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便这么波澜不惊的结束了, 不管暗地里如何交锋激烈,至少在明面上, 一切都很平静。
十一假期的时候, 碰上中秋节,江汨罗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梁睿回了家, 姐弟俩一块儿瞒着, 江媛和梁东山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她谈恋爱了,江媛追着问对方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 家境怎么样, 江汨罗都一一回答了。
听完沈延卿的个人条件之后, 江媛表示很满意, “前头隔壁卖衣服的那个黄婶你记得哦?”
“还想介绍她儿子给你相亲咧, 条件一般般, 在我们县当公务员,我不太看得中,又怕拒绝了人家说咱俩闲话, 现在好了, 我不用为难啦。”
以前生活条件不好, 万事以填饱肚子为上, 江媛豁得出脸皮不怕人嚼舌根, 现在不一样了, 她也要名声脸面起来。
江汨罗寻思, 大约这就是“衣食足而知荣辱”的一种体现罢。
“那等过年你带小沈一块儿回来吃饭啊?”江媛刚放下心,又有了新盼头,“你都二十七八啦, 我们那年代, 你这都算老姑娘,不结婚要被笑话的。”
江汨罗听了就笑,“幸好我没生在你们那年代呗。”
江媛不痛不痒的数落她两句,电话就被梁睿抢了过去,“姐啊……”
他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不知道太多,江汨罗不愿意叫他牵涉太多,沈延卿便也不肯告诉他,找了几次都被忽悠回来了。
想了想,与其纠缠着问这些事,梁睿更愿意嘀嘀咕咕给他姐告状:
“我们二老板是真的狗,问他你在哪儿呢,他能回答在你身边的某个角落,妈的,差点没把我忽悠瘸了!”
江汨罗听得一阵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就这你也能被忽悠,真的不找找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一句话就将他噎住,他支吾半晌,憋出一句:“……我要那么精做什么,家里有一个精的不就够了么。”
哎呀,有情况!
江汨罗眼睛一亮,“谈恋爱了?”
梁睿立刻否认,“没有,还没有,等你回来了再跟你说,我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那头没声了,江汨罗忍不住失笑,这孩子真是……找借口都找得这么拙劣,难怪会被沈延卿忽悠呢。
这时,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辛姨的声音有些少见的雀跃:“小小姐,车备好了,可以出发了么?”
中秋佳节,杜明和何固熙却各忙各的,一点都没有要过节的意思,江汨罗便说要带辛姨去医院和庆姐儿一起过。
杜管家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守在医院,庆姐儿清醒的时间还是那样,不过状态不好了,她疼得厉害,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微弱,有时候要用杜冷丁才勉强好过些。
有些人终究是要离开你的,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送别的过程,不管是亲人朋友,还是曾经的自己。
每次江汨罗觉得难受的时候,就会用这句话来自我安慰。
她们到医院的时候,刚好是中午,照顾庆姐儿的护工告诉她们,杜妈推庆姐儿下楼去透气了。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江汨罗忽然咦了声,“辛姨,杜妈跟华叔都姓杜啊,是亲戚么?”
辛姨闻言一怔,目光微闪,“……是、是啊,听说他们是本家的堂兄妹。”
辛姨脸上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江汨罗的眼睛,她想了想,又状似随口的说了句:“跟咱们家一样,都姓杜,真是巧了。”
听见她这么说,辛姨笑了笑,忽然又愣了愣神,不知道想起什么,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是啊,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她说完,轻轻叹口气。
这态度很奇怪,江汨罗敏锐的觉察出来,当即试探道:“华叔跟杜妈,是杜家村出来的?”
辛姨正在剥橙子,闻言手顿了一下,橙子皮的油囊被挤破,挥发出一股有些刺激但又飞快散开只剩清香的独特味道。
“是啊,我们都是杜家村出来的。”辛姨语气淡淡,没什么情绪起伏,“我男人死了,也没孩子,寡妇在村里日子不好过,干脆就出来了。”
“您在杜家待了……”江汨罗停下来想想时间,“得有二三十年罢?”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大小姐跟……私奔那年来的。”
辛姨说着话,把剥好的橙子递给江汨罗,又叹了口气,“小小姐,我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大小姐出事了……董事长不会想把您认回来。”
在杜明心里,其实还是何固熙更亲近。
“不过既然回来了,您就好好孝顺着,不管怎么说,您是董事长的亲外孙女。”
辛姨的语气有些忧虑,又饱含着慈爱,可是江汨罗却没心思去听,她觉得,好像杜家村的秘密不止一个特种设备工厂那么简单。
但她无法亲自去求证,因为没有理由去杜家村,所以只好寄希望于杨嘉达那边的调查结果。
门外响起一阵轮子走过的声音,由远及近,江汨罗回过神,起身走到门口,看见杜妈和杜管家推着庆姐儿回来了。
“华叔,杜妈。”她笑着叫人,然后望着庆姐儿,认真道,“庆姐儿,中秋节快乐,我们一起吃月饼好不好?”
“好呀!”庆姐儿拍了拍手掌,咯咯的笑起来。
每次见她,都比上一次要瘦一点,江汨罗看着她凹进去的脸颊,心里觉得酸涩,但也只能装作没有。
她接过轮椅,将庆姐儿推进病房,杜管家跟杜妈走在后面,看着江汨罗的背影,露出欣慰的目光。
但这目光江汨罗却并不知道。
“庆姐儿,咱们到床上去咯。”
“好,阿罗抱抱!”
庆姐儿欢喜的伸出手来,江汨罗笑着将她的胳膊套上自己脖子,弯腰抄着她的膝盖弯,一使劲就抱了起来,转身放到床上。
她很轻了,八十斤都不到,所以江汨罗完全可以抱起她。然后明显感觉到,她又变轻了。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江汨罗替她掖好被子,佯作生气的瞪她。
庆姐儿扁扁嘴,“那些菜不好吃,没味道……而且我好困……”
病人的饭菜总是清淡少油的,她吃了这么久,还是不习惯,又总是要昏睡。
江汨罗笑着拍拍她的头,“不好吃也要吃啊,吃了才能身体好,身体好才能不困,你不想和我多玩一会儿么?”
庆姐儿又扁扁嘴,“……好吧。”
她应了声,又指指掉到地上了的本子,“阿罗,你看这个。”
江汨罗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见到一个本子掉在脚边,弯腰刚捡起来,杜妈就要来接过去,还没碰到,就被庆姐儿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不许你拿!”
“庆姐儿……”
“不许!不许!”
屋子里乱了一瞬,又僵持下来,江汨罗从没见过庆姐儿这么暴躁的模样,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谈不上愤怒,但是特别认真,一副随时炸毛的模样。
杜妈缩回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看杜管家,又看看庆姐儿。
江汨罗连忙安抚道:“好好好,都不拿,庆姐儿自己收着好不好?”
看样子是一个相册,江汨罗觉得眼生,但封面上的星月图案有很熟悉。
她把相册还给庆姐儿,然后转身要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月饼盒,“我们来吃月饼好不好?”
庆姐儿却拉住她,“看,阿罗看!”
她说得很郑重,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那种清明,江汨罗看得愣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阿罗看!”她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每个字都在加重语气,还把相册塞过去。
相册有些烫手,江汨罗拿在手里,看一眼杜管家和杜妈,他们欲言又止,显然并不想让她看,但庆姐儿又一副要炸毛的模样,他们也不敢阻拦。
至于辛姨,她的表情倒让江汨罗觉得有些值得玩味,淡淡的,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甚至嘴角还隐约有点嘲讽的笑。
江汨罗选择了打开相册,相册里居然全都是杜海棠的照片,从婴儿到总角,到豆蔻年华,再到桃李花信,神态从嚎啕大哭到欢欣雀跃再到郁郁寡欢。
最后一张照片,杜海棠坐在客厅的沙发边上,扭头看向镜头,微微笑着,仿佛她这一生的定格,就停留在一个浅浅的微笑上,眉宇间满是清愁。
江汨罗当然认得出她来,一楼的那个小房间里,就有她的遗照,每天都有人供奉新鲜的瓜果鲜花。
“姐姐。”庆姐儿伸出手指,用力戳着相册上的照片,“这是姐姐,瓜瓜山。”
江汨罗没听懂她最后三个字,只看她指的那张照片,背景是一座山,于是猜测道:“去摘瓜?”
“……嗯?”庆姐儿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理解她的话,然后点点头,“嗯!瓜!碧螺山,绿色的螺里面的瓜!”
接着又说自己和姐姐一起去玩,放风筝,风筝是只乌鸦,她被吓着了,晚上和姐姐一起睡之类的,像在回忆往事。
“你和姐姐去山上摘瓜吃了对不对?”虽然还是没头没脑的,但江汨罗觉得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了,便笑着问道。
庆姐儿没说是还是不是,抿着唇,眉毛纠结成一团,半晌没说话。
“吃月饼好不好?”杜妈连忙上前来劝,庆姐儿听说有吃的,又不想那些事了。
待到午后,杜管家接了电话,说是董事长过来看庆姐儿了,江汨罗还没应声,就见庆姐儿拉着被子一躲,“庆姐儿困了!”
起初江汨罗没太在意,以为她随口说的,直到杜明和何固熙走进病房,她才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庆姐儿似乎很排斥杜明,都不愿意看他,反倒跟何固熙很亲近,几次想拉他的手,但何固熙又明显和她不亲近,笑容淡淡,坐了没一会儿就找借口离开了。
江汨罗忽然想到上次,就是第一次由杜明带着去魅色那次,他是在门外一直没进来的,说是在等司机但司机堵车了。
现在想想就很奇怪,等人而已,为什么病房里有沙发不坐,要坐在外面?
心里疑窦丛生,看杜明和庆姐儿之间的眼神愈发打量起来,这时才发现杜明脸上疲态尽显,有点强撑着的意思。
她索性上前去劝了句:“姥爷,不如您先回去罢,休息好了再来也不迟,庆姐儿也该午睡了。”
庆姐儿在何固熙离开后就一直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杜明只好借坡下驴,“也好,那我就先回去。”
他语气淡淡,眼神却莫名有些哀伤,江汨罗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中秋当天沈延卿要出上午的门诊,忙起来连饭都没能按时吃,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看完病人,回了一趟科室,边查资料边吃饭,又遇到值班医生在处理一个重病人,帮着做了点杂活。
从医院出来已经临近傍晚,最终还是没有去见江汨罗,他们约好第二天到沈家看三个毛孩子。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从江汨罗那里听说了庆姐儿对杜明的反应,竟然觉得有些错愕,“为什么会这样?”
江汨罗摇摇头,“可能是姥爷的气势太强了?而且……”
她顿了顿,继续道:“庆姐儿跟我妈那么要好,可是我从没见过她们的合照,只有我妈一个人的。”
越想越发现就是这样,江汨罗摇摇头。
想不出所以然来,好像这事也不重要,索性不再讨论,等到国庆假期结束,没几天就忽然传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大概就是有好几个消费者先后投诉杜氏销售的建材存在质量问题,还闹到了电视新闻上,要求巨额赔偿,被坊间称为“杜氏质量门”事件。
因为事情闹大了影响很坏,杜明不得不亲自出面,总算将事情勉强翻过,时间也就到了十月底。
天气开始转凉,江汨罗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过得毫无波澜。
十月底,沈延卿的课程已经上到了心肺复苏的章节,学生要经过实操培训考试及格,才能避免期末外科学挂科惨案发生。
学校开放的技能训练室器材不够,为了让学生们能有更充足的练习,沈延卿受到某天社会新闻的启发,自费购买了三个心肺复苏训练模拟人。
模拟人身上连接着指示灯,位置、力度都对了会亮绿灯,错误会亮红灯,和其他什么复苏操作垫、呼吸球囊之类的东西一起放在一个深蓝色的箱子里。
“你打算怎么做?”江汨罗好奇的问他。
沈延卿拍拍箱子,微笑道:“当然是带他们练摊儿去啊,就当义务教授市民心肺复苏?为了保证每个人都能充分练习,我打算把它作为考核出勤率的指标之一,不到的扣平时分。”
江汨罗一脸复杂:“……”你就是传说中的魔鬼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