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夜班出奇平静, 一个急诊手术也没有,连在床病人都一点幺蛾子不出, 除了有个低热的, 张天琪起来看了一下。
一屋子人睡得鼾声四起,这种情境严星河刚实习那会儿是不习惯的,毕竟念书时他和他的室友睡觉习惯都好得不得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当他能接受自己一天做了八台手术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也不顾满身汗味倒头就睡,自然也就能接受别人睡觉打鼾了。
累了一天, 睡得天昏地暗, 谁还听得见是不是有人打鼾。
清晨的日光刺破云层, 轻轻撒进室内, 护士的小推车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窗外有阵阵啾啾鸟鸣传来。
严星河是被空调冷醒的, 他揉揉眼睛睁开眼,爬起来后发现睡对面的一个学生也醒了,就打了声招呼:“早啊。”
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含糊, 鼻音也有些重, 他又嘟囔了一句:“十六度, 空调怎么打那么低。”
边说边扒拉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 拿遥控器去调高空调温度, 然后从一旁柜子里翻出钱包, 抽出几张票子递给学生, “小陈,帮大家叫个早饭,没什么忌口的, 随便点。”
学生应了声好, 他就拿着洗漱用品一边打哈欠一边进了浴室。
再出来,已经又是清清爽爽一个美男子。
屋子里都是男的,张天琪一边换衣服一边吐槽,“你又不是昨晚没洗,一大早的洗什么澡,洁癖啊?”
“我乐意。”严星河淡淡的应了句,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让让,你挡着我了。”
“我艹!你是不是想非礼我!?”张天琪手肘往后一推,怼了一下他的肚子,假装大惊失色。
大家顿时就笑了,这时值班室的门被敲响,严星河伸手去开门,就看见王冠提着早餐钻进来,“哟,都起啦,昨晚没事儿罢?”
“还行。”严星河点点头,对着镜子抓抓头发,然后坐过去跟他一块儿吃早饭。
他喝了口豆浆,抿了抿唇,忽然说了句:“食堂今天打豆浆水放多了。”
“没啊,这不一直是这个味儿么。”小吴医生有些奇怪,喝了口却又发现没什么异常。
“……是么?”严星河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是了,这阵子他早就习惯了从何家的糖水铺里打包豆浆了,有时候过去,何叔还会硬塞给他一份肠粉。
一开始当然是不好意思要,可是渐渐的,他就习惯了,习惯到他的味觉记忆都已经被完全篡改。
可是他被改变又何止味蕾,就连心里装的人,都多了一个。
白天还有三台手术,于是下夜班的时间从中午推到下午,走之前还和叶主任讨论了一下62床肩胛盂骨折患者的手术方案,真正下班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当然是直接去糖水铺,他到的时候,老何正给客人端了碗杏仁糊,“你咳嗽,别吃那些什么清补凉啦,喝碗杏仁糊润润肺。”
一扭头看见严星河来了,就笑着招呼道:“小严来啦,孩子们都在楼上。”
严星河哦了声,又看看店里,不见何秋水的身影,就问老何:“何叔,秋水呢,也在楼上么?”
“她啊……”老何收了碗筷,拿抹布擦擦桌子,“出去了,接了份工作。”
“……工作?”严星河一怔,奇怪道,“什么工作?”
“说是什么给衣服拍照,当模特。”老何笑呵呵的解释,“反正就在本市,也只要一天,她爱去就去。”
严星河大概知道她是干嘛去了,也笑着应声是,倒没上楼,而是拖了柜台后面那张椅子坐下,充当起收银员来。
小胖见他坐下了,就从门外跑进来,攀着他的裤腿一直往上爬,直到爬进他的怀里,这才找个姿势舒舒服服的趴窝。
接连有客人进来,严星河就学着何秋水的样子给他们点单和收钱,还有接收外卖的订单,虽然动作有些慢,但也有条不紊没出过错。
张铮的妈妈过来要了份绿豆沙,见是他在忙,哎呀了声,笑道:“严医生这模样,看起来跟阿水蛮像的,要不是我们常来常往,还以为你是一直都在这里干活的界!”
严星河把这当做夸奖,抿唇笑笑,然后把怀里的小胖猫放到了柜台上。
橘黄色的猫在柜台上坐着,像一座招财猫似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不时左右看看进来的人,但更多时候都在盯着严星河看。
没人的时候它就抻着脖子去够严星河,小声的喵呜两声,严星河也疼它,低头和它碰碰脸算是亲亲了,然后再揉一把它毛茸茸的大脑壳,它就会安静一会儿。
或许是它太可爱了,引来店里很多人的关注,最要紧的事,和猫咪互动的这个男人够帅。
有位外地来容城旅游的客人恰好是个知名摄影博主,偶然间走进糖水铺,又偶然间撞见这一幕,于是忍不住拍了下来,严星河这些天一直在摄像镜头下行走,对镜头的光线很敏感,立刻便发觉了有人在拍自己。
便直起腰扭头过去看,就见一个年轻女郎有些不好意思的朝自己笑笑,手上还拿着相机,“不好意思,我是个摄影师,刚才觉得……你和猫咪的互动非常触动我,所以……你介不介意我把它放到网上?”
顿了顿,她又忙补充道:“我可以给你们店做宣传的。”
严星河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不是这家店的员工,而且……还请不要把照片发送在社交平台上,谢谢。”
他是不想多事,才直接拒绝了这个要求,当然也就不管对方多么沮丧了。
就在这位女客人预要再劝说他同意自己发布照片的时候,还在门外的小狗二白却突然站了起来,甩着尾巴冲某个方向汪汪了两声,并且有些想冲出去,却又没有,只在原地站着不停的吠。
它的声音很亲昵兴奋,是那种见了熟人才会有的,老街坊们就知道,“阿水回来咯。”
严星河听了也伸头看看门外,就看见一个撑着阳伞的年轻女孩子正匆匆往这边走着,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上身穿着一件姜黄色的镂空针织罩衫,手臂上挽着一个服装袋。
她斜挎着一个米白色的链条小猪包,步履轻盈,越是靠近就走得越快,等到了门口,把伞一收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就弯腰去抱小狗,亲昵的和它碰碰鼻子,“二白,你想我没有?”
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永远欢快。
严星河脸上不由自主的带上笑容,丢下小胖就绕出了柜台,走到门口那里,“秋水。”
何秋水抬头看见是他,呀了声,“你下班了?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今天有手术,我忙完了才下班的。”严星河解释道,撑着门帘让她进来了。
何秋水进了门就把二白放下,又转身搓了搓小胖的脸,然后跑去窗口前道:“老何,我要吃龙眼冰,还要一杯咸柠七。”
说着又回头看了眼严星河,又追加了一杯饮料,“再来一杯咸柠七,给严医生的。”
说完就转头又走回来,张婶拉住她问白天去哪儿玩了,她笑嘻嘻道:“我可没有去玩,是去工作了。”
“你去上班啦?”张婶愣了一下。
另一位街坊大叔也问道:“去哪里上班啊?薪水多少,辛不辛苦啊?”
“就是啊,要是辛苦挣得还不多,不如不要去,你看你在家里帮忙多轻松自在。”
面对街坊们的劝说,何秋水有些哭笑不得,“不是,不是啊,我就是……哎呀,有个网店,卖衣服的,找我当模特,去拍两套衣服,一套给我一千五呢,干嘛不要。”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上了年纪的人么,不太懂什么网店模特之类的,只知道这是正经事,还能拿钱,就又改口夸何秋水小小年纪有出息了。
何秋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就回了严星河身边,一扭脸就见他正面色复杂的望着自己,不由得一愣,抬手摸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严星河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发现你这钱挣得挺容易哈,一天三千,两天就是我一个月的房贷了。”
“哪可能每天都有这种好事。”何秋水嗔了他一眼,又笑眯眯道,“你想去么,他们家也有男款的汉服,你要是想去的话下次我跟老板提一下?”
“算了,你让我拿手术刀摆姿势还可以,这个就……”他顿了顿,又好奇道,“他们怎么找到你的?”
“我的视频啊,就是用了《烛影摇红》的那个。”何秋水解释道。
早十来年前有那么一撮人开始复兴汉服文化,为了方便大家购买汉服,应运而生出最早一批汉服品牌和店铺,云锦衣庄就是其中之一,时至今日,喜欢汉服的群体越来越庞大,做汉服的店铺越来越多,关于山正的争论也越来越热烈,但云锦衣庄这个十几年的老品牌依旧以其质量之高屹立不倒,并且开发了改良日常版的生产线,当然价格也很美丽。
也因此才会大方的支付给何秋水拍一套一千五的酬劳,而且据她所说,“他们把我穿着拍照的其中一套送给我了。”
她边说边翻手机里的照片给他看,“喏,就是这套,这是半臂,这是八宝留仙裙。”
照片中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怀抱琵琶,上身的方形坦领上襦绣着雍容华贵的并蒂牡丹和璎珞云纹,下裙是间色设计的八宝留仙裙,裙上绣有多条缠枝虞美人,臂弯上挽着水红色的披帛,华丽又飘逸。
严星河一眼就认得出来,“这橘红蓝绿色系的配色,又是从敦煌壁画里找的灵感罢?”
“哇!你好厉害!”何秋水笑嘻嘻的夸奖道,然后问他,“所以……我像不像仙女?”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严星河怎么忍心让她失望,当然是点头了,“像,华丽的飞天仙女。”
何秋水听了就捧着泛红的脸,美滋滋的自我陶醉,然后听到严星河问她:“你觉得现在开心么?”
“很开心啊。”她毫不犹豫的应道。
严星河又问:“是之前能去演出开心,还是现在?”
她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片刻后认真的看着他,“都很开心。”
“我喜欢以前的舞台,也喜欢现在的镜头,对我而言,它们是一样的。”
严星河直直望进她清澈坦荡的眸底,微微笑了起来,“那就好。”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有事做了,并且发展前景还不错,但他之前总还有些担心,怕她觉得这只是退而求其次,怕她有意难平。
可如今看到她平静欢喜的模样,他又释然了,到底是没什么强大得过时间,他变了,她也变了。
变得更加豁达,更加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