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看不出她目光中是否有讥讽,但庄妃的精气神比起二皇子刚出事那会儿确实好上不少,仿佛整个人又有了精气神。
她不冷不淡道,“如果你是想要看戏,大可不必来。”
庄妃用帕子掩着嘴唇笑道,“瞧你说的,我就是来关心你,你不想知道外面到底如何了吗?”
清宁目光微动,手在桌下却攥紧帕子。
庄妃故意吊她胃口似的慢悠悠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顾左右言他地赞叹了几句,才笑盈盈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当然得告诉妹妹你,我过来时从宫门路过,看见那地下血淋淋一片,我抬头一看,哎呀,上面挂着几具尸体,那样子可把我吓坏了。你猜挂着的是谁?是谢家老爷和谢家公子呀。脸都被砍得看不清了,真是吓人,也是活该。”
她话未说完,清宁已经捂着胸口倒在塌上。
清宁设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都不如现在糟糕。她茫然抬头看着四周,她猜测过谢思霄会病死,会被人刺杀,但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如此凄惨地死掉,死后还因某大逆的罪名被挂在宫门上以儆效尤。
流光冲上来扶住她,一面喊着太医一面大呼她名字。
庄妃尤嫌不够似的添油加醋,“当初皇帝死了,你们奸夫yin妇合伙推到我儿身上的时候,你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他元崇德是什么好人?与虎谋皮罢了,哈哈哈哈。”
清宁无法思考她怎么知道楚昭帝这件事和自己有干系,面白如纸地拉住流光,对庄妃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喘了一口气,又道,“陛下、陛下是死在太子手上的,他亲手杀的他。他元崇德,堂堂楚国储君,不顾伦理纲常,亲弑生父,一剑刺入胸口。我亲眼所见,但没有证据,所以你大可选择信或者不信我。”
庄妃听完,愣在原地。
第64章 ·
一夜骤雨停, 乍暖还寒时。
昨夜时外间下了一场大雨,把门口桃树的枝桠打得七零八落,树上不见几株完好的花瓣, 宫女们来不及心疼落花,又在春袄里加上一层薄薄的内衫。
好在椒房宫里四季如故, 如此也没有丝毫寒意吹入内殿中, 只是殿中弥漫着阵阵苦涩的药香。
至此也无人敢苛待椒房宫, 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流光怕熏香味道太浓闷住清宁,便命人灭了香炉,只在床榻旁边烧了炭火, 并仔仔细细为她把被子掖好,这才端来汤药来。
清宁头发披散在枕头上,脸颊上有些不自然的晕红,唇色却极为苍白,一双眼睛晶亮,显得极为孱弱,她稍微有些迷糊了,就问流光,“信送出去了吗?”
流光知道她这是有些发烧在说胡话, 昨夜太医来的时候她吐了一大口血,还好只是怒急攻心而已, 并无大碍。
但这样也足以让流光和若月惊怒,清宁身体一向很好,去岁冬至时还能穿着薄衫在雪地里与人嬉闹,若不巧生了什么病, 库房里恨不得把百年老参千年灵芝掏出来给她当零嘴吃,何曾让她受过苦?
可是、可是, 能做她们靠山的人已经死了。
流光忍住泪水小心翼翼来喂药,清宁又问了她一句。
流光哄骗道,“已经送出去了,廿四机灵得很,他现下在冷宫里当差躲避风头,您不必忧心。”
清宁望了会儿头顶的帐子,气喘吁吁笑了一声,“扯谎。”
复又问,“庄妃呢?”
一提起庄妃流光就忍不住迁怒,道,“她现在可惨了,殿下说她不遵圣旨,擅自闯入椒房宫,就命她迁到赏翠阁闭门半年。”
赏翠阁挨着冷宫,是最偏僻的地方,这罪名看起来不痛不痒,但实则做儿子的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万万没有惩罚母亲的说法。
清宁喘了一声道,“不该让她如此,她能进来本就是被人默许。更何况现在我们还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说不定她以后还有用,你应当求求情。”
流光就当她的话是耳边风,装作没听见地又喂了一口苦药在她嘴里。
清宁皱起眉毛小口小口咽下去,抱怨着药苦。
流光默默没说话,她也没说她以为殿下不会给清宁撑腰。她跪在地上时听不到任何动静,更不敢抬头偷看,殿下自始至终没说过半句话。
她本以为这件事只能当苦水咽下肚子的时候,庄妃被关紧闭的消息就传到椒房宫里。
中午下了一场大雨,下午忽然放晴,阳光暖洋洋照射在窗台上,清宁披上一件外衫坐在一旁。
流光看她神态就知道她在忧思,又劝不住她,幸好这时候有人传讯说四皇子来侍疾。
清宁道,“传。”
她病体堪扰,懒得起身梳妆,但又不想在这时候丢了面子让人看笑话,就让流光在她面前放了一架屏风,她自己斜靠在屏风后的美人靠上。
隔着描花绘鸟的屏风,清宁看见一个青年人沉稳地走进来,端坐在屏风前的交椅上。他头上戴冠,穿了一身对襟黑衣,仿佛才从朝堂出来,一身风尘。
清宁一眼竟认不出他是何人,在他转身时看清楚他容貌方能把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
好在下一秒他便开口嘲讽道,“做了娘娘的人就是不一样,这般讲究,藏着躲着连脸都看不见。想当初娘娘可是连青楼楚馆、赌坊酒楼也去得的人,现下也要学人家小娘子作态?”
清宁不知他为何一出口就满嘴火气,沉默一瞬后道,“如果殿下就是特意来讥讽我的,大可不必如此迂回,以后你有的是时间。”
四皇子愣了一下,他因知道清宁牙尖嘴利,不嘲讽他绝不是她性格,他便强撑着先下手为强,免得给她说得狼狈不堪。
她这么说话他反而心中不痛快,静默一瞬之后把手上一个小盒子递给流光,示意让清宁打开。
这个木盒子用黄花木做成,其上雕刻着蝙蝠、鲤鱼等纹饰,再用一只精巧的古铜色小锁锁好。
清宁不甚上心地用小拇指挑开了,里面居然是一支尖角翘起的碧玉簪子,质地细腻,触手如凝脂,是用羊脂玉制成,适合拿在手中把玩,十分精巧。
她只看过一眼就放下去,声音带笑道,“不巧了,哀家暂时在宫中修养,不想见宫外的人,所以你把东西托付给我,我也无法把它交给瑛姐。”
元崇州沉默半晌,艰涩道,“不是送人,是给你的东西。”
清宁手在半空停住,微微可见颤抖。
元崇州看不见里面情景,只能自顾自说,“宴席开始之前我恰巧遇见谢世叔,他便拿着这个盒子,说等到待会儿给你。后来、后来我趁人不注意,便把盒子找出来了。”
清宁视线有些模糊,声音却依旧冷淡,“如此多谢你,那可否烦请你说说宴会上的事情?”
元崇州本就是为此而来的,这场宫变很快,悄无声息,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只来得及看清来龙去脉。
那日太子宴请几家人入宫赏宴,宴席上有北魏送来的舞女,有秦地美酒,更有后梁的武戏。
诸位大人们尽管见多识广,但也耐不住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美酒放了近二十年之久,入口甘醇,幽香四溢,喝不过多久便醉倒一大片。
但这时,忽然有人道谢思霄心怀不轨,带了刀剑入殿。
谢思霄欲出列辩解,但一炳短刀真从袖中掉出来。质疑他的人姓崔,他怀疑是崔家人污蔑,在大殿上当场与人起了口舌,小辈们喝酒上了头,竟然打起来。
届时,有人大喝一声“崔、谢二家谋反”,太子大惊,被人护送出了殿后让侍卫入内殿,落了锁趁乱把里面的人杀得一干二净。
如此,崔家死了三人,谢家死了四人,另有些小世家,这些人都是家中顶梁柱般的存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无法挽回,也不能洗刷掉他们身上罪名了。
四皇子说完后良久不见动静,试探似的喊了一声。
稍后依旧无声响,他心中一怔,站起身来一脚把屏风踢倒在地,就见那人脸色惨白靠在美人靠上,青丝未束,垂落在地,若不是还有呼吸,他会以为看到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送走太医和四皇子后,流光愤愤不平地抱怨定是四皇子说话又没轻没重,才让清宁又犯了病。
她把药熬煮好端进屋,清宁已经清醒多了,她刚才只是因为受刺激过度而已。
见流光进来,清宁挣扎着从被中起来接过药碗,一口喝了个干净,喝完才皱起眉毛用帕子擦拭嘴角。
流光看她面色焦急,忙把她扶起来,问道,“姑娘,您有何事?”
清宁抓住流光的手,“你找人把宫中消息送出去。尽快。舅舅死的消息传到外面,有谢家养的信鸽和驿马,最多半个月就到北疆,届时二、二舅应该会带兵入金陵勤王。”
流光愣了一瞬道,“那岂不是正好,也能让二老爷给老爷平反,再不济也能把您带回去。”
清宁苦笑,“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元崇德想不到吗?所以他定有后招,你多带上财物,派几人出去,若不行就在未央宫外等施家公子,再去求求他。二舅心思浅,是个莽夫,先找大夫人或者老太太把他劝住。”
流光听完泪水已经落下来,边哭边道,“那以后还能替老爷平反吗?”
清宁默默看她。
流光泪水越流越多,“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敢有人对谢家这样?”
清宁茫然看着窗外,“是我的错,成王败寇罢了,都怪我,我早该想到的。”
第65章 ·
清宁怕小宫女们脑子笨, 便把若月一同遣了出去,宫殿门口守着侍卫,就混在御膳房送饭的人里。
等到若月出去后她心中依旧不安, 只能靠坐在床榻上读一本谢玉瑛送来的道经。
外间万里无云,可惜不能扫清她心中的阴霾。
流光在一旁无声息地流泪, 还试图绞尽脑汁给她讲笑话。翠玉是宫里的人, 反倒情绪好上不少, 手脚麻利地替上若月的位置。
见清宁看不进书,她道,“不如给娘娘讲讲宫里的事情吧, 就当打发时间。”
清宁随意允了。
翠玉就道,“我被采买进来的时候才六七岁,那时候年纪小,不过遇到好心人,也没受过欺负。不过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们一直住在宫里,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样,所以很羡慕能出去采买的小太监, 也很好奇您。”
清宁在她话音中渐渐平复心绪,道, “到了年纪你们自然会被送出宫,宫外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只是自由罢了。”
翠玉苦笑道,“其实自由也好。”
她说完就去端了些点心过来。清宁晚饭吃得很少, 菜怎么端上来就怎么端下去。翠玉伺候清宁几月后也知道她爱吃清淡不腻的糕点,恰好御膳房里送来茯苓酥和桂花糖藕粥, 她用炉子温了温才放在桌上。
清宁本不想吃,不过被劝过几句后稍稍喝了半碗。
热粥下肚,她心情又平和了一些,想起良久不见系统,便把它喊出来。
她想了想,淡淡道,“到如今这时候,你总该说说实话,譬如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清宁早该想到它的言语缺漏,因为无论换了什么时候,元崇德都不可能娶苏青玉为正妻,所以它所说的甜蜜结局必然是假话。
脑内安静了良久,系统才结结巴巴说,“没、没有目的,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哼,读书人的骗怎么能叫做骗,这是言语艺术。”
说完就消失了,任凭清宁怎么叫也不出来。
清宁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只恨自己当初被它的言语牵着鼻子走。她落到如今这番境地,它的误导总要占了三分。
但如今多想无益,清宁收拾好心绪,正要吩咐宫女进殿伺候她更衣净面,忽然听见外间一声通禀。
清宁来不及梳头,只能穿了外衣出去见驾。
夜里夜色渐深,她到外殿时太子殿下早已到了,站在大殿正中。他和前几日又有些不同,面容似乎更冷峻了些,眉毛皱起,和前世登基后的模样越发接近。
那时候清宁喜欢坐他怀里,还摸着他下巴取笑过他为何不爱长胡须,是不是在宫里久而久之也成了太监。
结果不言而喻。
但清宁目光却未注视着他,而是落在他身后侍从押着的一名宫女身上。
流光先惊叫了一声,“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