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池边上,周穆清与周靖书叔侄俩正在对弈。
周靖书执黑子,眉头微皱,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棋盘,手悬在空中,犹豫不决;而执白子的周穆清则神态闲适,嘴角含笑,拿着茶杯浅啜。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下水,因为周穆清推说自己适应不了热泉的那股硫磺味儿,不管周靖书怎么劝说温泉水滑对身体有好处,他都不为所动。周靖书也拿皇叔没办法,最后两人在雾气缭绕的池子边上架起了棋盘,你来我往地较量起来。
纠结了将近一刻钟,周靖书手里的黑色棋子终于落下,周穆清瞥了眼,唇边笑意更甚,捻起一枚白棋,随意地放在了一堆黑子之间。
他看似信手拈来,不过周靖书很了解这位皇叔的下棋风格,在他纠结的那段时间里,周穆清看似云淡风轻,但事实上却在揣摩着对手可能进行的所有部署,再反过来思考应对的法子。
正如此刻,他一出手,就堵死了周靖书的后路。
在看明周穆清的棋路后,周靖书瞬间有了悔棋的冲动,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幼稚的念头,只苦笑摇头:“唉,看来这局朕又要输了。”
周穆清却是淡淡一笑:“也未必,黑子还有生路。”
他的话令周靖书一怔,周穆清点到为止,不再赘言,周靖书垂眸抿唇,又沉思起来。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了喧哗声,周靖书的思路乍然被打断,他有些懊恼地把黑子丢回旗盒里,没好气地问道:“外边怎么了?”
片刻后,绘着大片山水的精致紫竹帘外就有人轻声回复:“禀陛下,是春和池中出了点意外。”
“言天旭?”皇帝还是比较关心大舅子的,也顾不上生气了,“他怎么了?”
“言公子晕倒在了浴池中。”
皇帝闻言,骤然变色:“怎么回事?”
说着,他已经站了起来,尽管周穆清跟言天旭交情一般,但听到人出了事,也不好太过冷漠,便也收了棋子,准备起身。
“奴婢们听到响声,已经把人给抬起来了,言公子并无大碍。只是……”帘子后回话的宦官话说到一半,忽地支吾起来,周靖书又不耐烦了:“有话说话!”
宦官的声音哆嗦了一下:“……同言公子一齐昏倒在池中的,还有一名女子。”
此话一出,空气里顿时静默了下来。
周靖书很清楚自个儿那大舅子是什么德性,却没想到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还敢这般乱来。
可以想象,那个场面必然是有些尴尬的,为了给言天旭留点面子,他冲着周穆清讪笑了一下:“要不皇叔还是留在这儿休息会儿,看看棋谱,朕过去瞧一眼……毕竟是皇后的兄长。”
周穆清自然知趣,略略颔首:“是。臣恭送陛下。”
待皇帝出去后,周穆清安静地坐了片刻,忽然想到了林颜希,既然皇帝来了,那其他人必然要回避,她应该也被送回去了。
虽非他本意,但终究还是食言了,该补偿于她才是。
这么想着,他拿起周靖书爱不释手的棋谱,心不在焉地翻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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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穆清随皇帝前往浮梦池的消息并不难打听,周朗和林颜希也很快赶到此处。
“王爷应该没事吧?”周朗忍不住嘀咕,伏在他背上的林颜希不由失笑:“要是王爷知道你这么担心他……的清白,他应该会很欣慰。”
周朗回怼:“我看你也挺担心的啊。”
林颜希一下子磕巴起来:“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朗嗤笑道:“不见得吧?明明之前还拼命催我来着。”
她绝口否认:“胡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们进入宫门时,并没有注意到那个躲在假山后无声窥视的人。
小雪的视线落在那个女子的侧脸上,心里不是不惊讶的。
两个林颜希?
不,不可能。她立时推翻了这个可能性。
结合种种迹象看来,现在周朗背着的这个才是真正的林颜希……难怪她觉得先前那个怪怪的。
不过……之前那个是谁呢?为什么要假装林颜希呢?
小雪并没有亲眼见过南诏公主,所以并不知她与林颜希容貌相像的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周林二人也进了浴殿内,就在这时,春和池方向传来了嘈杂声。
有两名小太监急色匆匆地往那里赶。
周朗拉住一个问:“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有个丫头胆大包天,瞧上了里头那位爷,偷偷溜进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在浴池里胡天胡地的时候,那位爷突然鼻血横流,最后还晕倒在了汤泉里,这会儿不省人事呢……连陛下都给惊动了!”
小太监说起八卦来那叫一个神采飞扬,好似他就躲在池底见证了全程一般。
“哎,不跟你说了,咱家奉命去请太医呢!”
周朗的大脑轰的一声,认定自家王爷已经中了南诏公主的下三滥手段,又听到鼻血横流、不省人事一类的描述,登时心惊肉跳。
比起王爷的身体,清白都不算什么了!
思及此处,周朗放下林颜希,语速飞快:“我去找王爷!你腿脚不便,先留在这里吧。”
林颜希也慌了神,扶着梧桐树干:“你去吧,王爷的安危要紧,别管我了。”
周朗一点头,飞速地往春和池方向奔去。
林颜希靠着树,望着乱哄哄的春和池,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想到他还是中招了……
只是气叹到一半,她蓦然意识到不对——之前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周穆清被皇帝拉去浮梦池对弈了么?
刚刚出事的好像是……春和池?
不对啊!
林颜希眨了眨眼,目光转向了隔壁更加气派的浮梦池。
周朗已经不见人影,她想叫住都来不及,想了想,她决定自己去浮梦池瞧瞧。
做了决定后,她就一瘸一拐地往浮梦池去了,许是春和池出了事,连皇帝都被惊动了,也带走了大部分的人手,浮梦池的守卫反而十分松懈。
她被一名宦官拦了一下:“你是?”
“婢子是安熙王的侍女。”林颜希笑道,“来给我们王爷送点东西。”
宦官左瞧右瞧也没看出她带了什么,还一瘸一拐的,又想起隔壁言少将军的事,不由得起了疑心,生怕又是个心大的。
他摇头:“空口无凭,咱家不能随便放你进去。”
“这个简单。”林颜希的神情不变,“您去通报一声就行了,就说,颜儿来了,求见王爷。”
她这么一说,那守门的宦官的疑心反而去了不少,面上也有了点笑意:“那行,你稍等一会儿,我进去禀报一下。”
周穆清已经放下了棋谱,将黑白棋子收起,清空棋盘后,又重新落子。
他先落黑子,又下白子,竟是自己跟自己下起棋来。
落在旁人眼里或许是百无聊赖之举,可事实上,周穆清却是自得其乐。
紫竹帘后多了道人影,周穆清余光瞥见,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主动开口询问:“何事?”
“回王爷,有个叫颜儿的丫头自称是您的侍女,意欲求见……”
周穆清捻着棋子的手悬在空中,心中一动:“让她进来。”
突然之间,他就没了下棋的兴致。
不多时,紫竹帘上映出另一道纤细的身影,他看到她微微躬身:“王爷,是我。”
周穆清扬起唇角:“进来。”
帘子打起,少女略显吃力地走了进来,周穆清立即起身,朝她走去:“怎么突然过来了?脚好些了么?”
林颜希将他来来回回打量了一番,见他安然无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王爷无事……奴婢这就安心了。”
周穆清不解:“本王能有什么事?”
林颜希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整件事都分外荒诞,最后只能摇头苦笑:“这……说来话长,之后再跟您细说吧。”
说着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糟了!我得去把周朗叫回来,别让他闹了乌龙……”
周穆清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她急急转身,皱眉提醒道:“小心脚……”
结果还真叫他说中了,浴殿内的地砖虽有防滑效果,但对于林颜希这个腿脚不便的人来说,还是危险了些,她脚下一滑,努力地想保持平衡,可身子晃了两晃,还是一头栽进了水池里。
其实浴池不深,淹不死人,只是她头重脚轻地落进去,不可避免地灌了几口水,本能地扑腾了几下。
水雾憧憧,池边的周穆清看不分明,只听到水声不断,只当她溺了水,心下一沉。
他素来畏水,这也是先前百般推脱的原因之一,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时间去想太多了。
他入了浴池,温热的泉水漫到他胸口,并不似印象中那般阴冷彻骨,周穆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后,他伸手将还晕头转向的林颜希拽了过来,后者趴在他胸口上,略略回神:“……您怎么也下来了?”
周穆清没好气地回道:“怕你淹死。”
林颜希刚想顶嘴,却意外地发现他身上的肌肉紧绷僵硬得厉害,隐约猜到了什么:“您是不是……”
周穆清垂眸看着她,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临时改口:“咱们还是快点上去吧。”
谁知他却道:“不必,反正都下来了,那就泡一会儿吧。”
他被她倏地瞪圆的眼睛给逗笑了,伸出手为她拂去贴在眼角上的鬓发,轻声道:“答应了你的,总要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