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已经结束,你可以把奖励给我了。”
傲慢问道,“博瓦迪亚大人,您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之前有。”李铭回答,“不过现在不想问了。”
懂得太多,就会打破原有的理想乡。舒琳已经亲自证明了这点。
沉溺于过去不会有好下场。
李铭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人,不知道他与傲慢是什么关系,不知道世界何时毁灭。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什么都不问。
“是吗?”傲慢了然,它挥挥手,原先的棋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棋盘。
那是一个国际象棋盘,上面摆着雕有人形、兽形、恶魔与神神明的棋子。
傲慢说道,“之前我与他的棋局只下了一半,你来替他完成。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棋局。”
“棋局结束之后,你会去哪儿?”
“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
时化街23号的咖啡厅今日有几分寂寥。
快要到冬天了。
行李箱与墙壁的角落发生一点碰撞,寂静的包厢出现“砰”的声响。
等候在半年后内的女生看见了行李箱,于是问道,“你是要走了?”
“嗯,跟你报告结束之后我就会回家。”
“你是外国人?哪个国家的?”
“utopia。”
柴婧被突如其来的词汇震得愣神一瞬,随后她看到眼前的侦探朝她微笑便已了然。
是侦探开的小小玩笑罢了。
utopia,理想国。怎么可能真实存在呢。
而已在社会里打过滚的柴婧也是意会了李铭不想说的意思。
服务员适时敲门进来。
“一杯卡布奇诺,一份提拉米苏。”
“我跟他一样。”
这之后,二人不发一言。等服务员将茶点上齐,柴婧才开口道,“你说你查到了真相?”
“嗯。”
“是什么?”
“我想理由并不能短时间说清。所以我将它们写了下来。”李铭推着桌上放置的新书。
书是他自己印的,为了将这本书写出来,他还在隔壁的酒店里多住了三天。
当然,书里并未涉及【与世隔绝的理想乡】与【傲慢的棋盘】。在他的描述里,傲慢仅仅是舒琳假想出的幻觉。
略微有些感同身受的李铭比常人更多一些想法。他认为舒琳死前心底还是不信的,她并不相信傲慢的存在,也不相信傲慢口中的理想乡。
围绕着她整个人生的主题不是幸福,也并非绝望。而是谎言。
随后他又想,写书的并非舒琳,他对舒琳内心种种的猜测又是否为傲慢呢,而通过他灌输给柴婧的剧本又是否充斥着谎言呢?
说不清。
实际上也不需要说清。
人们只需要挑选自己相信的就好。
柴婧默默地看书,李铭就等她看完。
舒琳过完她的人生需要二十二年,而观众看完她的人生只需一个小时。
柴婧的眼泪打在桌上,她揪出纸巾,擦着眼泪,“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
李铭没有回答,只递了另一张抽纸给她。
“我不知道她过得那么……我是说她在我们面前一直装作很乐观、很坚强。”
“事实上她确实很乐观、很坚强。不然她可能会在某个赌场或者监狱。”
柴婧总算擦干眼泪,笑道,“是啊。她看上去很冷,其实非常热心。别人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她都能察觉到。就是安慰人的时候有点毒舌。”
“你跟她是相当要好的朋友?”
“她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
李铭沉默片刻,“恕我冒昧问一句,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等到一年后?”
柴婧摩挲着杯壁,垂目。“是呢。这么想的话,我也算不上合格的朋友。听说她跳楼时,我的心里或许震惊更多一点。”
人的理智与情感是怎么分配的呢?
柴婧听闻舒琳死的那刻,她的理智细胞率先运营。她的第一反应是舒琳自杀的举动与她平时表现一点都不符,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而直到她看到侦探给她的书,才意识到当日的自己是多么恐怖。她也跟当初的舒琳一样,拿别人的死当八卦和舍友探讨着死因。
如此说来,她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仅仅是陌生人罢了。
“舒琳……很照顾我。”柴婧说,“整个宿舍只有我来自乡下。我根本不了解发达地区的习惯,总会闹出一些笑话。舒琳知道后,就经常提醒我。”
比如游泳要把内裤脱掉,先去洗个冷水澡。比如网吧的电脑开关并不在主机,而是桌上的小按钮。再比如怎么使用自动售货机、怎么租借共享单车。比如ktv的划拳游戏,比如咖啡厅的下午茶。
这些于她们眼中十分平常的东西,柴婧过去却是从未见过。而舍友眼中若隐若现的鄙夷,柴婧也是从未见过。
她曾以为的差距,是工资、是安保、是城市的夜景、是干干净净的马路。而后当柴婧站在藤化市的土地上,生活在藤化市的环境中,她才明白先进与落后分明是两个世界。
“我应该是依赖她的。”她说,“舒琳更像是我接近城市的纽带,总觉得亲近她一些,就会离现代都市更近。不过——”
柴婧忽而自嘲地笑了,“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当都市女郎。”
“工作不顺心?”
“不,我的工作并不麻烦。而且公司规矩很严,不存在夹带私货的情况,同事们都很亲和、有耐心。但我还是想回去了。”
回到那个全是土包子的乡下,当她的农村妇人。
来到藤化市后她得到了什么呢。
本来是想找一份好工作替家里赚些钱。
后来她赚到了钱,人却整天浑浑噩噩。每天上下班打卡,回宿舍就往床上一躺开始玩游戏。
我在干什么呢?
我想干什么呢?
柴婧对着空空荡荡的宿舍,心中突然泛起了恐慌。她翻着朋友圈,不久前她哥用新买的手机拍了一张他在家外小院的照片。
柴婧看着那张照片,恍若在看一个陌生的世界。
她翻着通讯录,想找人出去玩,然后一起拍照发朋友圈。最后她发觉唯一一个可能接受自己邀约的人已经死亡。
她觉得自己状态不妙,就跟办公室的同事说了。哪知道他们摆摆手,“这有什么,我们从小到大都这样。”
“而且周末就放一天,睡个半天起来洗洗衣服玩玩手机就过去了。”
“最近加班,我连剧都没时间追。”
同事们乐呵呵地讨论自己在周末那天干了什么。
柴婧问他们,“你们都不跟家里人一起吗?”
“啊?我要上班,我老公也上班。”
“谈恋爱时才讲究黏黏糊糊,结婚后就各有各的应酬了。尤其是那种亲戚多的,有时还要一个去一桌。”
“对对对。而且我老公在国企,他公司老总天天喊他喝酒钓鱼。平时都看不见人影。”
“孩子有他爷爷奶奶带,我们没时间的。”
柴婧发现他们讨论家人的时间还不如讨论哪家店又打折的时间多。
她忽而想起大学时,舒琳给她讲自己父母平时基本不在家的事。当时她面上听着,心里却觉得舒琳过分夸大其词。
舒琳没有夸张,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
“谢谢你,这下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你已经辞职了?”
“嗯。”柴婧捋了捋发丝,“现在想来,我对都市的憧憬来源于电视剧和新闻。他们总会把炫耀的场景放在都市,再把穷困山区宣传成可怜的地方。久而久之,我就觉得住在大城市就会幸福,而住在乡下又是多么不幸。”
“有一次,我看到同事发朋友圈,说自己好丧啊,好想狗带。我就回复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请人帮忙?结果第二天,我就发现她把我屏蔽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地方。它不是伊甸园,它是坟墓,一座埋葬我梦想的坟墓。在这儿生活了一年,我已经差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忘了。我想要学历吗?想要工资吗?我在起初,只是想活得更开心一点。”
李铭与柴婧一同前往火车站。车站前,柴婧又一次感谢李铭并给了她家乡的地址。“如果有机会,欢迎来我家玩。”
李铭将地址存入手机,回答道,“好。”
他拉着行李箱,逐渐转身。
突然,柴婧问道,“跟你讲舒琳故事的人,有没有提到过我?”
“……有。”
“那她有说,我跟舒琳的关系么?啊不,我的意思是,舒琳有跟她提过我是她朋友么?”
“…………嗯。”
柴婧放下心,笑得十分朴实,“谢谢。我们以后再见。”
随后他们二人便各自拉着行李箱,各奔东西。火车站的人流很快将其吞没。
人是群居性动物,人离不开社会。
可每个人,又是单独的个体。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另一面。
每个人都有哪怕死去也想带入棺材的另一面。
可能是他的理想,可能是他的疯狂。他们把那一面藏起来,在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拿出。
于是最终人类看见的,只是共同用谎言编纂的世界而已。
火车鸣笛发出刺耳的尖叫,人们开启了各自归乡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