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辞东也没拆穿。
  到这里的时候还很正常,贺辞东也清楚记得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是梦境没有逻辑可言。
  小孩儿陪他吃了东西,还像模像样,实际上根本没擦到地方给他抹了药。
  贺辞东也给他擦,小孩儿哼哼唧唧想躲,贺辞东还低头往他胳膊上轻轻吹了吹气。
  贺辞东后来擦完问他:你今天晚上还要留在这里睡?
  不是第一次了。
  然后这次小孩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摇摇头对他说:今天不了,哥哥,我该走了。
  贺辞东本能皱眉,问他: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小孩儿说,但我真的要走了。
  这个问话和回答本身就很奇怪。
  他一个住在福利院的孩子,能去哪儿。
  可梦里的贺辞东没有深究,小孩儿看起来并没有不开心的样子,甚至主动趴在他肩膀上说: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啊,我会记得你的。
  贺辞东有种突如其来的心慌。
  他试图抓住他,但是梦境里的自己却没办法由他掌控。
  画面如潮水般涌退。
  贺辞东想要喊他名字,嘴里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却是,岑景。
  紧接着梦境彻底颠倒。
  岑景的确出现了。
  喂,贺辞东。青年扬着那双让人再熟悉不过的眸子,走近了似笑非笑说:做个梦居然叫我名字?
  贺辞东往周围扫了一眼,发现在办公室。
  他端正了一下,坐在办公椅上。
  而岑景双手撑着办公桌,正弯腰露出笑。
  这个岑景,他熟悉,但也陌生。
  岑景直起身说:好了,知道你这人装腔作势,一向不会开玩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梦里的贺辞东还是很符合梦境逻辑,问了他这句。
  我啊。岑景往身后的椅子上一坐。
  他看向窗外的天光,很久后转头又看着贺辞东道:没什么,就觉得今天日子不错,所以来见见你。
  贺辞东看着他的脸没说话。
  岑景也整了整西装扣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贺辞东沉默地看着他走到门口。
  看着他回身,最后说:既然见到了,以后你就当,我从没来过吧。
  门关上的那声响同时,贺辞东猛地睁开眼醒了过来。
  房间里静谧无声,他捂着胸口,能清楚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那种挥之不去的心悸感。
  像是割裂掉了身体很重要的一部分。
  窗外天微微亮。
  昨晚一夜的狂风暴雨,这会儿已经停歇,楼下是钟叔喊钟子良把昨晚搬进屋里的盆栽挪出去的声音。
  贺辞东回想了一下这场荒诞的梦。
  梦里他对着小时候的小孩儿喊了岑景的名字,岑景本人最后也出现了。
  梦境奇奇怪怪,但是贺辞东发现自己的心上像是压了一层霾。
  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贺辞东下楼的时候,正撞上穿着一层黄色塑料雨衣防露水的钟子良急匆匆从廊下蹿过来。
  脚底一打滑就要在贺辞东身边表演一个狗啃泥。
  贺辞东眼疾手快拽住他,皱眉:路上有水结冰,你跑什么?
  哥。钟子良委屈:还不是我爸,指挥我那速度跟后边有鬼追似的。
  远处钟叔听见了,大喊:臭小子你还给我偷懒!
  钟子良一溜烟跑了。
  贺辞东穿着一身长至膝弯的黑色呢子大衣,摘下手上的皮手套,站在廊下的位置看着院子里昨晚被暴雨折断的枝杈。
  陈嫂提着一壶茶从另一边过来。
  见着他在这儿,叹口气说:还得出门?
  贺辞东收回目光,嗯了声。
  陈嫂:这个年真是不安生。闻予那边医生怎么说?
  贺辞东的脸色很淡,做了开颅手术,昨晚上已经醒了。
  那就好啊。陈嫂叹道:这要真出了人命,岑景不就
  陈嫂说到这里到底是没把话说全。
  她知道贺辞东一向不喜欢人提及他。
  而是换了个方式问:警察那边怎么说?
  还在调查。
  陈嫂点点头,看了看贺辞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辞东,你别嫌陈嫂多嘴啊,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但也不能什么都怪到岑景头上。我见他也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就对人动手的人,你别抓着这事不放。
  贺辞东没和陈嫂多做解释,嗯了声。
  转了话反而问了句:昨晚雨什么时候停的?
  那得四五点了吧。陈嫂说:冬季这么大雷雨挺少见的,吓人不说,温度又降了好几度,你记得添衣。
  刚好此时贺辞东手机响了。
  他点点头回复陈嫂,然后接起来,对方说:老板,发现了点东西。
  東城西边城郊。
  二十多岁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指着不远处那座加工厂,和旁边的贺辞东说:就是那儿。
  贺辞东望着那边,沉默两秒。
  过去吧。他说。
  这边不是一般偏僻,周围荒无人烟。
  脚下都是满地枯枝,踩上去发出窸窣的声响。
  推开生锈斑驳的铁门,冰凉的空气中带来一股陈旧的并不好闻的味道。
  二楼。
  贺辞东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已经发黑的血迹,然后把目光移到那两个缩在边上,正打着冷颤的人的脸上。
  刚好,也都认识。
  邓宇盛的状态看起来并不好,手脚都包扎止过血,但从被伤的手法和位置看,动手的人一看就是冲着废了他去的。
  另一个没有明显外伤,但也被吓得不轻。
  贺辞东旁边的人贴着他耳边道:我们查到大年三十那天夜里,从警局分道后,岑先生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受到袭击,绑到此处,就是他们做的。
  贺辞东脸上的表情仿如凝了一层冰。
  地下停车场的事情发生后他就找了人往前查,倒是没想到时间能追溯到大年夜晚上。
  眼前的两个人都清醒着。
  他们并不清楚后来的事,对于此时出现在这里的贺辞东,第一直觉肯定是姚闻予成功了。
  楚轩看着他,一脸苦相说道:贺总,这都是岑景干的,他把邓宇盛的手脚全废了,还威胁我,要了闻予的地址,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贺辞东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话,问:为什么对他下手?
  这楚轩迟疑了,看向旁边的邓宇盛。
  邓宇盛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眼神阴鸷,软靠着墙说:都是他自己,当初
  他说话的时候,贺辞东的人把一部手机交到了他手里。
  是姓楚的当时拍了视频的那部。
  贺辞东接过来,点了播放。
  镜头摇晃了两下,渐渐有对话出来,越往后看贺辞东的脸色越阴沉。
  直到他拉到岑景被打到胃出血那里。
  眼前的邓宇盛还在说:我只是后悔让他抓住了机会,不然
  邓宇盛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们所认为是为了姚闻予来的人,二话没说,上前就照着他心窝子踹了一脚。
  身体撞到铁皮墙发出巨大的闷响,邓宇盛当场摔下来,脖子和脸一片紫红,张着嘴半天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见贺辞东用了多大力气。
  旁边姓楚的已经吓傻了。
  贺辞东周身都是低气压。
  你应该庆幸断手断脚的人是你自己。贺辞东的声音沉而狠厉,杀人还指望姚闻予保你们,他能不能保住自己都还是未知数。
  楚轩和邓宇盛终于意识到,贺辞东并不是因为姚闻予来的。
  对大年夜刚和他分开,岑景就受到袭击这事儿,显然让贺辞东很愤怒。
  愤怒的点不仅仅在于姚闻予背着他安排了这一出,背着他对岑景下手。
  愤怒的点更在于,他看见了岑景当时的处境。
  他对岑景的感觉本来就已经踩在了交界线,连他自己都理不清楚是厌恶多还是其他什么的复杂感。
  乍然看见这视频,几乎瞬间点爆了贺辞东的理智。
  他伸手扯了扯领口的领带。
  才勉强收住戾气。
  旁边的人问:老板,现在警方还没查到这里,接下来怎么处理?
  那就把他们交给警察。
  对方接着问:那这视频?
  本意上问的人是想问要不要直接销毁,毕竟这当中有直接涉及到姚闻予。
  以姚闻予和老板的关系,他要是想保人,这种东西肯定是没有更好。
  不知道为何,听见这话贺辞东整个人气场更冷了,沉声道:一并交给警察,整个过程一五一十,让他们全部交代清楚。
  明白。
  警察来这里把人带走的时候,是直接用担架抬走的。
  带头人在加工厂外面的空地上和贺辞东交谈。
  能这么快找到一些线索,要感谢贺先生的配合。
  贺辞东伸手简单和对方握了一下。
  对方接着道:您也算这次案件的间接当事人,所以有些情况我们也可以和您说清楚。
  贺辞东示意对方直说。
  我们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岑先生名下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早在一个多月前就进行过公证。并以私人名义私下进行过大量捐赠和安置处理。
  对方接着说:要知道如果不是有重大事项发生,一般人很少会预设并以这么快的速度处理完这些事。所以我们推测岑先生伤人事件可能是早有预谋。
  不会。贺辞东蹙眉,这次的事情他是被动方。
  被绑他没法提前预测。
  去堵姚闻予,更多的是出于报复心理。
  哪有什么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计划的事。
  警方倒也没否认贺辞东的说法,只是问:那岑先生是在事业上有什么新的规划和动向吗?
  贺辞东:没听说,时间太短,我的人还在找他。
  那好。对方笑笑,今天先这样,您这边要是有任何新的线索,请及时联系我们。
  人群很快散去,昨夜被雨打湿的地上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和车辙痕。
  贺辞东看着远处的荒地,心道那个人就是在这里经过生死一线,然后带着浑身伤一个人走出去。
  孤注一掷,满身坚决。
  贺辞东站在那儿,感觉深冬的凛冽姗姗来迟。
  电话再次响起。
  这次是高扬。
  老板,我们仔细调查过岑景过往的资料,和以往查到的都相差无几。高扬说到这里,不过我们还是发现了一点。
  贺辞东:说。
  岑景在跟着李美兰的时候,大约五岁左右的样子,有被送走一个月。因为当时李美兰没有抚养能力,跟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怀疑他从小就精神不正常,偷偷把他送出去的。
  贺辞东眯了眯眼睛,送去了哪儿?
  这个说来也挺巧合的,就是姚先生所待过的那个福利院。我们之前没查到是因为时间太短,他的资料根本没入档,后来那里还发生了一场大火,之后他就被李美兰接回去了。
  五岁左右的样子,同一家福利院。
  刚好也在发生大火的那个时间段。
  有种幕布尘封,从源头开始一点点被掀开的感觉。
  贺辞东回忆当初那些小细节,回想后来遇上姚闻予即使调查对证过,依然还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有了开端,就如同燎原星火。
  某些东西就再也遮挡不住。
  老板,老板!手机里高扬的声音逐渐远去。
  天地颠覆,混沌又朦胧。
  剧烈的头疼袭击而上。
  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朝他强压过来。
  有个人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耳边。
  岑景早死了,从今天起我岑景是岑景,你贺辞东是贺辞东。
  追加三千万,利益四六开,我六,你四。
  姓贺的,你特么卖我?
  你这完全属于老男人禁欲太久,心理出现了问题。
  圣诞快乐。
  贺辞东,你可千万别给我死在这儿。
  那些被抽离扭转掉的画面和记忆,开始一点点充盈,所有的一切,都和一个叫岑景的人相关。
  那个人一手把辰间带到了今天的规模。
  他们不止一次针锋相对,冷静谈判过,激烈争吵过。
  他们谈起过关于喜欢和性的界限。
  那人曾经因为一场剧烈头疼,浑身冷汗地埋首在他颈边,说等会儿就好。
  他们一起到过乡下,差点在床上打一架。
  贺辞东记得他总是冷静自持的模样。
  记得他生气时眼底冒火的神情,记得他生病后发白的脸,也记得车子翻下悬崖,他为了救他,徒手掰开车门那双伤痕遍布的手。
  但是他忘了。
  整个世界都把这一切忘掉了。
  贺辞东又突然想起悬崖下,岑景突然问他后背的纹身下是不是伤疤时的样子。
  高扬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贺辞东甚至不用确认,都能肯定,他将一个人错认多年。
  那时的岑景必然已经知道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又或者说,贺辞东从没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贺辞东发现自己也曾担心过他活得太独,但是,最终却是他一手把他推到了绝境边。
  不止一次了。
  冷风倒灌,冰刃穿肠过的滋味不过如此。
  清醒的代价是与世界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