对。瑈璇暗暗点头,这倒和孝陵是一样的。只不知孰前孰后?本欲问问朱瞻基,见队伍肃穆无声,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神道的尽南端,便是“大明皇陵之碑”,乃洪武十一年建。高过两丈,上有碑首云盘,下有驼峰鳌坐,巍峨高耸。
瑈璇仰首望去,碑身上刻得密密麻麻:“孝子皇帝元璋谨述: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阴侯吴良督工新造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况皇陵碑记皆儒粉餙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俾世代见之。”
瑈璇有些意外:“这碑文是太祖御撰的?”
朱瞻基点点头:“是。所以也叫‘御制皇陵碑’。”说着吟诵正文道:“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而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於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受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哧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
朱瞻基念着念着,语声有些哽咽,顿了顿接着念道:“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读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
瑈璇轻声接着诵道:“既葬之后,家道惶惶……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瑈璇的眼泪也颗颗滴落,为太祖悲惨的过去,为天下百姓艰辛的民生。也为这几句,仿佛说的是这四年的别离。
太祖的这篇碑文甚长,有一千一百多字,叙述了太祖的身世,打江山的过程,在最后说道:“倚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仪凤凰。天堑星高而月辉沧海,钟山镇岳而峦接乎银潢。”
朱瞻基听到这里,忽然道:“瑈璇,父皇决定迁都,回南京。”瑈璇大喜:“真的?”见朱瞻基颔首,拍手笑道:“那太祖可高兴了。你看这碑文将南京夸的。”
过御桥、皇城、皇堂,便到了皇陵坟前。书笥作为南京礼部的主事早恭候在此,见了瑈璇呆了一呆,旋即镇定心神,率礼部同僚按制安排上祭品、行礼、皇太孙致祭文等一套典礼。
朱瞻基今日穿了祭祀的正式衮冕九章皇太子服,五章玄衣上两肩织着飞龙,后背是山川;前圆后方的皇冕垂着五彩玉旒;又佩着朱缘大带四彩大绶,衬得本来就轩昂魁伟的身形益发威仪堂堂。
瑈璇在后远远望着,忽然觉得一阵迷惘。这个衮冕九章的皇太子,还是自己的“哥哥”吗?那一个琥珀锦衣少年、哪里去了?无论他如何迁就,总是不一样了。皇太子,再不能一起去捉蛐蛐、斗鹌鹑、吃小笼汤包了吧?
春风吹过空旷的皇陵,瑈璇的心中、也空空落落。其实,宁可他只是那个少年。
大典结束,书笥正要安排皇太孙率众按制退回;朱瞻基忽然挥挥手,让众人先撤后。百官不知何意,退到了陵前的旷地上,不解地望着。
只见朱瞻基奔到瑈璇身前,牵了她的手,又走回皇陵之前。拉着瑈璇、并肩“噗通”跪倒。瑈璇也浑然不明其意,怔怔的跪在地上,微微侧头望着朱瞻基。
皇太子紧握着瑈璇的手,凝望着墓碑,朗声说道:“两位祖宗!太祖父祖母!孩儿瞻基,与这陈氏相识十年有二,早已两心相许两情相悦,孩儿不可一日无陈氏,陈氏亦不能一日无孩儿。孩儿早将陈氏视作孩儿之妻,我朱家之妇。今日非求祖宗允可,而是请祖宗做个见证。待祖父丧期满,孩儿自当再行大婚合卺之礼。”说完拉着瑈璇,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瑈璇呆住,被拉着叩了头,还是没搞明白。懵懵懂懂中,只见朱瞻基解下身上的两组金钩玉佩,郑重地挂在自己腰带上,口中唠叨着:“祖宗!这玉佩是皇太子的标志,孩儿今日将之挂在新妇身上,乃是表明孩儿的决心。倘如祖宗不赞成,或是任何人有意见,孩儿宁可不做这太子。”
朱瞻基说的声音甚响,随行的五百多人听得目瞪口呆。太子这胆子也太大了!“宁可不做太子”!只有荣冬荣夏这些跟着朱瞻基有年头、知道二人以往的旧人,暗暗点头赞叹。书笥更是满脸欣慰、兴奋不已。
瑈璇热泪盈眶,望出去一片模糊。这衮冕九章的皇太子,原来依旧是那个浓眉大眼的琥珀锦衣少年;空旷阔朗的皇陵,亦如夏日夜晚的桃叶渡,凉风习习,天高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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