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由天定是没错,可佛也不度寻死鬼。你以无情入道,竟能真的在那样的乱世里做到不沾半分因果,还能得道成仙?本尊总觉得哪里不对。左英越说眉头皱得越深,撑着下巴定睛望陈知渊,试图将它看出花儿来。凌道,你老实告诉我,方才咱们入的幻境,真的是你成神那世的无情劫吗?莫不是你胡乱布置一个,来糊弄我的吧?
  不管你觉得对不对,你仍旧输了。本尊怎会为这等小事耍赖?那确是我的劫。陈知渊扔掉棋子,斯斯文文地坐着,摊开手跟他道:愿赌服输,将水月镜给本尊。
  给你是可以给你,只是这水月镜是上古造化之物,能化因果,能塑真神,凌道,你须得慎用。左英叹了口气,还是慢腾腾地召开块巴掌大的镜子,边递给他,玩笑道。会不会你进去历劫,却染了因果,进去的是一尊神,出来的却是两尊?
  此镜真的能化因果,塑真神?陈知渊充耳不闻他的话,罕见地脸上有了些许异色,一手接过镜子,边垂头摩挲,恍惚问道。
  三千大千世界,皆在尘土中。什么真神因果,皆为尘土罢了。这镜子是和三千世界一样的尘土,同质同源,说不定真能呢?左右我没做到过。左英笑笑,将手摊在桌上,欢快地敲着桌子,边道:水月镜本尊都舍得给你,你可能告诉本尊,你这样的无情无心的人,进去是要化解什么因果?
  若是不告诉本尊,让本尊看看你的记忆也行呀。当日能让你直接成神之劫难,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没做什么,随遇而安,守住本心,仅此而已。陈知渊拿了镜子便站起了神,踏出门外后,跟左英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本尊现在闭门谢客。
  啧啧,达到了目的就想要撵人?左英起了身,优哉游哉地跟他一起站在了屋前,意有所指道。我曾经一直在想,凌道仙尊成神已久,为何却从不踏出这里半步。而今入了你的劫世里历练一番后,却觉得这里一草一木都眼熟。
  绿竹小院,竹影婆娑,像极了本尊看到过的样子。总不见得,修无情道的凌道仙尊是个恋旧之人?
  陈知渊却看着门口青竹摇摆,没有立刻说话。
  呆了良久,才轻道:恋旧什么?都不过虚妄。
  既然是虚妄,又为何执着本尊的水月镜?左英淡笑着,转身望着他道。死生有命,因果玄妙,成神更是不能强求。水月镜能化虚为实,却不能扫除你心中之憾。
  因为,它生在你心里。
  你又知道了。陈知渊眨了眨眼,身影被云雾笼罩,望着院内青竹,背着手,抬眉深思道。情有终时,事有毕日。我知道所经之事,与我们来说,皆是浮云,手一拂,便什么都没了。
  一边说着虚妄浮云不值一提,一边却又执着拿走本尊的水月镜。左英嘴角噙着笑,望他道:凌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说草木有心吗?陈知渊深深望着门口的青竹,突然轻问道。
  有心没心的,总不会本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左英同他一起立在院里,出声道。不过,本尊虽然度化不了你,你却不能不领本尊的情。天地悠悠,能觅得一知己何其不易?水月镜即便是上古造化之物,也抵不上一个你。
  左英说这话的时候,敛了脸上的笑意,甚是认真。伸出一根手指触着陈知渊手里的水月镜,由着水月镜泛起金光才轻道。日后,他就是你的了。
  往事不可追,犹如镜花水月,一触即逝。水月镜还有一个妙用,你知道吗?
  什么妙用?
  在他发光时,将手触在他的镜面上,镜子里,便能展现你所经之事。左英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知什么时候,手指蹭到了陈知渊的,在那一瞬间,屏息凝神,边说着快速将陈知渊的手指靠在水月镜上。
  就像,这样。
  月白只见那位叫左英的仙人瞬间擒住了陈知渊的胳膊,脸上样子极为灿烂的笑,语气殷殷道:凌道,你就从了我吧。
  你放开!陈知渊在左英擎住自己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只皱着眉,挥着袖子,就想要把左英挥开。
  只左英早有准备,一手握住水月镜,像是狗皮膏药一般朝着陈知渊身上贴。两位本该丰神俊秀的仙人,像是打情骂俏一般扭成了一团。
  叮铃一声,好久没再响的木铃铛再次发出声音。犹如惊雷一般,打破了眼前的画面。
  月白的视线逐渐模糊,恍惚间只看到陈知渊和那位叫左英的仙人扭打着又进了屋内。
  月白颇为遗憾地瞥了瞥嘴,只觉得陈知渊把铃铛弄响的不是时候。刚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下一个场景是什么,却发觉自己又回到了玉辰宫的殿里。
  大殿上,陈知渊还是跟自己意识离开时一样,端坐在安神榻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一双眼轻垂着望着他,还不由自主地抿紧了纤薄的唇。
  师尊?月白仍旧坐在他的榻前,不知道陈知渊在想什么,小心翼翼的轻喊了一声。
  被月白喊了一声的陈知渊重重吸着气,狭长的眸子望着月白,眸里阴晴不定的,起伏着胸膛,半晌没出声。
  师尊,你没事吧?月白有些傻,什么时候陈知渊有过这样的反应?忙直起了身子,将手落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担心问道:师尊,您到底怎么了?
  本尊想让你看到的不是这些。陈知渊急迫地呼吸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看到月白在望着自己,忙把视线挪开,颇有些咬牙切齿道。
  那,师尊想让徒儿看什么?月白下意识问道。只是刚问出来便眨了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才反应了过来,于是皱着眉问陈知渊道:不对啊师尊,您不是说让徒儿帮你进去找找记忆吗?怎么又变成让徒儿看了?
  本尊自然也在看。
  哦,那也就是说。这些替您找回来的记忆让您有些不满意?月白试探性地问道,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
  记忆还有能让人挑挑拣拣的吗?既然能挑挑拣拣,那陈知渊是不是让自己进来之前,就有想让自己看到的东西了?这些东西是什么?何至于因为自己没看到让陈知渊如此的慌张?
  陈知渊兀自慌张了好一会儿,才又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突然怔在那里望着月白。
  他的记忆向来都只是模模糊糊,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苍白又沉闷的印象。他知道那些记忆怕是不甚美好,这才想着让月白进去看些,好来心疼心疼自己。
  万万没想到出师未捷,月白进去首先看到的,却是自己和左英的一段记忆?左英这个神实在是不守规矩,如此不顾形象地过来拉扯自己,实在是气煞了他。
  尤其是这种狼狈的一幕,还让月白看见了。陈知渊生怕月白生气误会了,却不知道怎么跟月白解释,这才心绪不宁地吸气。思忖了良久这才抬头想要出声,却看着月白神色坦然,一副对自己关心的样子,刚想说出口的话,突然就顿在了那里。
  你看到了那些,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陈知渊突然就耷拉的嘴角,一手支着安神榻,幽幽问道
  月白一愣,坐在他身旁有些反应不过来,望着陈知渊诚挚道:师尊,想让,徒儿说什么?
  嘶的一声,陈知渊激动地又吸了口气。
  月白看着他突然起了身来,掩饰着自己苍白的脸,勉强平静道: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陈知渊:你看到我跟别的男的拉拉扯扯,你一点都不吃醋,你不爱我。
  月白:那个人一副拉着你想看八卦的样子,你让我吃什么醋??
  第66章 有心
  月白看着陈知渊的脸色蓦地有些心揪,见不得他突然这般大开大合的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只能结结巴巴硬着头皮道。想说的没有,可看了师尊的往事,却无端有了些好奇。师尊,徒儿有些想问的,不知道唐突不唐突。
  呵陈知渊却只呵了一声,并不回答他。
  月白知道他嘴硬,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同样站了起来,拉着陈知渊的胳膊,将他安抚到榻上,这才蹲在他身前,两手扒着他,挑着眉状若无意地问道:师尊,您的记忆现在恢复了吗?
  陈知渊只在月白拽着自己的手的那一刻就微变了神色,静望着月白将自己拉着坐下了,也没有挪开眼睛。
  月白的手和脸一样白,蹲在自己身前,像是窝在自己身边的小白猫,漾着温和迁就的笑,让人止不住地想要将他搂在胸口揉搓两下。
  只是还不行,陈知渊深吸口气,胡乱地嗯了一声,刻意暼过了眼去,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早就消气,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月白丝毫没意识到陈知渊在想些什么,将两只手撑在陈知渊大腿上,往前更加凑去,眼角轻弯,面上掬着笑,心里忐忐忑忑的,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您还记得,您为什么一定要拿到水月镜吗?
  这件事情,在陈知渊的记忆中,左英也问过。只是那个时候的左英太过执着于陈知渊和他打赌时候,经历的那个劫,正满门心思地想要套路陈知渊摸镜面来察看他的记忆,因此并没有在意陈知渊当时的回答。
  月白不是左英,在一旁看了那么久,自然注意得到,陈知渊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候的动容。陈知渊那个时候不仅动容,连回左英问题而提出的问题都很耐人寻味。
  左英问陈知渊到底想干什么。
  陈知渊却问左英:你说草木有心吗?
  草木有心吗?月白睁大眼睛,边望着陈知渊,边在心里忖度着这句话。
  他还记得陈知渊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端肃着脸,微沉着眉,明明好似郑重极了,可这几个字说出来却是轻然又小心。像是辗转历经一切后表现出来的风平浪静,虽然期盼地问了出来,却带着不抱有任何希望的落落寡合。
  陈知渊那个时候到底是想到了什么,又想要怎么样的回答,才会带着沉寂来决绝发问呢?月白好奇,更多的却是忐忑。只觉得有些事情摸不着捉不住,像是一根无形的线,不知不觉在自己身边团成了一团,变成了月白怎么都扯不开的棉。
  棉里的是月白看不清楚的东西,却让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他看不清楚的东西十足的重要。
  陈知渊却只在他问出来的时候便脸色一黯,抿着的唇看着纤正又单薄。像是他这个人一般,一丝不苟却又斯斯文文,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静静望着他,像是含风带雨一般,星星蒙蒙地让人看不真切。可正是看不清,才更加显而易见地昭示出有问题,让人更想要去细细探寻。
  月白仰着脸望着陈知渊紧抿着的唇,等待着他的回答,不由自主地屏了息,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吹拂过的平湖面,吹得人心里碧波荡漾的,毫无着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一声喟叹,似是无奈,又似是可惜。
  月白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陈知渊长臂一挽,将月白撑在自己腿上的胳膊卸了力道,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将人捞起,放在了自己的安神榻上。这才起了身,转过头来垂首望着月白,深深道:月白,你没有心。
  却只说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再转首,在月白茫然又失措的眼神里,没了踪迹。
  陈知渊颇为烦乱地朝着大殿深处走去,只是,本以为离开了月白就会停止烦乱的心,并没有因此平复下来。反而在不断翻涌上来的记忆里越发地让人折磨。
  陈知渊索性出了玉辰宫,躲到了浮隐堂里。布置好了结界才将水月镜召出来。
  进入这方世界时被桎梏的记忆,在月白替他找寻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陈知渊现在记起了所有的事情,自然要找人秋后算账。
  水月镜成了一人高的大小后陈知渊才缓缓抬手,镜面上画面轻轻荡漾,不久便凝成了一个人的脸。
  那人一身白衫,正对着陈知渊笑。凌道,看来你已经找回记忆了?
  你知道我进来会失忆?陈知渊背着手,淡漠望着镜子里,只看着左英坏笑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
  水月镜是上古造化之物,内里堪是一方可化因果、塑真神的世界。如此了得,自然不会容你轻易摆布。失忆了他才能摆布你不是吗?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却不早早告诉本尊?陈知渊耷拉着眼皮,瞬间想通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各个关联,再望着左英的时候,眼里已经带着了森森寒意。
  本尊即便是事先告诉了你又如何?进来的时候还不是会被封掉记忆?若真是对你袖手旁观,又何必会让你如此轻易找到!左英话说的坦然极了,环着手臂丝毫不心虚。说完才像是刚想起一般,挑着眉揶揄问道:不过你现在能记得找本尊,想必早就化险为夷了,水月镜想必也能为你所用了。虽然如此,你可有得偿所愿?
  陈知渊没有追着他不放,而是淡定地回他问题。本尊进来之时,水月镜的镜灵已修成此方世界的天道。不仅想聚起这世界内的所有机缘灵气,还妄想夺取本尊身上的灵力。
  那想必它死得很惨。
  它还没消亡。陈知渊摸了摸眼角的一抹淡痕,朝着水月镜凌然问道。此番就是想要问你,怎么做才能摆脱它,将这镜中世界放出来。水月镜不是能塑真神吗?那这世界是不是也能化虚为实?
  按理说是可以,不过浮生一梦皆枉然,你已然历练过了,自该断了因果不再回首。何必非要花力气将整个世界化虚为实,都带出来?
  因为,陈知渊沉吟着,蓦然端起了唇角,浅浅一笑。像是冰封的旷野上,突然吹过的温暖的风。那笑意像个绮丽的梦,挂在陈知渊脸上,让他低沉着声音和缓道。本尊已经得偿所愿了。
  刹然间,没了声响。镜里,左英怔着没动,久久望着陈知渊没敢说话。
  这世间,只有他看过陈知渊那潜藏在心底的记忆,也便只有他能明白陈渊这句得偿所愿,有多不易和艰难。
  它,在这方世界化灵,成形了?左英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望着陈知渊,温温吞吞问道。
  嗯。
  那他,有心吗?左英清雅的脸上同样漾起一抹笑意,颇有些欣慰地顺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