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悄回到家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告别秦羽后,她的脑子近乎乱成一锅粥,于是一个人来到江边冷静了好久好久。
她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好演员,自认为自己这张与林依及其相似的脸庞之下,其实从未缺少过个性的光芒。
可是即便如此,就连秦羽这个旁观者都能看出来的真相,陆锦年却从来未有过怀疑。
林悄请求秦羽,同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陆锦年。她习惯低调守护的那颗心,早已在千疮百孔的打磨下,变得不会期待,也不会痛。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开门进去的瞬间,林悄发现陆锦年居然在家。着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一年多来,他鲜少回来过夜,偶尔几次也都是带着醉意熏熏而来,草草了事。
此时的陆锦年看起来刚刚洗过澡,雪白的浴巾围在精窄的下腰处,淋漓水珠滚在他壮硕的胸肌上。暖暖的灯光旖旎在侧,林悄不由自主地别开眼睛,她告诉自己——她没有看到陆锦年身上那一片片让人难过的暗红痕迹。
她,果然还是满足不了他的。林悄压着满心的钝痛,想。
“我去洗澡。”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上二楼,林悄随口淡淡答话。而陆锦年的一只大手毫无预兆地拦路而来,结结实实地将她按在墙壁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去哪,只是一个人走走而已。”林悄轻轻颔首,“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的。”
看着林悄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的洗手间处,陆锦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里竟然升腾出一股莫名的不爽之意。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林悄每每独守空房时对他的命令马首是瞻,唯命是从的样子。他戏弄她,侮辱她甚至已经到了乏味的地步。
他想,他与林悄之间——欠缺的,也许只是一场平心静气的谈话而已。
卧室里等待许久的陆锦年,等到了隔壁洗澡间水声的戛然而止,却始终未等到林悄怯生生走进来的身影。
他吸了一支烟,心情却越发烦躁了起来。终于,陆锦年按耐不住情绪里的火烧火燎,起身下地而去。
隔壁的书房亮着灯,林悄单薄的身影伏在办公桌上,目不转睛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奶白色的轻纱睡衣驾在她瘦削的骨架上,湿淋淋的头发挽着随意而慵懒的发髻。而屏幕上展开的文案,正是《泛蓝之夜》原脚本构架,林悄正在一字一句地进行剧本改编。
她很专注,专注到甚至没有发觉陆锦年什么时候站在了书房的门口。她微微侧着脸,那条狰狞可怖的伤疤恰好从发梢里滑落出痕迹,那一刻,陆锦年的心蓦然揪紧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林依的场景,她怯生生的模样,额角沁着汗水,眼里流着光芒。她认真地踩着生涩的台步,专注的眼神就像此时此刻的林悄一模一样。
陆锦年不是从来没有疑惑过,他认识的林依,张狂,热烈,自信而嚣张。像一头为生活打磨到桀骜不驯的白狼,何曾有过这么乖顺的脸庞?
“锦年?”林悄大概是有点疲累了,一伸懒腰,顿时迎上陆锦年的双眸。她吃了一吓,慌忙起身。
“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有几个文稿还没.....”林悄赶紧出手去压笔记本,却被陆锦年突如其来的手臂凭空制止。
冷冷瞄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陆锦年自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林悄,我还真是想不通你这个人的脑回路。之前那么强硬地反对,现在又一副鞠躬尽瘁的顺从模样,你到底是想怎么样?”
林悄不知该怎么回答。
晚上跟秦羽见面后,她接受了对方的建议。就目前状况来看,谁也无法判断那封匿名信里的内容是真是假,所以为今之计,可以做个两手准备——把原创故事内容在改成剧本的时候稍微变更一下元素,也许可以为公司规避一定程度的版权纠纷。当然,最后还是要想办法说服陆锦年才是。
“我......”林悄转了下脸,以最快速度按下保存键并关闭文档,“我想,有几个细节再改改的话,可能会更顺应市场需求。《泛蓝之夜》是我姐姐留下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原创心境。锦年,你......可不可以信任我一次?就一次。”
林悄再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再一次迎接冷嘲热讽的准备。
“三天。”陆锦年沉静几秒,吐出几个字。
“哎?”林悄惊诧地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就给你三天时间,倒要看看,你能把这个剧本精化到什么程度。”
林悄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心胸里蓦然闯出一口淤积已久的浊气。她用力点点头,说:“我会尽力的,锦年。”
“把东西收拾下,睡觉。”陆锦年瞄了一眼林悄铺在桌面上的一叠文件,随手收罗了一下。
就见一张小小的卡片随着风劲儿一下子飘落在地!
林悄的脸色骤然变了,扑上去就要抢——
可是陆锦年出手明显快了半拍,那卡片被他拿捏在手,如同魔术师般翻腕有力。
那是一张名片,陆锦年的名片。
压印典雅的设计下,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你有我的名片?”陆锦年皱了下眉。
“我......公司里拿的。”林悄是陆氏的员工,有总裁的名片本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于是她小声搪塞着,然后瞅准陆锦年不留意,嗖一下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名片细小而锋利的边缘带来不经心的一道‘paper-cut’,在陆锦年修长的手指尖吻过一道淡淡的血痕。
林悄慌张一下,急忙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
陆锦年半晌没说话,只是随意把手指含在口中吮了一下。目光却未曾离开过林悄试图往身后藏名片的手。
“你从公司拿的?”男人上前一步,鹰隼般的双眸深深卡在林悄的手足无措中,“可那上面的联系方式,是我的私人电话。从来不会对公派发。我记得,我只在三年前,给过依依。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林悄:“我......”
倒退两三步,林悄转过眼睛:“可能是我从姐姐的......遗物里,不小心带出来的吧。抱歉,那我还是.....还是还给你吧。”
说着,她抬手递上名片,就仿佛递回这份从一开始便不属于自己的爱与执着。
“你留着吧。”陆锦年低吟一声,转身而去,“你毕竟是依依唯一的亲人,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的。而我,留她在心里就够了。”
结婚一年来,陆锦年何曾对自己有过这番平心静气的谈话?但对于此时此刻的林悄来说,心里却是禁不住酸绵绵的。
陆锦年以不带任何憎恶和偏见的情绪,来细细阐述着对林依的爱和怀念。那么真实,那么透彻,又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锦年!”
林悄哑了哑声音,叫住转身即将离去的陆锦年。
“我想说,我姐婚礼上的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
陆锦年没有回头,只是肩膀轻微震颤了一下。自从那天姜素云在病房里大闹了一阵,这个话题就好像成为两人之间最尴尬的禁忌。陆锦年不提,林悄自然也不提。
有人说,两人之间隔着误会就好像隔了一层纱,随手揭开了,光芒普照万丈。可纱的本质是什么?一块遮羞布而已——没了这层纱,可就连恨的理由都没了。那么两人之间相处的尽头,还会远么?
林悄想不明白,她与林依之间,到底算是谁偷了谁的爱情,谁盗了谁的幸福。
“我知道。”陆锦年低吟一阵,终于回头道,“我妈那天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么?”
“锦年,那事也不是爸妈做的。”林悄轻轻缓了一口呼吸,平静地摇头,“我知道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真相如何,都挽救不回我姐姐的生命。可你......锦年,我不在乎你怎么对我,我只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行么?”
“你指的是,我不该继续这样无理由地怨恨着你,还是我不该随便找许若这样的女人来放纵自己?”
陆锦年上前半步,单手慢慢抚上林悄精致的锁骨,优雅的白颈,渐渐再往上,触及她脸颊疤痕的那一瞬间,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同时轻颤了一下。
“我......”
“林悄,你听好。我不是不知道,当年打着依依名号闯进包房里的人,其实是你。我不是不知道,你收到那封匿名举报信后,有所顾忌才提出的拍摄异议。秦羽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你以为他会隐瞒我么?”
陆锦年的声音,低沉清缓,不疾不徐。可是比起这一年来他对她所有的暴躁指责,恼怒嘶吼,这样温润的一把尖刀直刺心脏,要来的更深,更痛。
林悄只觉得心跳蓦然停了半拍,脊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丝丝入骨髓的寒意丛生。
“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可那又怎么样呢?林悄,我爱的人,始终都是依依。而你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因不爱而没有任何意义。”
他知道......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知道那个笨拙的女孩名叫林悄,知道那双渴望爱的眼睛里,从一开始就认定了陆锦年这三个字,知道她爱的卑微,却也爱的坦荡?
可那又怎么样?她是林悄,把自己困在一眼万年里的林悄,却终究比不上与他两年相伴相爱的林依那一颦一笑。
泪水轻轻洇湿了林悄的眼眶,一秒两秒过去,却始终没有落下。她从来就不是个隐忍坚强的姑娘,但这一刻,林悄心里很清楚,泪水回溯,是因为再也没有像泪光一样吸引他的理由。
深吸一口气,林悄慢慢撑起身子,嘴角挑起一丝笑容的弧度。
“锦年,我们......还是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