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西的偏邸。
天空呈现出一片明亮空旷的琉璃蓝色,阳光透过萧瑟的枝干落在房间里斑驳成影,悬浮于空气中的微尘在光影中上下浮动,仿佛交织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
英娥懒懒倚靠在床榻上,微侧着身子逗弄着睡在一旁的男婴。婴儿发出细小娇嫩的声音,扑腾着四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肥肥白白的小手小脚让人看了就想咬上一口。
英娥嘴角微微扬起,又仔细看了看这孩子。孩子尚幼,五官轮廓看不出到底像谁,唯有那双茶色双眸明显烙上了高氏的印记。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想起那天傍晚喝了一碗酪浆后就腹痛如绞,接着又不知被喂了些什么,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耳边唯有接产婆不停让她用力的催促声,甚至还短暂失去过意识……等她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时,刚生的孩子已经被一脸喜色的高欢抱在了怀里。
若不是这双和高欢如出一辙的茶色双眸,她都要怀疑那天生下了孩子不过是一场梦。
就在她一晃神的功夫,小婴儿终于抓住了她的指尖,用力握得紧紧的。
英娥不禁莞尔,心中柔软了几分,低下头亲吻了一下他的小手。
高欢走到门口时恰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里涌起一阵欣喜,疾步走到了床榻前,柔声道,“英娥,身子怎么样了?”
英娥垂眸,“已经好多了。多谢丞相关心。”
高欢的眼底微微一黯,“英娥,你我已为至亲夫妻,如今更是连孩子都有了,在称呼上,其实,你可以随意些,比如——。”
英娥面色平静无澜,“好的,大人。”
高欢似是有些无奈,目光落在那个男婴身上时才明显一亮,立刻上前抱起了他,蹭蹭他的脸蛋,笑道,“五郎,阿爹来看你了,有没有想阿爹?”
婴儿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咿咿呀呀。
高欢哈哈笑了起来,又和孩子亲热了一阵才道,“再过两日就是五郎的双满月之日了,我准备宴请诸位同僚好好庆祝一下,把这满月宴办得热热闹闹的。”
英娥轻蹙了眉尖,抬起眼,“不过是个孩子,还是不要那么隆重了。”
高欢微眯了一下眼睛望向她,浅金色的阳光将她的发丝染上了一层琥珀色的光泽,看起来又细又软。窗外的树影透过窗棂落在她的脸上,手上,身上,轻轻摇曳,莫名让人觉得痒起来。
高欢的手指突然用力收紧,生生克制住了将她搂入怀里的冲动,只是坐在了床沿上,身体微前倾,自然而然拉紧了彼此的距离,接着他灼热的气息几乎扑到了她的脖颈边。
“因为,那是英娥你和我的孩子。我要把最好的都给他。”
英娥瞳孔蓦的一缩,却见高欢轻轻放下了孩子,似是漫不经心道,“前几日遵业已经回了晋阳,两日后的双满月宴,他应该也会赶过来。”
英娥全身一震,眼底似有什么闪了闪,却瞬间变得微弱,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两天后的高浟双满月宴上,世家贵族文武官员来了不少,虽说设宴之处并非丞相的大宅,而是偏邸,可冲着高欢的这份宠爱和尊重,世人现在谁又敢将英娥当作普通外室看待,甚至有人暗暗猜测那正妻之位恐怕很快就要换人了。当下,众人更是极尽阿谀赞美,倒有几分将高浟当作嫡长子的架势。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英娥按照原来的安排亲自抱了高浟准备去外院,让众人看完孩子后就抱回来。
才刚迈入外院,英娥就听见了从不远处正厅那里隐约传来的觥筹交错声以及笑声,她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正熟睡的高浟,心里滋味莫名。
就在她抬脚欲再行之时,忽闻身后传来了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英娥……”
她的脚像是被生生钉在了地面上,怎么也无法移动半分。直到再一声轻唤传来,她才慢慢转过了身。
昏暗不清的宫灯烛光,静静流淌过那个人精致俊美的脸颊,那双黑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模糊又深邃的感觉让她瞬间失了神。
她和他对望的一刹那,时光仿佛停止,可回首却好像已是百年。
他的嘴角微动,先扯出了一抹略显生硬的笑容,唤了她的名字他却又哑然无语,在喉咙间滚了几滚的祝福话语却是始终都说不出口,就连微笑也化作了一缕无迹可寻的叹息。
英娥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发现他的额上横卧着一条长长的结了疤的伤痕,只差一点就伤到了眼睛,不觉心里一跳,脱口道,“这是怎么了?”
司马子如怔了怔,当时得知英娥生下一子后他神智恍惚,结果被石头绊了一跤,正好伤在了额上。
“不碍事,是我自己走路没看清,磕的。”他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襁褓内的孩子身上,细细看了看,淡淡道,“和丞相倒有几分相像。和你,却是完全不像呢。”
英娥勉强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遵业是要去宴席那边吗?我想起还有些东西忘了拿……”,说着她将孩子给了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且先将孩子抱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侍女抱着孩子离开后,英娥转身欲走,却听对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了自己的耳中,“英娥,我心亦如离弦箭,永不折返。”
英娥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噩梦般的一幕,黑色的羽箭颤鸣声仿佛还在自己耳边嗡嗡作响。曾经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回响着。
“我心如此箭,离弦既发,无返无折。”
只不过,她的离弦箭是为了断情,他的离弦之箭却是……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炸开了,她哆嗦着双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狠狠颤抖着,双膝一软,脚下一个踉跄,直往下栽了过去,幸好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双熟悉的黑眸,她紧咬着嘴唇不敢开口,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忍不住流下来。
以为可以压制忘却的感情,原来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引子,便如沸水般难以停歇。平日里以那些理智筑起的高墙,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分奔离析之时,每一片崩塌的尘土,都在嘲笑着她自以为是的坚强。
她重重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内院跑去。
司马子如望着她的背影,眼神恢复了原有的恬静澄远,手心的温度仿佛停留在心底。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这才大步向举办宴会的地方走去。
直到两人都走远了,一个隐在树后的身影才悄然走出,黯淡的月光为他披上了一层惨白的眼色,面颊上落下沉沉阴影,却藏不住那双茶眸里燃动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