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个姑娘全部成功营救,包括一对姐妹花的18个家庭保住了他们的女儿,乱世中少了许多悲剧,而黎司令洗白了一点点,在西关各位富商的推动鼓舞下,带着干儿子陈不达和手下兄弟开办三水商行,辟出一条新的水陆走私运输路线。
当着黎丽娜和众人的面,黎天民把三水商行在广州的事务全部交给荣祖打理,还拍了胸脯,不管是鸦片还是军用物资,只要有货,他就有办法运到广州,并且从广州运到国统区任何一个地方。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里有吹牛的成分,但都对做成大买卖赚大钱很有信心,乱世中只要有人有枪,并且豁得出去,谁都能发大财。
拜望岳父之行满载而归,对于这辈子就没做成过一件事的荣祖来说,这是何等的成就,再者有了三水商行这个金字招牌,以后他想干什么干不成。
看荣祖一路劲头十足,得意洋洋,黎丽娜看得好笑,心中有隐隐忧愁。
国仇家恨,他是真的忘了吗?
荣祖和黎丽娜回到家中,拉着细妹一块庆功,只是荣祖的行动并没挽回细妹的好感,细妹记着把她卖给老鬼子的深仇大恨,庆功宴倒是来了,那是冲着黎丽娜而来,对他照样吹胡子瞪眼。
黎丽娜也懒得管他们,她知道荣祖不是个办大事的人,可这桩事办得太不小心了,细妹当然不可能嫁给老鬼子,这等于将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以后只能任凭他们差遣。
荣祖思前想后,这才回过味来,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疼得龇牙咧嘴,“他们就是冲着黎司令这块招牌来的!要娶细妹只是借口!”
眼看细妹要冲他动刀子,黎丽娜连忙把她按下来,“这是连环计,计中计,老鬼子不但要人,也要这条发财的路,怎么着也不亏,老鬼子精着呢。”
细妹都快哭出来,“要嫁给他,我不如去死!”
“你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总有办法的。”
黎丽娜连声安抚,紧蹙的眉头还是出卖了她真实的想法。
细妹又犯了老毛病,看着她眼睛直了。
细妹对日寇本来就满怀仇恨,经过雷小环的培养,加上这几年在广州的历练,小小年纪比荣祖要能干得多。
她不仅靠着一个杂货铺做交通站,接待从西城等地来的各路人马,再者她年纪小,身量看起来更小,不受日伪军和满街密探注意,能够顺利活动,源源不断收集情报传递到后方,是雷小环和各路游击队的一双眼睛。
她敢在敌人眼皮底下活动,自然就不会怕一个老鬼子,得到这样的关心,她只觉满心温暖。
就像在佩佩身上得到的温暖一样。
黎丽娜并不知道,她小小的一次蹙眉,让心中一直只有佩佩一个姐姐的细妹对她敞开了心扉。
细妹神色突然严肃,从衣角摸出一张字条交给黎丽娜,转身走了。
细妹反正来去如风如疯,荣祖就当送走一个瘟神,哼着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关门收拾洗漱,美滋滋地等候美好的夜晚来临。
不知道多了多久,荣祖才发觉黎丽娜面前摆着那字条,如同老僧入定。
荣祖看出不寻常的消息,挤到黎丽娜身边,不过一个低头的时间,眼睛亮得出奇。
“骏叔已到,择期一见。”
黎丽娜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眸中的变化,莫名释然。
不管他是多么不成器不长进,国仇家恨,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荣祖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丽娜,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黎丽娜冲着他笑了笑,“你想找谁?”
“谷池!”
这两个字,荣祖已经在心头磨成齑粉,几乎嚼碎了吐出来。
黎丽娜叹了口气,“难办啊,我们根本接触不到这个层面的人。”
荣祖愣愣看着她,“黎司令认识他。”
黎丽娜摇头,“不,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不想再重复,你口中这个黎司令不中用,连他也找不到人。”
“有心找,总有办法找到。”
“我把你送到这么好的位置,可见你没有用心找,对吗?”
黎丽娜反将一军,看着他似笑非笑。
荣祖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蔫了。
黎丽娜没有说错,他的本职工作就是看报纸盯各种讯息,他也确实发现了蛛丝马迹。
比如说针对游击队的各项行动,比如说哪怕极度美化过之后,还是能去某个村镇抓捕枪杀嫌犯等字里行间看出血腥气,看到熟悉的烧杀抢掠场景。
“我们确实接触不到这个层面的人,除非露出一点破绽,引他们出来。”
黎丽娜气定神闲开口,两人目光交汇,仿佛定了身。
这个破绽,也许是化骨龙,也许是白茶,是一条条的人命,而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已经无法忍受更多的牺牲。
荣祖一巴掌拍在字条上,躲进洗漱间,结束今日的庆功。
黎丽娜点起一根烟,慢悠悠走上楼,将一个纸团用弹弓打入对面荒院。
事情万般艰难,总要去试一试。
第二天一早,荣祖带着几分不情愿回到清水衙门上班,立刻受到常股长的热烈欢迎。
常股长一通马屁拍下来,荣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岳父大人的安排交了底,常股长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这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惊得目瞪口呆,当然也觉得自己撞了大运,怀着激动的心情一个电话打给了张富山。
很快,一辆崭新的小轿车载着张富山前来,他不仅带来了人参燕窝等礼物,还带来一个特别诱人的合同。
荣祖抄着合同仔仔细细看完,对于各项合作的条款都十分满意,只不过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整,那就是把三水商行的地址放在大德戏院附近。
大德戏院是南支派遣军司令部所在地,岗哨林立,有无数日本兵保驾护航,张富山颇为满意,当即拍板,由他去找地方让商行在广州地界站住脚,而常股长凭着笔杆子,勉为其难被张富山接纳成为占股最少的合伙人。
至于老鬼子松本那边,张富山的意思是股份和人都得要,他可以先帮荣祖拖延一阵子,等商行建好能赚大钱,这样跟松本谈判的砝码也就多了。
荣祖明知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在心中气得吐血,只能先忍了再说。
忙忙碌碌,很快九月已至,三水商行找到了好地方落脚,就在大德戏院附近的餐馆旁边,这里日军各级军官特别多,餐馆等于是日本军官的食堂。
荣祖亲自跑了几趟,对这个位置十分满意,加上前期根本用不着自己出钱,他点个头,这件事就成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荣祖唱着小曲回到家,黎丽娜换了一件睡衣在家等待,桌上是两碗龟苓膏,水桶里还煲了一锅绿豆汤。
“日子这个美,千金难买贤妻……”
荣祖扯着嗓子刚起了个头,黎丽娜淡淡一笑,“你家亲戚来了,怎么也不请他回来坐坐。”
荣祖的声音和笑容戛然而止,坐下来闷头吃龟苓膏,嘟哝道:“是不是没有放炼乳和蜂蜜,龟苓膏真是苦透了。”
黎丽娜根本不搭腔,带着从没见过的笑容看他表演。
荣祖不敢和她对视,长长叹了口气,“真是太苦了……”
他起身舀出一碗绿豆汤,加了许多的糖。
白糖现在也算紧俏物资,只有他们才无限量供应,想吃多少都有,也不知道佩佩跟着江明月能不能吃上这点好东西……
要是没命了,什么好东西都吃不上了。
荣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吹着不存在的热气。
黎丽娜定定看着他的动作,目光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荣祖终于放弃挣扎,将绿豆汤推到一旁,起身低声道:“我先去见他,等我消息。”
等荣祖走出门,黎丽娜朝对面送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
“行动开始。”
江明月当了红门小学的教务主任之后,学校等于坐上一架四平八稳的马车,逐步走上正轨,从王静和郭琼两个女老师入职开始,他通过地下党组织逐步安置了几个得到潜伏任务的同志,大家有共同的革命目标,十分团结,工作上认真负责,偶有冲突也能尽快解决,整个学校的风气为之一新。
秦君微的手伸得太长,各学校不堪其扰,纷纷想办法自救,文德路一家学校的校长跟陈校长算是在香港读书时的师兄弟,得知消息之后立刻找上门来,希望陈校长和江明月能够接受学校事务,将学校收归红门二小。
陈校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江明月全权处理,希望他能当红门二小的校长。
对于江明月来说,二小离家不到半小时的路程,比起一小要近得多,也舒服得多。
而且家中有人照料的话,佩佩也能抽出时间来学校代上一两节课。比如书法、作文、演讲、歌咏等等。
同时街坊青年们纷纷回归,不将他们拢在身边,他们就会被汪伪拉去做事。
江明月在学校开办夜校,不仅教大家读书习字,还有会计商业等专门的职业教育,有很多积极分子成为游击之友,输送到各个游击队,不仅广州的真空渐渐被填补起来,也让各地的游击队行动更为方便。
江明月和佩佩跟总台定好的每天联络时间是中午或者每天的晚上9点,这就对两人的作息有了严格的安排,江明月担任校长之后,虽然离家近了,事情却比以往要多出几倍,每天从头忙到晚都做不完。
搜集南石头的任务佩佩能独自完成,搜集阿特平这种禁药的任务她却没有把握,而总台突然又传给他们一个消息,城内有针对日寇的大行动,需要两人紧密配合……佩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反复在心中掂量,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他摊牌了。
除了细妹这个小探子来访要装一下样子,两人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直保持着距离,江明月睡在楼下原来老陈的房间,顺便也做个警卫,佩佩睡在楼上自己的闺房,每天9点准时聚在一起和总台联络,发完消息之后就各自忙碌。
秋天到了,学生又要入学了,冲着陈校长的招牌,找各种关系转到二小的同学特别多,江明月忙到8点多才到家,接过佩佩送上来的绿豆汤一口气喝完,看了看表,用累到沙哑的声音道:“马上就要开工了,我看看你要汇报的东西。”
佩佩摇摇头,“你记不记得我前两天跟你说过,上头交代,广州马上有一次针对日寇的大行动,需要我们紧密配合。”
“是有这么回事,”江明月强打精神,“那有没有说要怎么配合?”
“到日本人的俱乐部、居酒屋、开在新华大戏院旁边的丸山商店等各处日本人出入频繁的地方多加查看。”
江明月眉头紧皱,慢慢坐下来,“看样子这还真是一次大行动。”
“组长,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工作毫无进展。”
江明月叹了口气,“你这是怪我?”
“对,我是怪你。”佩佩也不跟他客气,“你忘了我们为什么要回来,难道还真把你自己当成教育家?”
江明月无言以对。
摆在他面前的现实非常残酷,他的精力应付学校都难,搭进去一个佩佩也还是不容易,家里和电台一直以来都交给佩佩处理,他们原本以为细妹能够帮点忙,没想到细妹一飞出去就没了影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都难,相比之下,掉脑袋倒还是小事。
江明月饥肠辘辘,起身走到厨房,却发现满满一大碗饭菜都热在锅里,回头冲着佩佩一笑,“你吃了吗?”
“当然没有!”
佩佩有些生气,这些天他只管自己忙,把热饭热菜热水浆洗好折好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家等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当起了甩手掌柜,开始的合作精神全都扔了。
也是她惯出来的毛病,是她自己活该,佩佩突然莫名开始气自己,擦着泪转身往外走。
江明月一个箭步跟上她,从身后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那急促的心跳声和强劲有力的双臂让佩佩像是明白了什么,泪水流得更急,江明月慌了手脚,一遍遍说“对不起”。
在日寇的牢房里,在敌人枪口下……在今后的漫长光阴中,他无数次想到这个夜晚。
也不知道是否他饿得太晕,饭菜太香,让他的脆弱,他压抑多年的情感毫无屏障宣泄而出。
这也是他第一次因为女人的泪水心疼。
天气太闷热,两人都太疲累,局势十分紧张,两人还小小吵了一架……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占,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爱情汹汹而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门咚咚响起,江明月和佩佩都从一场幻梦中掉落尘埃,江明月冲出去开门,佩佩躲在厨房窥探。
来的是细妹,她还带了一个大尾巴。
这个人虽然长高了,也更黑了,江明月和佩佩都不陌生,他就是那个不怎么靠谱的小向导谭小虎。
马上就到了跟总台联络的时间,两人来得并不是时候,佩佩当机立断,冲着江明月使个眼色,“老公,你去准备饭菜,我上楼找个东西给细妹,马上下来。”
江明月顺嘴应了下来,“老婆,我办事,你放心啦。”
“我放心才有鬼!你敢再放咸了,小心我明天断你伙食费!”
“不敢不敢,老婆手下留情!”江明月心情奇好的样子,照着在旁边咧着一张大嘴看笑话的谭小虎一个爆栗,“衰仔,就知道笑,赶紧来帮忙!”
谭小虎也是挺没眼力,朝着细妹一指,“她是女的!做饭这种事情应该找女仔帮忙!”
细妹下巴一扬,小辫子一甩,转身走了,用标准的女仔回应方式对这个初出茅庐的二愣子进行教育。
江明月哈哈大笑,扯着谭小虎的耳朵进了厨房。
细妹搬了一条凳子坐在夜色中,歪着头看着楼上,又看看厨房,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细妹往这里跑了几趟,即便两人确实表现出夫妻关系,她还是从两人略显尴尬和淡漠相处中看出端倪,知道两人并不是单纯来广州找工作过小日子。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同样小小年纪的佩佩成了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神,她相信佩佩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回来,只为混一口饱饭吃。
她很快释然,大家做的事情各不相同,只要目标一样,这就够了。
有谭小虎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放盐,江明月这次终于没有放咸了,家中条件有限,做出三菜一汤已尽了力,谭小虎饿得肚子咕咕叫,看到炒饭满锅,自己还多了一碗鸡蛋面,十分满意,热情如火张罗吃饭。
广州电力尚未完全恢复,晚上9点之后开始灯火管制,江明月点燃灯火,四人坐进饭厅开始吃饭。
谭小虎这些年风餐露宿,没吃过几顿安生饭,不知是不是灯火太温暖,还是江明月和佩佩的笑容太温柔,他一个猛子扎进碗里,几口就空了碗。
佩佩连忙起身又下了一碗面,江明月一个劲给两人添菜,朦胧火光中,细妹一边吃饭,一双大眼睛在每个人脸上看来看去,谭小虎吃了两碗面三碗饭才有点饱,本就是孩子心性,一次次和她四目相对,及时送上大大的鬼脸,又次次不落空得到一粒卫生丸子。
“小虎,你姐姐呢?”佩佩看得好笑,只是时间紧迫,不得不打断两人的斗法。
谭小虎还是那个不靠谱的小孩子,长长“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很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低声道:“七姐觉得我太没用了,把我交给谷大队长调教。”
细妹又甩了他一个大卫生丸子,低声道:“佩佩,他是跟谷大队长来的。”
佩佩脸色微微发白,“他人呢?”
细妹看向谭小虎,谭小虎茫然摇头,“他说我嘴上没毛,靠不住,让细妹管我。”
“细妹比你还小,怎么管你。”佩佩无奈地笑,“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们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们。”
谭小虎挺了挺胸膛,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不合年纪的成熟和肃然,“我们要来干大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家都变了脸色。
这个声音非同寻常,不是一副穷酸打扮没个好鞋好衣好穿戴的伪军,是真真正正日本鬼子穿的皮靴!
江明月仍然一脸笑容,“老婆,我去应付一下,你们先吃。”
捶门声和骂声同时响起,江明月起身就走,打开门毕恭毕敬道:“这是要抓什么人,这么大的阵仗?”
保甲长带的路,后面跟的果然是日本士兵,且是凶神恶煞一般的日本宪兵。
领头的小队长逼近江明月,冷冷道:“广东宪兵司令部来了一份紧急命令:
查有游击队骨干分子谷某人经水路潜入广州行动,现命令立即戒严,采取行动,务必捉拿归纳。”
“江校长,你要是看到这个姓谷的,赶紧向我们报告,皇军大大的有奖!”
保甲长一边冲着江明月严厉发号施令,一边冲着日本宪兵小队长点头哈腰,“这位是前面小学的校长,大大的良民。”
小队长一挥手,大队士兵冲到邻居家搜查,剩下两个士兵进去看了一圈,饭桌上还有不少剩菜,两个人的日子盘碟不少摆,可见是比较富足的人家。
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一行人朝着另一条街跑去,江明月关门上闩,抬头一看,谭小虎和细妹都从屋顶爬下来。
佩佩把两人接住,气急败坏道:“刚进城,你们怎么就泄露行踪了!”
细妹接应过这么多人,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失误,认定是谭小虎不靠谱暴露了,气得悄悄踢了谭小虎一脚。
谭小虎委屈极了,嘟哝道:“佩佩,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肯定也不是我暴露行踪,我跟谷大队长分开走的。”
江明月笑了,“佩佩是你叫的,叫师母。”
这一打岔,大家都愣住了。
细妹是本来不怎么爱说话,佩佩还是第一次看他讲笑话,而谭小虎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茬。
江明月看着面前三个同样的表情,叹了口气,笑道:“我讲笑话这么难懂吗?”
谭小虎干笑两声,算是捧了场。
佩佩轻笑,“行了,小虎,以后你叫他老师,先跟他去学校做工,我们想办法帮你拿良民证。”
谭小虎这才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良民证递到佩佩面前,“看,我有,我要干大事,所以我们……”
细妹一脚踢在谭小虎屁股上,让谭小虎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谭小虎口中的大事,佩佩早知端倪,江明月既已帮不上忙,她只能自己去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谭小虎自顾自跑去南石头摸底,佩佩和细妹又来到太平路上的额西药房。
陈老板还守在店内,正用一口好听的北方话送走两个日本女人,见到焕然一新的佩佩和细妹,颇有几分惊喜,连忙把两人让进来。
陈老板喝的是从北方带来的菊花茶,满室清香扑鼻,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佩佩打定主意今天把事情办好,态度优雅,举止从容,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沉静美丽。
陈老板天天跟日本人打交道,也乐得跟这西关姐妹花聊聊天排遣寂寞之情,加上细妹非常勤快懂事,看到临街店面有些灰土,闷头提了一桶水来擦得干干净净。
细妹表面上是在帮忙,实则是帮佩佩盯着门口的动静,陈老板和佩佩相谈甚欢,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陈老板看了看表,笑道:“你要是想买禁药,不如先陪我吃个西餐。”
佩佩脸色波澜不惊,“陈先生真是太聪明了,你怎么看出我想买禁药?”
“因为中国人看到这日本招牌,没几个愿意在这里待,更何况你还待了这么久,可见你要的禁药不止一点点。”
“你有多少?”
“我请你们吃完牛排我再告诉你。”陈先生狡黠一笑。
他完全有时间去告密抓人,抓到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佩佩在心中反复掂量,笑眯眯看向细妹,“细妹,回去跟你姐夫说一声,我要跟陈先生去吃牛排,不回家吃饭了。”
细妹并不懂掩饰,瞪圆眼睛看着佩佩,一言不发,也不走。
陈先生笑起来,“夫人,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请你们姐妹一起去吃,你怎么可以把你妹妹打发走呢。”
话音未落,细妹像是一头得到攻击命令的小狮子,气呼呼冲上来,强硬地挽住佩佩的臂弯。
佩佩知道被他拿住自己命门,反而不着急了,两人优哉游哉吃着牛排,从东北聊到华北,从上海聊到桂林……
佩佩必须证明自己势在必得,才能取得这场胜利。
吃完牛排,陈先生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举杯一笑,“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是不是我有多少,你要多少?”
佩佩在心中默默算了笔账,咬牙点了点头。
陈先生摇头,“不,你们根本就没有钱。”
细妹一直紧盯着两人的脸,突然抓住陈先生的酒杯,“有钱!”
“那你去把单结了,这里我也是股东,这一顿盛惠五百元。”
佩佩大惊失色,看向细妹,细妹也傻眼了,冲着她直摇头。
江明月确实薪水不错,电台也有一笔费用,可那点钱买情报买电池都不够。”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你们啊,胆子大本钱小,还是回家好好做饭洗衣服吧。”
陈先生笑了笑,顺手放了酒杯,忽而脸色严肃地凑到佩佩面前,“到此为止吧,我的店是日文招牌,你们上次买药肿着脸,这次登门打扫卫生,再多一趟就要被盯上了。”
说完,他打着响指走向吧台,屁股还在微微地扭,脚步雀跃,像是在跳舞。
细妹把酒杯放下来,垂着头不说话。
佩佩拍了拍她肩膀,“我再去想办法。”
陈先生买完单回来,彬彬有礼把两人送出餐厅,转身拿起一个萨克斯吹起一首婉转感伤的曲子。
佩佩和细妹在街边站着听了一会,手挽手走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陈先生目送两人的背影远走,目光复杂而迷茫。
天气实在太热,荣祖戴了凉帽,还是满头的汗水,两条手帕一转眼都湿透了。
走到约好的惠爱东路市场,荣祖一个个摊看过来,走到一家白米摊时,胡骏叔将草帽抬了抬,冲着他殷勤一笑,“老板,您要不要买点白米?”
胡骏叔来到广州多日,将两个子侄派去看铺子,一直在这里摆摊卖米。
荣祖愣住了,蹲下来抓了一把米看了看,低声道:“你这米怎么卖!”
买完米就是买柴,接上头之后半小时,荣祖准时出现在同福柴店门口。
经过一番心理挣扎,荣祖走进同福柴店,不知道是因为密不透风还是别的原因,荣祖汗如雨下,手帕一下子就湿透了。
见到胡骏叔,荣祖似乎闻到他身上和自己身上酸臭汗水味道,不停地皱眉头。
胡骏叔还是一身绸布衫,背着手气定神闲站在柴堆后等他。
荣祖一双眼睛四处看,不停擦着汗水,低声道:“我说骏叔,你在乡下好好的不待,来广州干嘛!”
大概是生怕胡骏叔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等他开口,荣祖连忙赔笑道:“你想要钱我有的是,你还是回去安享晚年吧,以后我来孝敬你。”
自始至终,胡骏叔像是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目光温柔。
荣祖叹了口气,“真的,别遭这份罪了,广州太热了。”
胡骏叔笑了笑,“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我们胡家留在西城的还有20多口人,全部都是你的枪。”
“我要这么枪干嘛!”荣祖急了,“等我报完仇,自然会告诉你们,你们好好呆在乡下等我消息不行吗!”
“荣祖,你已经到广州站稳脚跟,有什么计划吗?”
“我能有什么计划,我的计划是找到那个混蛋把他干掉,然后活着从广州逃回去。”
他强调了活着两个字,是因为他真的很怕死。
他怕死,更怕胡骏叔他们口口声声要当他的枪,反过来把自己当枪使。
胡骏叔摇摇头,“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荣祖愣住了,将臭烘烘的手帕满脸嫌恶砸在他身上,转身就走。
胡骏叔说中了他深藏心底已久的秘密,是的,他每天看报纸归纳总结,并且利用三水商行跟大本营的日本军官接触的机会,详细分析所有相关人等的情况,终于找到他了。
他叫做谷池太郎,过去是以商人和顾问的身份潜伏在广州,给自己取了一个陈谷池的中国名字,一干就是10多年。攻陷广州的过程中,他功劳显赫却悄然隐退,过了一阵销声匿迹的生活,直到被任命为广州特务机关的机关长才露出真面目。
就是因为对广州了如指掌,他手下有好几个情报小组密探队,把广州的抗日反抗力量消灭得干干净净,目前他在集中力量对付广州近郊最难缠最有名声的谷大队长,他就是从这条线索入手,把这个死敌从茫茫人海找出来。
他真的找到这个仇人,却因为恐惧,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连枕边人黎丽娜都骗了过去。
胡骏叔没有追出来。
黎丽娜从柴店里面走出来,目光清亮,笑容灿烂,一步步走向胡骏叔。
胡骏叔闻声回头,两人相视而笑。
黎丽娜轻声道:“我知道,他已经找到了,按照原计划进行。”
胡骏叔点头,“黎小姐,谢谢你帮我们。”
黎丽娜摇头,“不,我是胡家媳妇,我是为我自己家做事。”
太平路的爱盛诊所如常开张,不过最近开半天歇半天,生意相当惨淡。
爱盛诊所的招牌下,站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娃娃脸青年,青年像是病得不轻,捂着肚子弯着腰坐在地上,让路人纷纷望之绕行。
许盛赞用饭盒装了一碗酱油拌饭,小心翼翼抱着走来。
江泠能自己贴路费去医院帮忙做手术,作为当家的许盛赞可不行,诊所开一天要一天的租金本钱,他还得把两人的口粮赚出来。
比如说他今天特别特别想赚钱,因为现在米价疯长,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爱盛诊所看来只有一个病人,许盛赞看那穷鬼模样,恨不得掉头就走——天可怜见,他开诊所不是开粥铺,经不起这样天天施舍,他们也得吃饭活命。
许盛赞脚步比脑子还要快,刚刚停下来,青年就抬起头,仰着脸冲着他手里的饭盒露出得意的笑脸。
“到了广州这个好地界,谁都想赚钱,除了砍头的生意,什么生意都有人抢着做,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做点生意,非得去抢着送人头。”
任凭许盛赞怎么啰嗦,江泮呼噜呼噜扒饭,头都没抬。
这可是最后一口粮食,明天只能喝干菜汤了,许盛赞不知道心疼这碗饭还是心疼这个不争气的小舅子,在他身边搓着手转来转去。
江泮吃完最后一口终于抬起头,“姐夫,我姐呢?”
许盛赞板着脸,“有个手术非得要她做。”
江泮眼睛突然亮起来,“我姐医院有阿特平吗?”
“阿特平是日军军用药,我上哪去找!”许盛赞气急败坏指着江泮,“你不要命了!“
江泮擦了擦油嘴,笑着站起来,“就是要命才来买药。”
“买不到!”许盛赞急得团团转,探头看了一眼,极力压低声音,“问都没法问,被鬼子知道要枪毙的!”
江泮正色道:“就算枪毙也得试试,我们的队伍在山里钻来钻去,得疟疾病的越来越多,已经没有战斗力了。”
江泠闻讯赶回,抓着弟弟的肩膀左看右看,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臭小子就是谷大队长,日伪军正在满街搜捕的游击队神人。
抓他的告示早已贴满全城,江泠看他这一身旧黑绸布衫,显得人更黑了,自己的脑袋也更痛了。
江泠对付弟弟自有一套,喝令他不要动,用最快的速度扒下许盛赞的长衫给他换上,看他这黑脸包公的模样又不像什么斯文人,只好让许盛赞去买个粉扑,在他脸上用力涂抹。
江泮笑嘻嘻看着她,“姐,这么大的太阳,一出汗全没了。”
江泠目不转睛盯着他脖子上身上的大小伤痕,和许盛赞交换一个眼色,顿时眼里一片雾气,忍着泪水继续补妆,“那你别去太阳底下走!”
许盛赞加入了扑粉的行列,抓着他的脑袋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头都转晕了,只得坐下来喘气,一边给自己倒水。
江泮抢先一步,一瞬间将茶水倒好,双手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
这个黑瘦子的神情有从未有过的认真,因为还是一张娃娃脸,又带了几分天真可爱。
许盛赞接过茶,在心中叹了又叹,像是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江泠一巴掌拍在弟弟头顶,“你自己看看,全身上下除了牙没一块白色!”
江泮哈哈大笑,“哪能,屁股白着呢!”
许盛赞噗嗤一笑,茶水喷了满地。江泠气急败坏,干脆抓着他脑门当鼓敲。
“我还要去见江明月。”江泮仍然笑着,声音却冷下来。
江泠低声道:“他是你大哥。”
“我知道。”江泮眼睛亮晶晶的,“我早就知道了。”
江泠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手下瞬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