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医馆怎么回事?!说好的会尽全力救治百姓呢?我亲眼看着我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看着他被病痛折磨,我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可你们呢!你们、你们是怎么跟我说的?”披麻戴孝的男人赤红着眼,他从进来时便神情激动地大声指责,说到此处时声音却骤然低了下来,悲怆的意味更浓。
“你们说你们在努力研制解药,你们一定会救滁州百姓,可我爹,他至死都没有等到你们的药!他至死都挣扎在疫病的折磨之下!你们总一直说会救会救,可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滁州染了疫病的人才能都被救下来?!”
“我爹被你们害死了,我今天必须要讨个说法,为什么不救我爹?所谓的正在研制药方是不是只是一个拖延的说辞,实际上是想把滁州染病的百姓都活活熬死!?一城空,疫病亡,是不是想用整座滁州城的命去换得大晋的安宁?!”
最后一句指摘宛如平地惊雷,砸进人群里顿时掀起千层浪。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高。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黎书张开瘦弱的身板,试图在激愤的百姓面前解释,“大夫们绝没有要放弃滁州百姓的意思,大家也很担心病患的情况,我们已经在尽快研制出解药了!请大家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可他的话完全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浪潮里——不,还是有一些人听见了他的辩解的,可很快,一层更高亢的声音盖过了他的:“为什么还拿不出解药来!”“救救他们,交出解药!”
“救救他们,交出解药!”
他们的呼声逐渐统一,黎书根本拦不住他们的动作,三下五除二就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同伴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了进来,迅速关上了医馆的大门,他们堆积在门口,大声地抗议着。
这是第一起民怨短暂爆发的事件,然而可以预见的是,在第二个病患死去时、在第三个病患死去时……这样的医闹事件将会越来越多。
一众医使愁云惨淡,他们也想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方,可尝试了诸多办法,诸多手段,仍是一筹莫展。
死亡的阴云笼罩在滁州城的上空。
不出所料,三日后,第二例病患死亡的例子出现,紧接着,第三例、第四例……百姓的怨气越来越高涨,他们不只怨恨医官的不作为,还掺杂着对愈发严峻的疫病的无边恐惧——已经开始死人了,有尸体了,那下一个是不是就会轮到他们?
绝望的情绪像吸水的海绵,迅速地蔓延膨胀,医闹越来越严重,薛致和虞枫甚至不得不调动士兵警戒才能保护医官们的安全。
滁州,情形混乱。
终于。
在外围成一圈警戒的士兵不断地威吓、用身体阻挡,试图拦住群情激愤的百姓,可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的百姓哪里拦得住?他们只知道死的人越来越多了!大晋说派医官来救他们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他们要死了!
“啊——!”
一声极尖利的高亢声刺破众人耳膜,眼前仿佛有一道锃亮雪光闪过,紧接着是士兵惊慌失措的声音:“不、不是我……我没想杀他……是他自己冲上来的……不是我!”
鲜血粘稠厚重,沿着地面蔓延开来,像是浇了一地浓浆。被拉到极致的那张弓,断了。
“杀人了!!”
-
滁州的八百里加急驿报传入京城。
大雨倏忽而至,刺目的闪电像是一道锋利的爪牙,将深沉的夜幕豁开一道白光,雷声隆隆。
“陛下,大理寺卿和薛世子滁州来报!”御书房外,李申匆忙的喊声在门外响起,说话间还带着几分气息不匀。
“拿进来,”御书房里传出傅止渊古井无波的声音。
李申急急地推开门,躬身将滁州传来的驿报呈了上去。
傅止渊接过打开。
——陛下,滁州危矣!
滁州事态混乱,民心极度不稳,一个名为“司徒宴”的江湖人士趁乱起义,打着“灭昏君,救苍生”的旗号召集了一批人就开始攻占滁州。
臣与薛致疲于救治疫病,将士们虽迅速反应过来并抵死反抗,但对方似乎有备而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农民莽汉起义,导致我方不敌,滁州守备军伤亡惨重。
臣与薛致请求陛下速速派援军支援!
另:陛下,臣怀疑朝中有叛军的同党,请速速查清朝中是否有内鬼。臣曾查看过叛军的士兵尸体,他们身上穿着质量良好的护甲,服饰统一,身上统一纹有莲花式样。他们手上使用的武器皆出自大晋官窑,与京中禁军所用如出一辙,这种武器若是没有朝廷的许可证,哪怕是朝廷众臣,官窑也绝无可能卖给对方。
这支队伍不是简单的草寇起义,他们是精心谋划的蓄意为之!
傅止渊面色沉沉地合上滁州的驿报,将这信放到点着的烛灯上慢慢烧了。火舌舔舐米黄的信纸,李申听见傅止渊似浸了寒霜的声音:“宣,中央禁军统领。”
轰隆隆——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漆黑夜幕,大雨瓢泼。
禁军统领穿着厚重的铠甲,带着满身潮气进了御书房,“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昏暗的烛火中,傅止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将军,朕有件事,需要将军配合一下。”
漆黑雨夜,一封加急驿报发往各地。
接到命令的临近州府迅速调兵遣将,支援滁州。
——之前薛致和虞枫曾给他发过求援信息,但他碍于两人一无圣旨,二无虎符,拒绝了立即派兵的请求,选择了静观其变。
没想到这支援的圣旨竟这么快就下来了。
州府在动,皇城也在动。
无数的禁军穿着银白的铠甲,在皇城的街道上一遍又一遍地巡逻。他们穿着甲胄,配着腰刀,面色冰冷地闯入正在经营的商铺、茶楼、饭馆……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惶惶如惊弓之鸟。
有小孩儿被眼前的阵仗吓得哭出了声,妇人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轻拍着她的背部哄她:“囡囡乖,不哭啊,那些是中央禁军,他们在玩儿捉迷藏的游戏呢。”
小孩儿懵懵懂懂,含着一包泪看了过去,正巧撞上了一个年轻的面孔。像变戏法儿似的,那张方才还冰冷严肃的脸,倏地松了下来,悄悄做了个鬼脸,又在其他同伴望过来时,迅速恢复面无表情。
她不明白那人的动作含义,却单纯地被这变化逗笑了,一笑,笑出个小鼻涕泡,“啵”的一声破了。妇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安慰起了作用,遂搂着她又拍了拍。
因为禁军的忽然动作,京城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这样的消息自然逃不过李靳的耳朵,早早便有人将这异动传给了他。
“丞相,我怀疑,皇帝这次是对我们起了疑心了,我们要不要……”他比了个向下砍的动作,“先下手为强?”
李靳听了听外头瓢泼大雨的声音,沉吟了会儿,才道:“先看看,皇帝估计还有后手咧。”
毕竟,拿不到他真正造反的证据,就算是皇帝,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第59章 鸿门宴
今晚的雨夜, 注定不平静。
那人退下不过半晌,便又折返,这次, 他带给李靳的是一个新的消息:“相爷,就在方才, 皇帝召定国公进宫了。”
李靳轻呷茶水的手一顿,“用的什么由头?”
底下人愣了愣, 才抿唇拱了拱手,“皇帝没说,只让定国公进宫。”
李靳眯了眯眼。
另一边。
御书房内, 傅止渊弯腰扶起面前鬓角发白的老臣。
“定国公请起。”
薛忠被他扶起了身, 坐在一张梨花木椅子上。考虑到薛忠的年纪, 傅止渊还十分贴心地给他在椅子上垫了一层软垫。
待李申领着小太监将茶水上毕, 薛忠喝了一口茶, 沉声道:“不知陛下深夜召老臣进宫,所为何事?”
傅止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桌案上放着的驿报递给了这位老国公。
薛忠犹疑着打开了这封急信, 他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越看, 老定国公的面色越沉。
等他将一整页的内容看完时,薛忠的面色已黑得堪如锅底了。
“陛下,这信中所说当真?”
傅止渊抿一口茶, “定国公大可瞧瞧纸上的信戳。”
薛忠放下那张急报,搁在桌面上的手掌倏地握成拳, 青筋绽起。这信中说有人在滁州造了反,还言明朝中有内鬼……若此人的判断都是真的,那陛下今夜召他来是何意?
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最不善揣测人心, 自己想不明白,索性当下便直截了当地对傅止渊表明了自己的疑问:“陛下,臣不善揣测圣意,恕臣直言,不知陛下想让老臣怎么做?今夜召老臣进宫,又是什么意思?请陛下明言。”
傅止渊原本就没打算和薛忠绕弯子,他知晓这名武将的脾性,性情刚直,在大忠大奸面前却从不含糊。
“定国公的性子果然还是如往常一般直爽,既然如此,朕也没什么好绕弯子的。”傅止渊笑了笑,“这信是如今身在滁州的大理寺卿和薛世子发回来的,滁州形式皆如信中所言。而朕今夜召定国公前来,为的,则是信中提到的‘内鬼’一事。”
他的面色冷了下来,“实不相瞒,关于大理寺卿提到的‘内鬼’一事,朕心中已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想,只是此人在朝中党羽众多,眼下就算是要此人伏法,也还需旁人的一臂之力。”
话到此处,傅止渊顿了一顿,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老臣,“定国公,朕,能信任你吗?”
薛忠的神色已经从一开始的惊疑逐渐转变为凝重。
傅止渊静静等着这位臣子的表态,他必须要先确定国公的立场,才能接着将事情和盘托出。要想将李靳彻底拿下,他需要这位臣子的助力。
薛忠没说太多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傅止渊,而后十分干脆地一撩官袍跪了下去,“老臣,愿供君驱策!”
“好!”傅止渊笑了,他一边伸手将薛忠扶了起来一边道:“有定国公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两人又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定。
喝了一盏茶稍稍冷静后,二人才又就着方才的事继续谈了下去。
薛忠道:“陛下对于信中所说的‘内鬼’,是否已有人了怀疑的人?”
傅止渊并不否认,直接道出自己的想法:“不错,朕怀疑的人,定国公你也很熟悉。”等薛忠露出疑惑的神情,傅止渊呷了口茶,缓缓道出一个人名。
“李靳。”
薛忠惊得瞪大了眼,一些念头倏地划过他的脑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可是当朝丞相……”
傅止渊对薛忠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他没据理力争地试图说服什么,而是将一份资料慢慢递给了薛忠,“定国公不妨先看看这些。”
趁着薛忠翻阅的空档,傅止渊慢条斯理地说出他召来薛忠的真正目的。
“朕需要定国公手下的兵,替朕压住李靳手下的兵。”
“后日,朕会宴请李靳,介时,便有劳国公。”
-
滁州。
临近州县——鄞州派了人马前来支援,领军的是一名姓周的将军。出发前,周将军意气风发,信心满满,不过是一群乡野刁民罢了,哪里抵得过正规训练过的军队?打败他们不过是一时半刻的事。
然而此刻,这位自信的周将军却满目慌张,轰隆隆的火药爆炸声传来,炮灰和烟尘不断落下,他仓皇逃窜着,扯过一个士兵的领子便怒吼道:“不是农民吗?!对方不是一群愚蠢的农民吗?!为什么他们的装备会如此精良?那些分明是受过训练的士兵!不……不是士兵……那是死士!那是死士!”
那士兵是个年轻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被周建军一嗓子吼蒙了,只不住地认错——他其实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但那周将军似乎也不需他说些什么,他只是在宣泄自己震惊的情绪,以及掩盖自己因轻敌犯错的耻辱。
小兵被他扔去一边,周将军踉踉跄跄地下了城楼,目光狠戾地搜寻着大理寺卿的身影。这两人为什么不告诉他,那司徒宴带领的军队根本不是什么游兵散勇,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为什么不在他上战场前拦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