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由于太过用力,而原石又并非完美的球形,尖锐的棱角便一点点破开他指掌骨处的弓茧,一点点刺入他的手心。
  刀刃和箭镞在半空中摩擦出激烈的火花,发出刺耳的声响。两道魔雾纠缠在一起,却并不交融,而是在互相攻击。莫无涯双手结印,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竖于胸腔中央,一道道魔气从他指尖漫溢而出,以他所站立的那方寸之地为中心蔓延到东南西北。
  他身后慢慢浮现出一个古老而磅礴的墨色魔卦,一幅生动的穷奇飞跃图在其中隐隐闪烁,魔雾编织的巨大圆月墨中流露出邪恶的血色。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从他身后传来,让人无端想起尸横遍野的荒凉土地,尸血和尸液汇集在腐烂的地底,罪恶的惨叫声穿破以往无数个凄惶的夜空,来到了陌生的领域。
  空明秘境里的温暖春光似乎都被吸进了那个血墨色的圆月之中,阵阵阴风吹来,闻衍忽然想起顾剑寒还没来得及给他剪头发,如今风吹起时有些遮眼。
  等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让他给自己剪一个更帅气的发型。
  闻衍这样想着,便愈发沉着地向那个卦象射了三箭,原石穿破手心,漫出来的血液沾湿了琥珀色长箭的箭尾。那些箭全部都稳稳地直刺卦心,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饕餮血却迅速地与穷奇飞跃卦融合在了一起。
  穷奇墨色的长翅倏然间变成了黑雾缭绕的血色,似乎是在古老而神秘的圆月中引吭高歌,看起来几乎振翅欲飞。
  莫无涯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多年的心血都在这一个秘卦上了,他杀那么多人,无论是人魔鬼三界,还是万鬼牢各层里。五脏六腑收集起来捣碎并不是为了消磨时光他没有那么闲。
  他说过了,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他的陛下而已。
  他那么仰慕他,那么了解他,自然也知道他并不爱他。但是没关系,那并不是他需要烦心的事情,他会为他解决好这个难题。
  只要他稍微配合一点,当然不配合也没关系,不过那样会痛苦一些,他也会更难办。
  而这边,闻衍听见他魔怔的笑声,看着他身后巨大的血月,已经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然而此时再逃为时已晚,整个空明秘境上方的春光都已经被吞噬殆尽。黑雾漫天没有一丝星光,阴风阵阵,夜鸦苦啼。
  他忽然放下了弓,左手中毫无预兆地燃起一团琥珀色的符火,然而无论如何燃烧,符火中的符纸却完全没有生效,他还是站在原地,头痛欲裂,没有回到他心中默念的冷月峰。
  陛下,忘了他吧。我会成为您的双翼,带您前往一切百花烂漫之地
  他低沉微磁的声音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希望,说不清来处,也道不明终点,像一道在风中飘荡了太久太久的咒语,如今终于落到了正确之人的耳中。
  闻衍不愿意这样轻易地被蛊惑,顾剑寒还在家里等着他,等着他打磨好戒指回去救命,他不能就这样走入莫无涯的圈套,天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不能
  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剪。
  他和顾剑寒还没来得及成婚。
  闻衍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走到了原本两人中间的位置,大概还有五六步左右,就会触到那个狰狞恐怖的邪卦。他心中一阵后怕,反手拔出了沉寂在剑鞘中的空明剑,直直退了好几步,冷着眉眼将空明剑挡在自己身前。
  陛下,你这样做,我真的会生气的。
  闻衍左手握着剑柄,右手依旧紧紧握着那枚原石,像上古时期的龙守护自己山洞中的珍宝一样,不容旁人觊觎。
  那我该怎么做呢?如果你打开这个卦是想把我炼成一个任你摆布的死人偶,我难道还要如你的愿吗?
  我只是为您去除一些不必要的杂念。
  有没有必要,是不是杂念,这些东西只有我自己有资格来判断,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为我去除?
  闻衍身上玄青色的饕餮纹此刻居然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他穿着夜行衣,唯有脖颈和手掌上的纹路显露出暗红色的火焰来,然而他却并不感到痛苦。
  只是看着不远处缓缓转动的血月卦,突然想起来剑谱上关于空明剑法第九式的只言片语。
  「空明九式第九式为涅槃。
  我亦已灭尽,轮回犹可安。」
  他一直不曾领会过第九式的剑意,哪怕平时花费再多时间去修炼,去苦悟,最后依然是无功而返。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使不出那一剑了,但是如今
  满身灵力凝于双手,他紧紧握住空明剑的剑柄,一声清越的凤鸣却从乾坤袋中悠扬传来,那里面能发出这种声音的东西,大概也只有那把天阶飞鸾凤鸣弓。
  与此同时,巨大的剑灵轮廓隔着区区几步距离与那轮血月对峙起来。那剑灵很亮,轮廓中似乎被填满了灿烂的光线,将无边的夜晚映照得像是白昼一般。
  这样热烈张扬的剑灵和对面阴森冷怖场面截然不同,闻衍在强光的保护下,头疼的症状稍微缓解了些,脑袋中也不再盘旋着莫无涯咒语般的告念,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眼下他还是没办法回家。
  再不回家,可能就麻烦了。
  他这般想着,于是扬剑朝莫无涯狠狠劈去。他不愿意在首鼠两端之中失去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无论他的前世与莫无涯有何牵连,凭他对顾剑寒犯下的种种罪,对天下人造成的所有孽,以及这个要将他吞噬的血月卦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有任何缓和的可能。
  莫无涯必须死,他才能回家。
  那一剑闻衍用了十分力,一分都没有保留,清越的凤鸣夹杂的风声朝魔雾的中心呼啸而去,凌厉的剑意和穷奇双翼猛烈碰撞,于平地掀起一阵剧烈的风沙。
  闻衍平时放在剑道上的时间并不算多,若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剑,闻衍对上莫无涯简直没有一分胜算,但剑意消散之际,不知从何处居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龙吟,强光中缓缓浮现出一只有首无身的饕餮来,闻衍低头一看,自己手腕和手背处的饕餮纹已经消失不见。
  莫无涯眉头紧锁,脸上却浮现出一股难以自已的崇拜。不同于别的情感,那是凶兽与生俱来的对于同类强者的慕恋,然而有的凶兽一辈子也许就只能懂那一种关于爱的情感,于是便把那当成了爱的全部真谛。
  那幅穷奇飞跃图也慢慢凝出了实相,饕餮和穷奇在半空中对峙,突然间居然毫无预兆地撕打在一起。饕餮好食,张口可吞噬天地日月,撕咬下穷奇的翅膀嚼食吞尽,双眸滴血,面目狰狞,倒与一般的凶兽无二。
  但穷奇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飞扑到饕餮身上死死地咬住了饕餮的咽喉,将那一片咬得血肉模糊,似乎下了死口,是想要共赴黄泉。
  天地在这一刻混沌不堪,空明秘境中狂风呼啸不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闻衍身上本该留有饕餮纹的地方突然焚烧似的疼了起来,那种切骨般的疼痛几乎让他站立不住,他扶着剑往对面望,发现莫无涯已经跪了下去。
  然而就在此刻,他的眼睛突然睁得极大,目眦尽裂。他疯了般地朝这边拼命地扑了过来,手却只触到闻衍落下的夜行衣衣角。
  第105章 浑然未觉
  原来开启璇玑卦那么简单,只需要用饕餮血浸满石心。
  谁都没料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闻衍只是抬眼望了一下对面,便感觉到身后出现一股极大的吸力。他下意识察觉到大事不妙,右手向上一抛,沾满了鲜血的雅青云水蓝原石便被一对琥珀色的飞蝶带走了。
  那枚原石在半空中,在蝴蝶飞过的轨迹留下星星点点的玉屑和血液,还没有飞出多远,便已经成为了一对掺混了血色的雅青云水蓝龙凤线戒。
  它们向至西极的冷月峰上飞,承载着闻衍全部的希望和惦念。他盼望这对戒指的其中一枚能将健康和自由还给顾剑寒,另外一枚能给顾剑寒以安慰。
  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但比起对于未知的恐惧,他更害怕顾剑寒醒来之后找不到他会哭泣。
  对不起
  莫无涯扑过去抱住那一堆空落落的衣物,夜行衣的袖口垂下来,一个歪歪扭扭的衍字在昏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哀伤。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逐渐消散的卦体,一滴血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眼眶滑落到惨白的脸颊上。
  他听见了闻衍最后的叹息。
  那里面分明有沉重的不舍、痛苦和眷恋
  却与他无关。
  近千年的追随和执念,终究是替别人做了嫁衣,他等的人即便回来了,心心念念的也永远是别人的名字。
  不杀顾剑寒,难解他心头之恨!
  这一切都是顾剑寒害的!
  如果没有他
  本来就该没有他。
  闻衍在一片混沌之中,又看见了那些太过久远的,早已在轮回转世之中遗失的画面。
  他天生视力不好,原本以为只是因为父母高度近视,遗传基因使然。然而如果单单是因为这种生理性因素的话,他的近视也早该在与日俱增的修为中逐渐好转,毕竟修为越高,五感也该更加敏锐才对。
  但是他的视力却没有任何提高。
  顾剑寒以前也常常对此事提出疑惑,虽然他对他说过宁愿视力差些,但也总是坐在他腿上摘他的眼镜,问他这东西还要戴多久,什么时候不戴也能看得清楚。
  平时倒无所谓,只是接吻的时候太碍事了。
  可闻衍也没法给他一个答案,他从小到大视力都不太好,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哪天视力能恢复正常,虽然曾经也在修为飞跃时抱过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但事实证明妄想也不过是妄想而已。
  他只能尽量在不外出的时候不戴眼镜,在顾剑寒面前,尤其是气氛适合接吻的时候,会提前将眼镜摘下收好。
  但事到如今他才知道,他之所以会天生视力受损,是因为他在奔赴异世轮回转世之时,将双目之灵赠予了那个被风干在人魔边境线上的少年,井以此为他祈祷绝处逢生的力量。
  当他的目光追随那对双目之灵一同进入昏暗的黄泉路之后,那个腹背受箭的少年如有所感地抬望眼,他才发现,那少年居然长得和他师尊有九分相似。
  云城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滴,滴,滴滴
  病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原本几乎趋于直线的图形突然出现大幅波动。守在一旁的护士被吓了一跳,猛地怔愣了一下之后便狂按呼叫按钮,第一时间通知了专家组。
  这间病房里的病人已经在半植物人状态中躺了大半个月了,心率和血压等生理数据一直都游离在死亡线边缘,家属花了重金安排了整个医院最好的医生和最高端的设备,然而无论是哪位专家都摇头说无力回天。
  实际上已经被放弃的病人,心电监护仪突然出现异状,这种程度的事故简直不亚于白日诈尸!
  神经内科重症监护1175号病房!神经内科重症监护1175号病房!病人出现明显生命体征!医生!医生!!
  闻衍觉得好吵。惊呼声、开门声、脚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远远近近的听不太清楚。他的世界还是一片昏暗,似乎距离一切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之下,他却始终觉得自己的心脏格外酸涩。他不知道那份酸涩从何而来,便一直想一直想,像回忆一个消散得太过迅速的梦境一样。直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身影,颀长而挺拔,站在寂寞的孤山之巅,忧郁而悲伤地向他伸出双手。
  那是师尊
  还是他未过门的道侣。
  病人体温为38.5摄氏度,脉率98次每分,呼吸频率24次每分,收缩压为130毫米汞柱,舒张压为90毫米汞柱,大部分生命体征恢复正常!这简直不可思议!!
  闻衍艰难地睁开眼,似乎用了格外漫长的时间,也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猜想,起初便是被莫名其妙地卷入巷子中,方才又被莫名其妙卷入混沌的世界,最终会去往何方大概率也不过是所谓的回家而已。
  可是他的家不在这里。
  儿子!
  明明重症监护室里是听不见外面的声响的,但是他却仿佛隔着玻璃听见了一道撕心裂肺的女声。他垂眸往雾蒙蒙的玻璃外看,却看见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踏着高跟,扑在门口红了眼,而她身边站了一位他井不认识的男士,似乎正扶着她劝慰着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下意识聚集到她的耳垂上,却看不清楚那里是否坠有一副珍珠耳环。
  他有些失望地闭上了眼。
  这是梦吗?
  还是说他如今才正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呢?
  Lorraine!你冷静一点,你现在在外面吵闹无济于事。小衍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你这样会吵到他的!
  你懂什么?!那是我唯一的儿子!钟可竹一把打开他的手,直直地盯着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浑身插满各种管子的闻衍,原本就红透了的眼睛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为了和闻道博弈,这些年终究是我亏欠了他阿衍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因为我。
  二十天前,闻衍突然在云城大学门口的巷道口发生休克,不知为何在很久以后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就医时已经错过了最佳就医时间。
  但更奇怪的是,无论用什么仪器设备都检查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闻衍的各项生命体征确实又在逐渐脱离正常范围。钟可竹赶过来的时候,闻衍已经基本停止了心跳,呼吸也极为微弱,几乎是命悬一线。
  她平时那么强势一个人,在经纪人工作上向来是以雷厉风行而著称,心理抗压能力也已经是金字塔尖的水平了,可在那一瞬间,看着多年未接触的儿子就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像一具死尸一样的时候,她几乎是崩溃得不成样子。
  她能够支付起最高的医疗费用,也追加各种巨额的感谢金专程去请有关方面最为权威的医生,大家都努力了,但凡有良心的医生都不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可到最后专家组也没有办法,只能先转移到重症监护室吊着一口气,美其名曰再观察观察,但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位干练的女士该为神经内科重症监护1175号病房里的那个年轻人准备棺材了。
  她这一辈子,未出嫁的时候和家族斗,从众多哥哥弟弟中间试图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但最终还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与闻家结成了姻缘。出嫁之后和夫家斗,暗地里处处和闻家的产业过不去,看着他气急败坏,自己心里倒舒泰。她不愿意回到那个冰冷而灰暗的家,却把小闻衍一个人留在了闻道身边。她以为闻道对自己的儿子尚不会良心泯灭,然而终究是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