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瑶怀孕这件事, 发生得异常简单。
简单到就是他们送了方锦平到楼下,小夫妻俩回来收拾好饭桌, 一个把锅碗瓢盆放进洗碗机里, 另一个拿着块清洁巾在厨房的柜子上擦擦油污。两人边做家务边随意地闲聊,话题很自然地落到了今天的晚饭上。
由于今天是方锦平过来,徐瑶按简升给的攻略投其所好, 买了不少海鲜过来。她在临海城市江城长大, 虽然其实也没那么爱吃海鲜,不过对海鲜的了解绝对是相当精准的, 买到上好品质的食材绝非难事。
简升就在说:“今天外婆吃得特别满意, 你看到她抿唇角了吗?这是很有兴致的表现。”
真的假的, 明明看起来超严格啊!徐瑶将信将疑地看了简升一眼, 对今天的菜品没有他那么乐观:“海鲜还是买活的最新鲜, 冰鲜的始终还是差点意思。今天我吃着就感觉有点怪怪的, 味道好像稍微不是那么太对。但似乎又不是不新鲜的那种不对……”
“原来是这样?”简升了然,“怪不得看你好像都没怎么对海鲜动筷子。”
其他菜还是有吃啦,反正没让自己饿着。徐瑶摆摆手, 表示自己没什么大问题, 微微皱着的眉头却一直没有松开, 而后突然毫无征兆地捂着嘴, 干呕了一下。
这个反应是……
简升一愣, 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见徐瑶脸色微妙, 喃喃自语。
“这个海鲜不会真的有问题吧……”她不是很自信地说,眉宇间充满担忧。
……他刚才隐约有所感觉的答案好像不是这个?
简升又愣了一下。但他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划过, 而后飞快地划走, 没留下一个更清晰的概念。
而且看徐瑶对这个问题很是纠结的样子,加上方锦平今天也吃了不少,他就没顾上想别的,顺着徐瑶的话说:“海鲜不新鲜?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有问题的话要和外婆说一声。”
对对。徐瑶猛点头,放下清洁巾就去洗手换衣服:“现在就走,说不定来得及在外婆回家之前和她说呢,我们离明大附属医院这么近。”
确实很近,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去趟医院不比出去买个菜麻烦。而且毕竟是明大的附属医院,对明大的教职工及其家属都很友好,有个头疼脑热都可以去看看,今天的理由更是相当正当。简升颔首,叮嘱大宝看会儿家,换好衣服就和徐瑶一起出了门。
他们两个都是只带了手机,现在哪哪儿都能网上支付,家里的门锁也能用指纹密码,出门时一身轻松,随意地像去楼下便利店打酱油。两人不是很着急地晃到医院,挂号做了个普通的常规检查,而后徐瑶进去和医生咨询,简升在走廊上等结果,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咨询了一下姜鹏飞的意见。
姜鹏飞虽然是普外的医生,不过众所周知普外什么病都看,肠胃问题他也能答两句。姜鹏飞今晚正好在医院值班,现在没什么大事,干脆过来找他,凑热闹地等起别人老婆的看诊结果。
内科门诊科室里,徐瑶拿着检查报告进去,不是很紧张地问:“医生,情况严重吗?”
医生看看报告,又抬头看看她,稍加思索,不答反问:“你结婚了吗?”
徐瑶一愣;“结了。……这和结婚与否还有关系?”
徐瑶脑海中瞬间闪现出好几种妇科病的名字。
医生点点头:“算是有关系吧。既然结婚了,那这个情况没什么严重的。”
不严重就好。徐瑶松了口气:“我吃多了?”
这和结婚与否也有关系?徐瑶纳闷。
不是。医生摇头,平静地说:“你怀孕了。”
徐瑶:“……?”
徐瑶:“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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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徐瑶受到的冲击不小,那边得知结果的简升同样并不淡定。就在此时此刻,医院的走廊外,简升撞在了一扇敞开的门板上,造就了今生最黑的黑历史。
倒不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状况外很让人羞耻,主要是这个画面不幸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姜鹏飞看了个正着,随后数年里成为了对方的杀手锏,喜欢在各种不同的场合里用这件事嘲笑他,乐此不疲。
虽然无辜经受了一些不必要的调侃和取笑,但徐瑶怀孕这件好事,足以完全抵消这种微不足道的负面影响,还余下了很多难以言说的喜悦留给简升。
发消息给方锦平,算是简升今晚做得最淡定的一件事,随即发生的一切,都让尚还处于震惊和茫然状态中回不过神来的徐瑶,颇觉啼笑皆非。
包括且不限于,就这么步行十来分钟的路,简升非要打个车回家。一路坐回到楼下也就算了,他们上八楼有电梯,简升站在电梯门口竟然犹豫了一下,问徐瑶:“孕妇坐电梯好吗?”
徐瑶尽管自己也还有些恍惚,但依然被他的问题惊到了,试探着问:“不坐电梯怎么上去,走楼梯?”
走楼梯不会其实真的对孕妇更好吧?徐瑶也在心里嘀咕着。虽然她很不喜欢爬楼梯,不过八层还算勉强可以尝试的范畴,不是说孕妇都需要多运动……
简升在她的注目中转头看了眼楼梯,又看看她:“也可以,我背你上去。”
徐瑶:“?”
徐瑶:“不不不,我们还是坐电梯吧,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高位截瘫了……”
简升表情严肃,在她难得出现这么坚持己见的样子:“如果运动一下对孕妇好的话,八楼不是问题,你不重,我背着你几分钟也能上去。”
争论这个问题本身没意义吧?孕妇为什么不能坐电梯??
徐瑶决定用歪理打败歪理,想了一下,镇定地说:“你背我的话,我的肚子会一直被压着吧。”
简升:“……”
简升陷入思索,衡量了一下得失利弊,抬手按下电梯开关键:“那还是坐电梯吧。”
徐瑶:“……噗。”
怎么在得知她怀孕后,就变得好傻啊这个人。
徐瑶绷不住笑,从电梯上一直笑回到家里,藉由此事为引,比简升先一步从有点恍惚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恢复正常。
不就是怀孕嘛,小意思。
虽然比预想中的早了点,不过仔细想来也就早个一年半载……
经过她的调侃和嘲笑,简升终于也恢复了淡定。两人合力劝住了就要马上杀回来的方锦平,时间差不多,双双洗漱完毕躺回床上时,不约而同地失眠了。
小夜灯的光柔和地照亮主卧的大床,夫妻俩躺在一起,各怀心事,表情看起来都很严肃。
徐瑶闭着眼睛,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实在睡不着,从被窝里悄悄伸出一只手,蠢蠢欲动地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手伸到一半,被简升拦截按下。
“灯光太暗,少看手机。”简升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孕妇更要注意。”
徐瑶被他碰到手臂时小小地吓了一跳,意识到他也还没睡时,手伸回来,身体却更往他怀里靠了靠,头枕在他胳膊旁边,好奇地戳了戳他。
“你也还没睡啊老公?”她好奇地问,“想什么呢?”
往常这个时候如果不进行一番深入交流,他们应该都已经睡了。今晚却双双醒着,夫妻俩躺在同一张床上,第一次竟然在同床异梦。
尽管只是字面上的,感觉依然有点奇妙。
等等,说到深入交流……
接下来的大半年是不是都没法进行深入交流了?徐瑶表情微妙。
简升不知道她此刻表情微妙的原因,更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他只是收到了妻子的问题,而后照实回答:“在想明天起来就预约一个全面的大扫除家政服务,然后大宝……”
徐瑶心头一紧:“大宝怎么了?它做过全面身体检查,留在家里没问题的。”
简升笑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手背:“当然不是要把它送走,只是在想四个月的小猫能不能洗澡。能洗一次的话最好,不能的话尽快带它再去做一次身体检查,然后每天多打扫一遍猫毛,尽量不让你有什么过敏表现。”
这个倒是肯定要的。徐瑶点点头,放心地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想,简升当然不是那种家里有孕妇就要把宠物送走的人,她刚才是在担什么没有用的心?
话说回来,她怎么觉得今天自己怪怪的,一孕傻三年见效这么快的吗……
徐瑶心中戚戚。
“说起来大宝还是只小猫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当哥哥了。”简升说,而后反问徐瑶,“瑶瑶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啊……徐瑶抬起一根手指挠挠脸:“我在想……这孩子来得好快,我不该那么早计划东西的,清单才列出来两个礼拜就要改,生活里的变数还真是多。”
现在是深秋时节,和简升的新婚生活让徐瑶感觉良好,已经在提前计划和简升的寒假旅行。本来这个时间初步挑选好地点正好,他们不打算跟团,想要玩得好需要一份成熟的旅游攻略,徐瑶已经收集了好几个网络人气高的打卡地点推荐清单,正在进行筛选总结。
现在肯定是无法成行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没订好机票酒店,除了时间,没什么实际损失。徐瑶把旅行计划碎碎念了几句后停了一会儿,再次感慨。
“这孩子,来得好快啊……”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抱住简升的胳膊,难得有点茫然。
“老公,你说……孩子要怎么教?怎么带?”
她去年刚毕业,没毕业前尚是个上进努力的清纯少女,和简升恋爱结婚之后感觉自己越活越回去,完全变成了一个需要被哄着照顾着的宝宝。现在突然得知自己的肚子里竟然有了宝宝,在初步的懵逼和欣喜过后,慢慢涌上来绵延的担忧和惶恐,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渐渐完全抑制不住。
怎么办。
她好像还不是个合格的准妈妈呢。
她出身于从那样糟糕的家庭,母亲早逝,父亲冷漠,继母刻薄,继姐恶毒……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出生长大的她,真的拥有教孩子的能力吗?
……真的能做一个好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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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面对海鲜时的干呕是一个信号,在那之后,短短几天时间,徐瑶就进入了吃什么吐什么的究极孕吐阶段。
这个时间持续得还不短,连续小半个月始终未见好转。她已经在谨遵医嘱地努力补充营养,但长期少食和缺水还是让她的脸迅速瘦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憔悴。
她本来就偏瘦,现在更是小脸尖尖,我见犹怜,笑起来也带着三分愁,和她之前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硬是从一个活力满满的小太阳,变成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差别之大,令人咋舌。
别说刚刚晋升准爸爸的简升,就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方锦平都忧心不已,有空就过来绕着她打转,表情凝重:“我也见过好几个孕妇,瑶瑶你是孕吐反应最剧烈的一个。吃什么吐什么这哪能行,你和宝宝都要营养不良的,要赶快补充营养。简升!简升——”
方锦平扬声叫了两声,没见人应,顿时一怒:“人呢?这种时候不见人影?!”
“去买维生素片了。”徐瑶声音沙哑地说,因为吐得厉害,嗓子都不复清亮。她费力地咽了口温水,摆了摆手,对方锦平露出个安慰的笑脸。
“不用担心外婆,我们都查过资料了,孕吐是早孕期间的反应,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她安抚地说,又喝了口水,将想吐的感觉往下压一压,“都说最严重的时间不会太长,我现在还是能稍微吃点苏打饼干,肚子里也不是完全空的。营养确实要补,简升这不是去买维生素片了嘛。”
连番的呕吐带来的负面影响很多,包括脸色变差,精神不济,营养不良,睡不好觉。徐瑶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吐着吐着就感觉好一些了,稍微能喘口气,一脸疲倦地回到主卧,抓紧时间去补个觉。方锦平看得很是心疼,连声叫她赶快回去休息,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现在入睡也成了一件难事。徐瑶辗转片刻,又干呕了一回,模模糊糊地终于陷入了朦胧的睡眠。
这一次依然没有睡好。她似乎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大多不够美好,醒来时全然不记得,只有那种心悸的感觉还留着。徐瑶摸了摸心口,转头看了眼卧室的窗户。厚厚的窗帘拉着,看不到外面的天色,只能从房间温度中感觉到现在还不到晚上,外面应该有被挡住,无法照进来的阳光。
她发了会儿呆,踩着拖鞋下了床,打算到客厅里去接杯温水喝。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顿时停了一下。
徐瑶站在门后,没发出声音,听见方锦平问:“瑶瑶会不会有点产前抑郁,你们检查过没有?”
简升的声音响起:“孕吐得太厉害,之前去检查过了。不到产前抑郁的程度,不过瑶瑶心里确实是有心事。”
方锦平骂他:“你怎么为人夫的,这种事要医院检查才能看出来?”
简升沉默了一下,许久没有说话。
方锦平声音里的怒意更重,严厉地问他:“她在愁什么你总该知道的吧?别跟我说这个你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老婆孩子自己这么不上心?!”
徐瑶在门后听得垂眸,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生活并没有那么不顺利,但就是突然的情绪低落,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简升说她检查的指标暂时还达不到产前抑郁的结果,徐瑶觉得,那大概是因为简升这件时间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她最近既吃什么吐什么,也总有突然想吃什么的时候,还吃不下外卖,沾到点不好的油星吐得更狠。这段时间方锦平有空就过来照顾她,穆湛秋中午的时候也会来她家吃午饭,从写字楼打车来她家,陪着她聊聊天说说话,力求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的孕吐反应不那么剧烈。
而最后折腾的当然是简升。白天晚上,随时随地,只要她有要求,无论多心血来潮,他都会想法设法地去做到,毫无怨言,绝无二话。
徐瑶也说不清最近有几个晚上,他睡到一半要穿衣服出门。她其实也不想这么连累他,但简升说什么也不肯去睡客房。他们晚上睡在一起,徐瑶稍微有点动静,他都会很快惊醒,几秒钟内就清醒过来,耐心仔细地询问着她的状态。
徐瑶心理上很想粉饰太平,搪塞过去,但是生理上不允许。她这段时间情绪变得很脆弱,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娇气得要命,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控制不住地去依赖他。
两种情绪总是在不断拉锯,让徐瑶身心俱疲。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就要出去替简升澄清,她这样子根本不是他的问题。结果还没走出去,她就听见方锦平的声音骤然软下来。
“……你这孩子,外婆也是太着急了,不是真的怪你。外婆知道肯定不是你的错,你做得挺好了,谁都看在眼里,瑶瑶也不会怪你的。你……”
“我没事。”简升声音很低地说,“……就是有点无能为力。”
徐瑶将门打开一条缝,声音才比较清楚地传过来。她抬眼向简升看去,顿时怔在原地。
她深深地呼吸,用力抿住唇角,看着方锦平叹了口气,眉宇间神色柔和下来,轻轻拍了拍外孙的肩膀。
“……你长这么大,外婆还是第一次看你这种表情。冷静一下,别让瑶瑶看见,她会担心。”
已经看见了。徐瑶在心里默默地说。她趴在门口,手无力地握着门把手,看见简升沉默着仰起头,掌心在眼睛上盖了一下。
她轻轻带上门,也抬手胡乱抹了把眼睛,将沁出的泪意擦去。
她想,我这么爱简升,这么爱这个孩子,这么爱自己。
我要赶快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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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这个东西,说起来挺奇妙的。徐瑶事后回想,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着实很奇怪,根本就是杞人忧天,毫无道理。但她当时就是有一段时间走不出来,满心都是惶恐和悲观。
这种将她囚禁在原地的消极情绪,最终在和简升的一次深谈中消弭于无形。
简升对她说,这世界上为人父母的人,总不是天生就有经验,这不是一个靠经验和天分就能做好的职业,更重要的是要看自己有多用心。只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学着当一个好家长,足够用心,就一定能学会,所以不用焦虑。
他说,我期待这个孩子让我们的人生更幸福,更完整。一个长着你的眼睛我的鼻子的孩子,性格里有像你的地方,也有像我的地方,来到我们的生命里,成为我们的家人。
他说,我的人生里大多都是很确定的事,努力过后得与不得,一眼能望到底。只有你,瑶瑶,你不是我能强求来的命中注定,是我全部的幸运。
徐瑶想,有新生命这么开心的事情,她也要开心一点。
郁结于心的毛病,想开了之后就不再是问题。那之后她的生活仿佛迈过了一个小槛,重新走上正轨。随着怀孕周数的增多,孕吐反应也在渐渐减轻,到后来只见肚子吹气球一样的胀起来,和体重一起越来越夸张。
徐瑶心病消除,很快又陷入了新的烦恼,第一次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尖,走路得用手扶着腰,捡个东西都费劲。
谁肚子突然绑上个每日增重的沙袋会觉得习惯……
怀孕对女人来说真是个全新的体验,从孕吐开始被折腾,而熬过怀胎十月,婴儿呱呱坠地,可能又是劳心劳神半辈子的开始。徐瑶最近极其嗜睡,经常时不时就犯迷糊,醒醒睡睡,日子过得十分恍惚,跟做梦似的。
又一次从梦中转醒,徐瑶无声地闷了个哈欠,刚要睁眼,突然感觉出来自己正在被人摸肚皮。
简升。徐瑶不用睁眼都知道是他,她其实还挺怕痒,稍微被碰一下就想躲,只有对简升的触碰没有过激反应,大概是身体已经习惯了。
这人怎么好像还念念有词的,说什么呢?隐隐约约的,好像不是冲着她。徐瑶好奇心起,侧耳听了一下,发现他是在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说话。
他说:“在里面乖乖的,不要折腾你妈妈了,爸爸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