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固熙用力一推, 办公室重得能压死人的木门被推开,他透过缓慢打开的门, 渐渐看清杜明的脸。
就像旧时光里的老照片能提供回忆, 他看着杜明,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他曾经那么感激这位老人。
是他将自己从泥泞里抱出来, 带到容城, 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光鲜亮丽到他总是忘了自己曾经灰扑扑的出身, 如果杜海棠没有出事, 如果他能永远都不知道亲生父母为什么而死, 就好了。
“你也来了。”杜明望着他轻笑, 目光依旧和蔼, 同过去的每一天毫无区别。
何固熙突然觉得想哭,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只有几岁的自己那样,可是他不敢,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得像她。
“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父母的事?”杜明问道, 脸上适时出现了疑惑和好奇。
“......有几年了。”他闷闷的应。
江汨罗站在一边, 低着头, 不知道在想什么, 面色苍白, 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气息。
杜明点点头, 又笑,“谋定而后动,在有足够的能力将敌人一击毙命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无论多恨都不要让对方发现, 你十五岁时我教你的东西看来你学得很好,学以致用,不错。”
说着看了眼江汨罗,“阿罗到底不是在家教养长大的,不如你,要是没有这些事,杜氏交给你,我能死得瞑目。”
“你做得很好,很谨慎,如果不是庞文武突然反水,我还不知道他是你的人。”
最开始的突破口就在魅色内部,是庞文武都不用调查人员盘问就稀里哗啦什么都说完了,说不是有人授意的都没人信。
他说完笑了一声,有些自嘲,还有些自得和欣慰,可惜没有人接他的话,顿时就安静下来。
何固熙咬着牙根,拼命忍着心里汹涌的情绪,脸颊上的肌肉和额头上的青筋一齐跳动着,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们是替您做事的,没有任何错处,您为什么要......”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派人杀死他们?”
江汨罗的头倏地抬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么?他和自己竟然是一样的么?
“我还教过你一条,宁可错杀三千,不可错过一个。”
杜明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从慈爱瞬间变得狠厉,透着漫无边际的威严,仿佛丛林中的头狼在盯着猎物。
“当年陈深千方百计取得了我们的信任,将我们的消息送给警方,我们当然要查,但却被他侥幸逃脱,警方已经找到我们,只能连夜跑路,你的父母已经找到,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不是吗?”
“派出去的人没有直接送他们上路,啊,那几条细犬被训练得很好,既有野性,又能服从命令,被它们咬成重伤的人在深山野林里迷路,最后死了也只能查出是被狗咬的,要是没死,那就是他们运气好,听天由命罢了。”
“不过他们运气不够好,都快要下山了,还是碰上了天灾,他们的确死于泥石流之下的山体滑坡,这点我没必要说假话。”
“他们只是牺牲了自己,为其他兄弟留一条后路罢了,修会成立那么多年,牺牲的不只有他们,还有很多人。弱肉强食,成功者的高台,都是由失败者的尸骸堆积起来的。”
他的声音极端冷漠,狼一般的眼眸里透出一股孤傲,这才是真正的杜明,他从来都不慈爱不温和,慈善只是一件外衣,真实的他,永远与善良无缘。
这样的杜明让江汨罗心里发寒,忍不住有些腿肚子颤颤,脸色愈发变得白纸一般。
杜明的目光轻飘飘的从她脸上划过,没有像往常一般戏谑的笑话她胆小,而是又重新看着何固熙,“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何固熙抿着唇,低吼道,“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还要将我养在身边,若非如此......”
如果只是单纯有仇就好了,那样他就不必因为得知真相感到崩溃,也不必左右为难。没人知道他那时有多害怕,一边是还有印象的曾经对他爱如珍宝的父母,另一边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杜明,那样都是为难。
杜明望着他,摇摇头,“我就是一念之差,想着用你来弥补庆庆的伤痛,你看,我不就败在这一点无用的善心上?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何固熙刚要开口反驳,却又捕捉到他话里的那几个字,忍不住一顿,“......庆庆?”
“庆庆是海棠的乳名,她没有告诉过你吗?我也许多年没有叫过了,她不让我叫,现在她走了,就没人管我了。”
他说着,眼神重新柔和下来,语气里甚至有了点微微的得意,像是和孩子玩游戏赢了的父亲。
何固熙愣了一下,眼睛慢慢瞪大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看他,又看看江汨罗,“阿罗......”
江汨罗撇开头,没有和他对视,嘴唇紧紧抿着,用手抓住衣襟,一声不吭。
沉默就是默认。何固熙望着她,突然开始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开始哭,“是您给她整容了对吗?对吧!”
“不会是她的病也是您的手笔罢?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他咆哮着嚷嚷出来,随即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不停的喘着粗气,像一头拉着风箱的老驴,看着江汨罗就开始流泪,“你也不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
庆姐儿住院这几个月,他只去过寥寥几次,都是为了陪杜明才会去的,每次也不会久待,因为他厌恶医院独有的那种消毒水味道,要是他知道......
可惜没有如果了,他曾经总是不动声色的挣开她的手,不愿意看她的脸,她一定很难过吧?也不一定,她那样温柔的人,不会的。
他不停的掉着眼泪,然后指责江汨罗,“你为什么不哭!那是你妈妈啊!你为什么不哭!!!”
江汨罗仓白着脸,忽然间镇定下来,扭头看着杜明,轻声问:“她遭受过危险,对不对?”
“是。”杜明点点头,向她笑了一下,有些勉强和自责,“她确诊精神分裂以后,一直被我关在家里,不叫她出门见外人,觉得这样能最大限度的保护她,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仇家知道了,鸿海国际倒了,不知多少人想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九年多前,鸿海国际在一次清扫中被查封关停,这其中牵涉了太多其他人的利益,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杜明出面保住鸿海国际,或者重新开办一个鸿海国际,杜明很犹豫,他的犹豫让杜海棠成为了那些人要挟他的筹码。
杜海棠被一个受别人买通的佣人哄骗,偷跑出别墅,被带走,杜明为了将她找回来,只能答应他们的某些要求,尽管没有遭受任何虐待,但被关在地下室一段时间,杜海棠回来之后状态更坏了,甚至诱发了严重癫痫。
杜明于是想到一个办法,让她“病逝”,一面以疯病发作自焚而亡为由替杜海棠举办葬礼,另一面则将杜海棠暗中送出去,跟着她一起的就是此前从未在杜家露过面的杜妈。
同年,连丹丹接杜明命令离开国内,前往菲律宾,名为开拓市场,实则暗地里联系各方,准备重建鸿海国际。
那一年杜海棠的葬礼盛大而真实,灵堂的遗体是杜管家找来的无名女尸,化了妆跟杜海棠八分相似,火化的是空棺木,只要他想,可以做得比这更天衣无缝。
这场弥天大谎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也包括何固熙这个名为侄子实为养子的杜家接班人,还让当初带走杜海棠的那伙人心虚愧疚,在面对杜明时不由得让步三分。
两年后,杜董事长因为思念亡女,深感孩子不在身边对一个父亲来说太残忍,遂同意杜管家将他的疯女儿从安宁医院接到杜家照顾。在鸿海国际消失的第五年,魅色开业,名为娱乐会所,实为杜氏与各犯罪集团的中转站。
“你看,命运就是这样,我也想过改邪归正,但有很多人很多事不让我离开,身不由己。”
他说着无奈的话,摇着头,可不见一丝一毫的为难。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可能一开始他的确想改,但后来,就不会了。
何固熙一直都知道杜氏的生意有些不干净,但他没想到会这么不干净,他一开始以为只是魅色的绝色女招待和笑气,直到黄闵柔把所有信息摊到面前。
深受杜明恩惠的他,抉择起来比江汨罗要困难得多,三观受挫颠覆的程度更重,重到他日夜寝食难安,然后在辗转反侧中割裂自己的过去与现在。
但同时,他又给自己长久以来的纠结做了了断,并且找到了理由,看啊,不是我忘恩负义,是大义灭亲,避而不提关于亲生父母的任何事。
杜明看着他们,一个是亲手教养起来的接班人,一个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外孙女,目光来了然且意味深长,“我们都身不由己,做的事都是为了自己,不是吗?”
江汨罗说不出话来,仿佛仍旧沉浸在杜海棠的事里,何固熙则脸色青白交加,满脸惭愧与痛苦交错。
“你什么时候通知的警方?”杜明再次出声,这是问的江汨罗。
她摇摇头,微垂着眼,声音缓慢而轻细,“我只告诉了沈延卿。”
“哦?”杜明来了兴趣,身子前倾,靠在办公桌边沿,“你是什么时候通知他的?”
“到楼下的时候。”江汨罗轻声应道,脸色依旧苍白着。
杜明似乎愣了一下,接着问:“你怎么通知他的,打电话?不对,陈秘书没有说,你身上装了定位跟踪器?”
江汨罗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手机软件,指纹解锁后按音量键进入,按一下就是通知第一个紧急联系人自己的位置。”
杜明恍然大悟,又忍不住嗤笑,“居然是这样的雕虫小技。”
江汨罗没吭声,他又道:“沈家那小子给你装的?”
“以前被送外卖的骚扰过,他怕我出事,说是自行设计的,还没投放市场。”江汨罗解释道,说完嘴唇又抿了抿。
“后生可畏。”杜明听了又毫不吝惜夸奖,甚至连语气都轻松了一点,“你比你妈眼光好了不是一点。”
江汨罗知道他深恨江夙生,于是只好勉强笑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她忽然想起,“贺明的母亲,是你的人杀的?”
杜明歪了一下头,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江汨罗就解释道:“宁城贺明,他的爷爷是当年收留我爸和……的人。”
“哦,你说贺大啊。”杜明想起来了,“他当年为了钱卖了你爸,拿了钱后缩起来过日子,倒是寿终正寝,至于他老婆……应该是吧,我老了,记性不好。”
江汨罗知道十有八九是他让人干的,差点连累郑树遇险,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抿着唇,脸色还是白纸一般。
“她的遗愿只有跟你爸葬在一起罢?”杜明突然问道,说完也不等她回答,“那就随她吧。”
何固熙这时急急忙忙的问:“我呢?姑姑有没有说到我?”
江汨罗一时语窒,半晌慢慢的摇了摇头,看见他痛苦的抱着头,内心阴暗的角落里竟然升腾起一股隐秘的愉悦。
换了一张脸就完全认不出曾经待他如亲子的人,有什么资格被她惦记。
“叩叩——”
敲门声响起,杜明说了声进来,门应声而开,外面站着几个大盖帽,带着逮捕令,要将杜明和何固熙都带走。
刘队长将逮捕令读完,严肃道:“杜董事长,何总,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杜明点点头,看向江汨罗,“阿罗,来为我带上这东西吧。”
玫瑰金的手铐,江汨罗还记得当时看新闻大家还调侃说现在的警察叔叔都这么潮,从没想过居然有一天会亲手用它来抓捕亲人,即便他们之间感情淡漠到只剩下算计与怨恨。
已经干了的眼泪突然又源源不绝的涌出,“......好。”
她颤抖着手,亲自给杜明和何固熙铐上手铐,然后看着他们被带出办公室,一同带走的还有陈秘书等人。
江汨罗见到了沈延卿,是他带着他们过来的,此刻正满脸担忧的看着她,“阿罗,你还好么......”
她的目光没有和他接触,而是看向了站在走廊尽头的黄闵柔,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她,她正看着何固熙头也不回的被带走,一点都没有平时的风光贵公子模样,反倒像狼狈的丧家之犬。
黄闵柔回过头,江汨罗看见她的眼神,和沈延卿看她时如出一辙。
当年的杜海棠爱上陈深,于是有了半生悲剧,此后种种痛苦,都直接或间接与他有关,就像一个轮回,身为卧底的黄闵柔爱上任务对象何固熙。
如同猫爱上老鼠,注定不会善终。
她面无表情的回过脸,看见沈延卿满眼关切,张了张口,想叫他名字,却又一阵眩晕猛烈袭来。
耳边最后的声音,是沈延卿惊慌失措的喊叫:“阿罗!阿罗.....你醒醒,来人......麻烦丁警官帮个忙......”
别叫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