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回到翠微居才发现自己手里竟还拿着柳毅世家,竹青纸页,封面上遒劲的墨字,浑厚,凝重,如岁月本身。字下一方小印,赭石红,像干涸的血迹。容郁仔细辨别,似是一个女子的剑舞,可到底是什么字,却是认不出来。
她默默地坐在无心亭,天色尚好,碧青,有零落的雁飞过去。
都说是史笔如刀,容郁一路读来,只字片言,已觉惊心动魄,如果说平留王给她的印象是侠,那么平懿王就是一个真正的王者。有趣的是,前者出身王侯,后者来自江湖。
柳毅第一次闯入史书的视野是在清珞帝十五年秋,幽州。幽州是大宇王朝最西边的疆土,遍地黄沙,粗砺的风,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瑟瑟如血。
比柳毅更早来到幽州的是公主璇玑。
清珞帝十一年,孝诚皇后崩,公主璇玑因忤逆而被流放幽州,同来的还有幽州最高行政长官,违命侯宇文郗。违命侯宇文郗是孝诚皇后惟一的弟弟。
很多年以后幽州的老人饶有兴致地给年轻的旅行者讲述那样一个清晨,来自京城的马蹄踏破幽州的晨雾,年幼的公主穿雪白的孝服,她和舅父一样骑在神骏的马上,宽檐帽上垂下厚的轻纱,当她纵马经过的时候,她的长发漆黑就仿佛最深的夜,窒息的绝望在一个瞬间袭来,直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盈盈地看向你。
“公主的眼睛和魔鬼是同一个颜色。”这个传言和风一样流传在这个偏僻的边陲小城,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因此而敌视公主,也许因为违命侯的禁令,又也许是因为,这个被父亲远远发配的公主并不像传说中的金枝玉叶那样娇弱。
“为什么这么说呢?”旅行者风尘仆仆,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问老人。
幽州的少年都以箭术高超为荣,每年兴龙节都会举行箭术大赛。清珞帝十三年的兴龙大赛上,赛过三巡,尹家少爷尹剑文遥遥领先,人都道今年又是尹家蝉联冠军,这时候场外忽然飞奔而进一匹宝马。骑马的是一英俊少年,白衣乌发,神采飞扬,他进了赛场,人不下马,马不解鞍,手一扬,也不见他如何搭箭拉弓,忽地一声破空,然后尹剑文射中榜心的箭被生生挤过去,射个对穿。众人都惊讶了,那少年反身三箭,每一箭都将榜心箭挤落,而少年仍稳稳当当坐在马上。
尹剑文被激怒了,翻身上马,叫道:“我来会你!”
那少年看也不看他,扬弓又是一箭,对准的仍是尹剑文留在榜心的箭,尹剑文来不及多想,搭弓横射一箭,白色衣少年的箭吃他一射,微转了方向,可是速度不减,到箭靶处,只听哧地一声,仍是深入靶心,将旧箭挤落。这一箭出来,尹剑文可大大吃惊了,原来这少年早料到这一招,最难得箭头与力度都丝丝入扣。
也是年轻气盛,尹剑文不肯认输,反是和他卯上了,接下来半日他都随那白衣少年走,少年目光到处,双箭齐飞,可是偏偏就像着魔一样,白衣少年的箭总比他尹剑文快上半秒,差只毫厘,失之千里。如是再三,尹剑文终于不得不拱手道:“兄台好功夫,尹某认输。”那少年这才回头看他一眼,眼色沉沉,默如黑夜。
尹剑文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可是那少年只一眼,竟生生教他失了神,想道:这小哥若是女子,当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吧。
仲裁将桂冠送到少年马前,一抬头,不由惊叫道:“你的眼睛——”白衣少年的眼睛是琥珀色,和魔鬼一样的颜色,整个幽州城有这样一双眼的只有公主璇玑。
白衣少年一怔,也不伸手接过桂冠,掉转马头就走,那马极为神骏,等众人回过神来,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幽州城请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将桂冠送到侯府,违命侯只微微一笑,道:“甥女顽劣,大家勿怪才好。”竟是没有否认。
幽州民风彪悍,尚武,所以公主轻而易举就取得了整个幽州民众的好感。旅行者低眉想一想,笑问:“这位公主还有别的事吗?小子颇为好奇。”
老人上下打量旅行者,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眉目疏朗,衣饰不算讲究,但是天然就有一种从容镇定的大家风范,不像行商走贩,也不同于迂腐书生,若说是江湖人呢,又似是手无缚鸡之力,老人一下警惕起来:这人莫不是京城来的贵族,所以才对这个被贬黜的公主如此热心?口气一下淡了,懒懒答道:“公主平日温文守礼,很少外出,即便有,也不过到西林寺走一走,上香祈福。”
旅行者自然听出老人口气中的敷衍,却也不恼,拱手谢过,牵了马向城中走去。
若干年以后那个老人这样向幽州城的百姓形容此人:龙行虎步,必成大器。
这个旅行者就是柳毅,那一年他十七岁,漠北江南,足迹遍布王朝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远至西域,北疆,可是无论他走过多少地方,幽州这块土地,注定在他掌纹的生命线上留下转折性的印记。
幽州城距边界已经不远,时有战火,但是违命侯本事了得,几年下来竟然人口增多,市面繁荣,所以西林寺香火鼎盛,对往来客旅颇为客气。柳毅就在西林寺借住了一间厢房,房间不算大,布置倒还整洁,斋菜也十分可口。
柳毅平日里也就在寺里赏赏花,看几个僧人下棋。幽州地处偏僻,但是西林寺竟养了不少奇花,尤以牡丹为盛,如姚黄、魏紫这等如今洛阳都难寻的佳品竟也只算寻常,据说镇寺之宝的是一树冠世墨玉,色墨如玉,形如皇冠,赫赫如皇庭之威势,顾盼有美人之余韵,整个大宇皇朝都找不到第二株,端的是珍贵无比。
柳毅来得早了些,冠世墨玉刚刚打苞。虽说要等到花开,少不得还有十天半月,可是幽州城已经聚了不少慕名前来的游客,不乏衣饰华丽者,但是神态都颇为谦和淡定。柳毅听知客僧念叨,说这年头真犯邪,怎么闲心来赏花的人这么多。
“怎么贵寺原来不欢迎有人前来赏花么?”柳毅随口笑道。
知客僧不提防身后有人,大吃一惊,忙合手念一声佛,答道:“罪过、罪过。小僧只是担心一旦开战会殃及无辜。”
柳毅背靠着阳光懒洋洋地说:“怎么就不怕殃及花木了?一花一世界,一树一枯荣,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这个……这个……自然是不起战乱最好,小僧口孽了。”小和尚的额上冒出汗来,这个少年分明是极懒散地站在阳光下,可是他的目光扫过来,偏偏就叫他生出无所遁形的恐惧感。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来,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顺口问道:“我听说古语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倘若幽州城当真这么危险,怎么公主不回京城去呢?”
知客僧的面孔涨得通红,讷讷道:“这个……这个……恕小僧不知了。”言毕行礼,就要转身,忽然听那少年冷冷道:“小和尚心虚了?”知客僧的身子晃了一晃,忽然之间大殿里起了风,凛冽杀机就仿佛刀光奇丽,一层层荡漾开来。
柳毅小小吃了一惊,面上仍是懒散的表情,笑道:“小和尚太紧张了。小子没有恶意,只想请小和尚转告一声,就说柳毅有心参拜,请尊主容见。”
知客僧仍是背对着他,合十诵佛,恍若未闻。但那刀风渐渐就散了去,阳光普照,清风拂面。他对那虚无之处遥遥一拜道:“善哉,善哉,小和尚委实不知施主的意思。”
柳毅道:“你勿需知道。”
知客僧不语,踯躅而去。
过得几日,柳毅正与僧人心远对奕,忽然有人来报,称有贵客临门,请心远师兄前去主持。心远只得拱手说抱歉,随那僧人出去。柳毅拈一粒黑子,忽尔笑道:“公主来了么?”知客僧面上微愠,口气却相当平和,垂首道:“施主请随我来。”
仍是平常走的那条小径,只在小径的尽头拐一个弯,穿过西林寺里繁盛到无法收拾的木芙蓉,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独立庭院,精致不乏大气,院中立一白衣女子,梳了贵族女子的高髻,露出洁白纤秀的颈。知客僧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