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汨罗后来的记忆里, 对这一晚的记忆异常深刻,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比她和沈延卿的初夜都要记得清晰。
或许是因为在这天, 黄闵柔暴露身份的消息让她意识到双方的争斗已经开始转入白热化, 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这天是最平静的一天。
此后事情的发展迅速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杜氏质量门事件之后不到一个月,暂且被平息的风波又重新汹涌,这次更是矛头直指杜氏偷税漏税和涉嫌洗钱。
一直到十二月下旬, 江汨罗见到杜明或者何固熙的次数加起来都不满十次, 这大大方便了她的行动。
这天丁四告诉她,杜氏的制毒窝点并不在他们之前以为的杜海棠喜欢的地方, 但也与她有关。
“汨罗县的老鸹山, 江小姐, 您应该听说过。”
江汨罗一愣, 脑海里想起两道声音, 一个是丁大有的, “……来了新领导,说是要把我们镇打造成长寿之乡,也发展旅游, 说老鸹山上面那泉水啥的能做景点。”
另一句, 则是中秋那天庆姐儿几次跟她说起的“瓜山”, “绿色的螺里面的瓜”, 她以为她是在说不要紧的陈年旧事, 却没想过是自己猜错了。
庆姐儿或许一开始说的就是“汨罗”, 是自己先说什么摘瓜, 她才跟着说“绿色”的,“瓜”也可能是“鸹”。
江汨罗脸色倏地一白,刷的从沙发上站起, 望着丁四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我之前托你们帮我查的人……查到没有!?”
丁四一怔,随即摇摇头,有些抱歉的看着她,“……抱歉,我们的人在杜家村找不到认识这个人的人,调查起来很困难。”
他想解释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查到的,可江汨罗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失望。
但她的失望没能持续多久,辛姨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下就将丁四撞开,冲到江汨罗跟前,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晃了晃:
“小小姐,庆姐儿不行了,董事长让丹小姐来接你去医院,就在门外,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不要慌,不要乱!”
“听懂了没有?不要怕!”
这是她第一次称江汨罗为“你”,而非平常的尊称。
她很着急,神色写满了急躁和焦虑,眼睛通红,抓住她手臂的双手像一对鹰爪,紧紧抠住她的皮肉,有些难耐的疼。
庆姐儿不行了,江汨罗听到这句,整个人都怔仲起来。
十二月末的天气已经很冷,容城少见的早早下了初雪,气温骤降,她记得往年冬天总会有好些流浪的毛孩子会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死,人也一样。
很多病人,都熬不过多变又寒冷的冬天的。
江汨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尽管早就知道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很快就会离开人世,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又发现一切都那么仓促。
她的心里忽然出现一阵奇怪的、连绵不断的疼痛,仿佛知道自己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
“江小姐呢?走罢,再不去,你就见不到她了。”
“嗬——我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真的死呢。”
丹姐的声音凉凉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怨怼,总之没有同情。
江汨罗好像听见辛姨凶狠的跟她争吵了起来,说什么都是你害的你就是个扫把星之类的。
等她意识到这两位的态度都很奇怪时,已经在丹姐的车上了,她几乎是被对方拖着塞进车里的,出门时除了裙子口袋里的手机,什么都没带。
“丹姐……”她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于是叫了她的名字之后就挺顿住了。
丹姐的车开得很快,快到让她觉得有些眩晕。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丹姐看着前面的路,脚下油门又一踩,车速更高了,“别问,问了我也懒得说。”
不知道是不是车子开得太快了,江汨罗觉得有些心悸,也就听不清她都说了什么,但她的确没有再想问。
只花了平时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到了医院,跟着来的还有交通罚单,但丹姐好像并不在意,下车以后把墨镜戴上,冷着脸示意江汨罗:“带一下路吧,这是你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最后一次,江汨罗听到这四个字,心里咚的一声,像被锤子砸过似的,生疼。
庆姐儿已经在弥留之际,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除了杜妈,谁都不在,杜明不在就算了,杜管家也不在。
可也不在家啊。江汨罗忽然间意识到,今天的事,处处透着蹊跷,哪有女儿弥留,父亲却不在的。
“……弟妹。”抢救队伍里忽然有人看过来,叫了一声。
江汨罗一怔,待看清柳泉的脸,才勉强勾起嘴唇算是笑了一下,“柳医生。”
“进去吧,她醒了。”柳泉向她点点头,脸上透着关切,“你们家其他人呢,还没到?”
江汨罗愣愣的摇摇头,被丹姐从背后一推,她就撞进了病房里。
面前是庆姐儿躺在病床上,听见动静勉强转过头来,看见是她,就露出一点欢喜的神色来,“阿……阿……阿罗……”
背后是柳泉不满的低斥:“……怎么能推人,万一摔倒了怎么办,不是徒增麻烦么?”
“庆姐儿,庆姐儿……”江汨罗扑到她的床边,被椅子腿撞了一下,却也顾不得感觉到痛,只是盯着她。
她们认识好些年了吧,那时候她蓬头垢面,是个疯婆子,缠着她要吃的,像个小孩儿,颠颠的跟着她,叫她阿罗,说他们是好朋友。
对了,她还让沈延卿替她给自己送过花,那时他们第一次闹别扭,还是借着她的花才顺理成章的见面,然后消除误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得干净起来,不再有邋遢痕迹,不言不语时,看起来就像个正常人。
她微微抬起手,江汨罗伸手抓住,紧紧握在一起。
“……阿罗长大了。”庆姐儿回光返照,说话突然变得流畅起来。
江汨罗一愣,听见她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红彤彤的,像个小猴子……后来你就不见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是像谁多一点……”
“阿罗,你长得真像你爸爸,他是个顶好顶好的人……阿罗,你能不能带我回家……我想你爸爸了……”
她说这话时,眼泪从眼角流出来,划过干瘪凹陷的额角,流进鬓角和耳朵,又氤氲在枕头上。
江汨罗整个人都傻了,她隐约觉得奇怪的事情在这一刻全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庆姐儿住院杜明会常来,为什么相册里只有杜海棠没有杜庆庆,为什么她会对何固熙那么亲近,为什么她会记得老鸹山,为什么在杜家村找不到杜庆庆,为什么辛姨的态度那么奇怪……
甚至于为什么,她就要死了,作为父亲的杜管家都不在。
“杜海棠,你醒了啊,这么多年,逃避现实的感觉不好受罢?”丹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叫的却是杜海棠的名字。
江汨罗想说不,你认错人了,这是庆姐儿,不是我妈!
可是下一秒,她就听见床上这人开口了,“……连小姐,好久不见。”
“有什么好见的,一个疯子,不值得我去见。”
“……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是我咎由自取。”丹姐沉默半晌,才慢慢的开口,“但我欠过你的,到今天也都还完了。”
庆姐儿想笑,可是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只能哆嗦着嘴唇,又将目光放回到江汨罗脸上。
“阿罗……不要哭哎……”她呢喃着吐出几个字,已经开始变散了的眼神还有着慈爱。
江汨罗的眼泪从眼眶里漫出来,迅速划过脸颊,在下巴上挂着,挂不住了就滴滴答答的往下掉,砸在袖子和床单上,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没说话,似乎已经被整件事刺激到失语。
庆姐儿的目光渐渐变得遗憾,最终又变成欣喜,手从江汨罗掌心里掉下的那一刻,她说了两个字:“深……哥……”
陈深,江夙生潜伏做卧底时的化名,杜海棠认识他的时候,他叫这个名字,之后一生,不管她清醒还是犯病,他永远都是这个名字。
床头的仪器尖叫着发出警报,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门外有人冲进来,江汨罗被拉开,站在角落里,瑟缩着,看他们一下又一下的给她做心肺复苏。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月色,沈延卿弯腰指点着学生的动作,跪地急救的时候,要双腿分开与肩同宽……
那是她现在能想起的最好的时候,安全,平静,该死的真相还没有在眼前铺开。
出于人道主义抢救了半个小时,医生宣布了死亡时间,对她说节哀,然后说可以办死亡手续了。
江汨罗怔怔看着面前的一切,从进来到结束,短短的十来分钟,仓促又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反应。
庆姐儿没了,不,是杜海棠,她的母亲没了……
“小小姐,董事长让我来接您去见他。”眼前突然又站了一个人,神色憔悴,态度恭谨。
是陈秘书,杜明最信任的助手。
“去吧,这里有我处理。”丹姐的声音随后传来,意外的多了一点温度,似叹息,又似怜悯。
出门前辛姨给的叮嘱已经被江汨罗忘到脑后,或者说,她根本就记住过,只能毫无主意的被陈秘书带来的保镖夹持着走出病房,下楼,又上车。
仿佛面无表情的提线木偶。
尽管天气寒冷,又下过一场雨夹雪,地面湿漉漉的,车子还是开得很快,没多久便到了杜氏。
今天的杜氏很安静,安静到近乎于诡异,前台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开灯,有些昏暗,走路的回声被放大到在人心里不停盘旋。
江汨罗上到顶层,这里是杜明的办公区,她看见何固熙站在窗边抽烟,转身过来看见他来了,就把烟在窗台上用力一碾,火星瞬间就灭了。
空气里回荡着烟味,“你来了。”
声音冷淡,似乎从前的亲近只是假象,又或者那就是他装的,谁知道呢,除了他自己。
下车时被冷风一激,江汨罗已经有点回过神来了,见了他,第一反应不是告诉他庆姐儿就是杜海棠,反而想问黄闵柔怎么样了。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眨眨眼,顺从的在陈秘书的带领下走向杜明的办公室。
和何固熙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他低声说:“她让你注意安全。”
她一愣,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等见到杜明身边面色冷峻的警惕非常的保镖时,才忽然明白,他说的应该是黄闵柔。
看样子何固熙已经被黄闵柔策反了,只是不知道策反的理由是什么。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小小姐说。”杜明的声音很平静,一点都不见悲伤,像是根本不知道庆姐儿已经去了。
他说完摆摆手,保镖便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那个又被他叫住,吩咐道:“让你们小何总十分钟后进来。”
厚重的红木雕花门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但却让江汨罗觉得,比刚进门时更加逼仄压抑。
她嗫嚅着叫了他一声:“姥爷……”
“江小姐,其实我从未承认过你的身份。”杜明轻笑,目光仍旧和蔼慈爱,只是多了几分冷漠,“是庆姐儿想见你。”
“我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即便知道你是只细犬,背后跟着猎人。来的时候就已经通知你们的人了罢?”
江汨罗听了脸色变得愈加苍白,却又并未觉得奇怪,甚至松了口气,原来他们都是在和对方虚与委蛇。
那也好,至少只论输赢,不谈辜负与否。
杜明坐在大班椅里,微微抬头看着她,“见过她了?知道真相了罢,她是你的母亲,生你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江汨罗这时忽然喊了起来,这是她一整天里说的第一句完整话。
她有些崩溃了,积压的情绪在杜明的话里猛烈的爆发,又在看见他平静的双眼时又被凝固住,委顿下来。
对于杜明,她一直是防备的,这种防备来自于对他的畏惧。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陈深的女儿。”杜明嗤笑一声,“你的确是庆姐儿生的,但你身上也留着那个叛徒的血,我只是让人弄死他,还不够。”
他恨江夙生,所以他要让他的女儿,与生母朝夕相见,却不能相认。
他想起那一天,庆姐儿被从疗养院接回来,突然告诉他:“我找到深哥了。”
他吓了一跳,觉得她在说胡话,带她去向医生确认,得知她突然康复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就说要接女儿回家。
那时他才知道江汨罗就在她身边,命运真是个神奇又强大的东西,明明没有寻找过,却还是相遇了。
她又病了,刚刚摆脱精神病,就得了癌症,她求他让女儿回来,哪怕不告诉她真相也可以,他想了许久,终于答应,为的却是报复已经死透了的陈深。
江汨罗听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起这些,觉得呼吸都喘不上来,心口闷闷的疼,突然有些迷茫。
她像条离水的鱼,不停的张口呼吸,却是在垂死挣扎。
她听见敲门声响起,杜明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看向她身后,“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