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处喧声不绝,李莫愁心中惊疑。少顷,便听有人劝道:“各位稍安勿躁,请听我老叫花子一言……”
李莫愁闻得说话人声音,也是熟悉。记起适才有人喊过一声“梁长老”,那便是了。但听梁长老叹道:“鲁帮主教奸人所害,我们哪个不想报仇。只是眼下,我们一切应以大局为重。黄帮主已经说了……”那梁长老说话持重,后面的话语好似不想教外人听了去,便渐渐将声音压了下来。
“……霍都那个奸贼,不仅暗害了我们鲁帮主,竟还放出狂言,要挟我们的黄帮主!”有弟子年轻,听不得劝解,自是血气方刚,“我听别人说,霍都那贼人当日还叫嚣,要郭大侠、黄帮主快快投降蒙古,否则便和鲁帮主一般……真是,真是……唉,要是让我们逮住,定将他千刀万剐!”
“各位!各位!你们的心思我自是明白,可是……”梁长老提音再劝,话中却也无奈有恨。
李莫愁听着众人争执,心中一阵唏嘘。她和鲁有脚也算颇熟,十六年前襄阳围城,自己还常和丐帮众人混在一起,赌酒猜枚,好不畅快。她知晓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推戴。此时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却也是酸楚难受,不知不觉中,竟已是目眶含泪。
“霍都!又是霍都!”李莫愁脸色难看,想着当初几次三番要取他性命却都被他侥幸逃脱,更是心有怨恨,直想冲到众人跟前,跟着高呼几声。
但总归江湖日久,心性沉稳大成。只短短片刻,便自转了思绪,暗道:“不妙,城中有奸细!”她心中这般一呼,神思便又清醒警觉了几分,“鲁有脚身为一帮之主,武功不高却也不低。若要害他,霍都未必轻易能将他击杀。再则,他毕竟一帮之主,此时军情又紧,当自警备,怎会如此大意?”
此中思绪一起,便自定了心念,只忖道:“必是丐帮中混入了奸细,骗得鲁有脚信任,孤身犯险。霍都那贼人又在暗中偷袭,才将人害了。”她皱眉沉思一会,原先欲往郭府的脚步却是停了回来,“贼人既能在暗处作怪,我又何必早早现身?”她一路上看到许多江湖人纷至沓来,已知郭靖应对准备,便又渐渐宽了心,“战事虽紧,但郭大哥和蓉儿妹妹定是早早有了对策,我不妨先在暗中,替他们查一查这事。”
心念落定,身形便是转了。一番思索之后,反倒不急不慢,在襄阳城中探访起来。
此时的李莫愁虽是一身端庄大方的夫人打扮,却也掩不去那抹江湖味,又兼之往年和黄蓉走得近,尽是知道丐帮切口。几番打听,前后之事倒也知晓了七八分。
“那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营,哪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岘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见到了鲁帮主的遗体……那两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帮主身畔,一人已然毙命,另一个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也都伤在他掌下……”李莫愁心中有思,寂然独走,脑中犹想着适才几个丐帮弟子的话语。
“……这霍都狗贼,到底是如何暗算得手……”李莫愁口中呢喃,脚步亦是不停。她既决定要在暗中探访,自然不去郭府,也不想留宿客栈。或是习惯使然,不知不觉中,竟朝着昔日旧宅而去。
直至行到门前,才蓦然转醒,竟是惊了一惊,“宅中怎得有人?”李莫愁心中惊讶,硬是生生没有唤出声来。
此时天色已暗,街上更无人影。旧宅常年无人,门上朱漆多有剥落。本就略有萧瑟,不绝内中竟是渺渺有音。
李莫愁心中警起,势要探个明白。旧宅故地,自然熟悉万分,她几个转拐便自进了宅子,借着夜色,悄然隐于暗处。一处厢屋有光,虽是隐晦,但犹是映出两张熟悉的人脸来。
“怎么?是他们!”李莫愁窥视之下,心中又是一阵好奇。只见一人红袍金杵,是个藏僧,肢体孔武,横肉满身;另一人却是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向地下,咋一看恰如侏儒踩高跷一般。这两人李莫愁都是认得,却是达尔巴和尼摩星不假。
“他们怎么会在此处?”正自纳闷,却听尼摩星开口,自是冲着达尔巴而言,话中尚带几分得意。
但听尼摩星道:“达尔巴,你这个师弟可也真是本事,不声不响便将鲁有脚那个老家伙给除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啊。”不觉达尔巴“哼”了一声,却道:“无耻小人,尽用些下三滥手段害人。”
李莫愁一言入耳,甚觉奇怪。屋内尼摩星已经疑道:“怎得,霍都不是你师弟么?他杀了鲁有脚,不正好替大汗立了功劳么?你怎得说出这般话来?”他顿了顿,又道:“大汗亲征,教我们先行进城打探,如今赶上这桩好事,却也便宜得很。待我们寻到了霍都,一并分了这份功劳。”达尔巴又是不屑轻哼,却道:“尼摩星,你要在大汗面前表功,尽管自去,我可不与你同路。若让我找到霍都,我自是不会饶他!”
旁人更是惊奇。也不等尼摩星再问,达尔巴又是哼了一声,续道:“这小人做下多少卑鄙事,终于被我和师父得知。此番我随你来襄阳,并不只是替大汗办差,而是要找这个叛徒。”尼摩星惊道:“怎得,霍都做了何事?”达尔巴却是不答,只道:“门内之事,你无须问。你自管探你的军情,我自有法子寻他。”
两人静了一会,尼摩星道:“适才我探到一些消息,说今日是鲁有脚那老贼的头七,想来那些丐帮弟子会去祭拜。我们一并去看看,说不准还能擒住一两个落单的,拷问一些情报出来。”达尔巴道:“我已说过,我此来只为寻霍都。你要去便自去,小心不要被人逮住了。”
“你!”尼摩星一急,却是压了火气,转而商量道:“嘿嘿,都说了咱俩同路,怎好教我一个人去。霍都的武功你我都是知晓,若真要杀鲁有脚,也未必是件容易事。依我看,这小子定是早早潜伏在丐帮之中,才得了手。说不准,今夜去祭拜的人当中,便混着他呢。”
达尔巴眉眼一动,尼摩星又道:“我去探我的消息,你去寻你的人,咱们道虽不同,却是同路的。”他见达尔巴站起身来,又笑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这双腿总归是有些不便的。再说,若真得了什么功劳,你也给尊师长脸,是不是?”
一番话说动了达尔巴,却也提点了李莫愁。李莫愁忖道:“是了,定是霍都改头换面,易容混在了丐帮中。也正是如此,才能叫鲁有脚毫无防备。”她自思索,屋内两人便已动作。
但见两人先后出屋,展开轻功,转眼间便没了影。李莫愁眉头一紧,心念一转,立马也是起步要跟。只是脚步尚未迈开,斜刺里便有一臂伸来,竟将她拦腰抱住。
“呜……”的一声,早早有手掌捂在她面上,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娘,别怕,是我们!”
这一声唤的有些急,又带着许多关切爱护之意。
“绝儿?”不及神思回转,身后亦是熟悉人声,温柔护道:“莫愁,你想做什么?你便如此莽撞,想要跟上去不成?”
“过儿……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李莫愁这才看清,阻她之人竟是杨过父子。
杨过此时将人放开,温柔道:“自从湖南分别,我便日夜惦记你。是故北上办事,格外用心。我和绝儿早早完事南下,本想中秋之时与你在江夏见面,不料张大胯子说你已经赶来襄阳,我们便又快马加鞭追了过来。”他眉目含情,话中却渐渐带了几分责备之意,“适才那些话我也听到了,他们要去擒人刺探,你又跟去做什么?虽说这几年你常指点绝儿功夫,可那些都不过是招式。真要有个万一,你让我……”
杨过忽的顿住,却是李莫愁静静看着他,眼神中似有一股不羁,似在争辩些什么。杨过重新柔了语气,又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我知道,凭你的聪明和经验,定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但是我真的不想……”
“嗯。”李莫愁忽的出声打断他,却只是柔柔应了一声。她微笑不语,收敛目光神情,只管软软靠在杨过胸前,轻声道:“是了,我不用管那些事。天大的事情,也会有人替我去管的。”
杨过微笑不答,只是搂着她,似在耳语。夫妻俩此时喃喃细语,甚是一番柔情蜜意。直至杨绝插嘴,才堪堪回转。杨绝道:“爹,娘,那两个家伙,我们追不追?”不及李莫愁开口,杨过已道:“傻孩子,你娘不是说了么,天大的事情,也会有人替她管的。”
杨绝一愣,立马会意,道:“爹爹,那我们追!”杨过轻轻摇头,却道:“我去,你留下陪着你娘。”杨绝一急,却是接不上话来,只得瞧瞧李莫愁,心有不甘。
李莫愁静静一笑,平和道:“过儿,让他一起去吧。这里毕竟是我们的故居,便是遇到贼人,我也躲得过去。”杨过不予她争执,只关照道:“那你自己小心,等我们回来再收拾屋子,不要累着。”杨绝道:“娘,我和爹爹很快就回来的。”李莫愁淡笑在脸,轻轻点头。
两人离去,李莫愁倒也不闲,随意收拾了两间厢屋,便点了灯在屋内等人。一等略久,直至天近三更,才见父子两人回转。
“过儿,你们动武了?”李莫愁感受两人身上气息,脱口直问。杨过微笑不答,只管提了个大麻袋往厅堂里一丢。那边杨绝已经得意道:“娘,爹爹武功那么高,谁伤得了我们。”他稍顿,又兴奋道:“丐帮弟子倒是没见到,却是看到襄姐姐啦。娘,襄姐姐我都差点认不出来啦。”
李莫愁道:“那你们见面啦?”又转头问杨过,“襄儿好么?”
杨过不曾开口,杨绝又是抢过接了话。他故弄玄虚道:“娘,要不是我和爹爹去的及时,襄姐姐就要被人掳走啦。”李莫愁“啊”了一声,杨绝又得意道:“不过爹爹一出手,一招就把那个没腿的瘸子给打死啦。”
“你杀了尼摩星?”李莫愁瞧着杨过,“你没受伤吧?”又问,“孩子们都没事吧?”杨过笑道:“没事。当世之下,能伤我的人,怕是没几个啦。”他微笑瞧着李莫愁,眼神又转到了杨绝身上,“绝儿长进很大,竟也能和达尔巴对上几十招啦。至于襄儿么,看来这些年,她是没好好用功,比起你当年下山年纪,那可是差远啦。”
杨过好好将人放开,顺手去解麻袋袋口,口中续道:“适才我和绝儿一路追去,赶到羊太傅庙的时候,正巧遇着襄儿和她姐姐斗嘴。小丫头倒重情义,自个儿祭拜鲁帮主。那个尼摩星想抓她去邀功,还恐吓她,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出手帮了一把。”李莫愁笑道:“你这看不下去帮一把说得倒是轻巧,那尼摩星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杨过道:“换做以前,或是要大战一场啦。不过如今,倒也不费什么力气。”
其实杨过也颇自知,若真正面过招,凭尼摩星修为,自己确也不能一招便将他击毙。当时只因尼摩星逞功心切,警心大去,完全忘了杨过父子跟在身后。
杨过几句简说,李莫愁已然了解大概。这边袋口解开,里面挣扎钻出一人,正是达尔巴不假。
“这个倒挺老实,没有出手偷袭,所以我便捉了他,没伤他性命。”杨过话音落时,达尔巴已经站立起来。杨过道:“你虽然没有欺负襄儿,但潜入城中,刺探军情,我也不会轻饶你。”又道:“莫愁,你看怎么处置他?”
达尔巴此时看清眼前人,不由一阵心惊。片刻开口,略有吞吐,只怔怔道:“你……你是李,李莫愁?你,你怎么还没死?”
李莫愁笑吟吟道:“怎得,谁告诉你我死了?是你师父么?”她一语笑落,渐渐凝了神色,寒了目光,口气却依旧轻柔,“九年前,他一掌没有将我打死,倒让我受了许多怜宠,日日被人护着宠着,着实安乐幸福。这一出,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他呢。”
达尔巴心中发毛,却也硬着头皮说道:“既然被你捉了,就别这么多废话,要杀要剐,任凭处置,我不皱一下眉头。”
李莫愁幽幽一笑,又瞧了几眼,只轻轻巧巧说道:“也行,成全你。”又转对杨过道:“过儿,废了他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