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卿一直都以为江汨罗是不在意的, 至少在今天之前他都这么认为。
她看起来很好,有如新生父母般教养照顾她的姑父姑母, 他也没见过谁家的表姐弟像她和梁睿这么要好且亲密, 尽管有许多遗憾,但也还算不错了。
但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都只是他自以为的不错。那个长久的在追问为什么别人都有的东西我却没有的小女孩, 即便长大了, 成熟了,也还是会觉得委屈。
是啊, 别人都有的, 我也该生来就有的, 怎么就偏偏没有呢?
沈延卿突然间理解了, 每个人都可能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这个问题缠绕着江汨罗, 所以她必须找到自己生命的来处,并且跨过去,才能治愈自己。
而这条路, 以前是她自己走, 现在也只能她自己走。
“阿罗乖, 不要怕。”他蹲下来, 伸手将她轻轻抱住, 安抚的拍着她的背, 动作放得很轻, 就像母亲在哄孩子。
“阿罗乖,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不停的重复这一句话, 语调平缓而坚定, 试图告诉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需要他的帮助,他会一直都在。
江汨罗渐渐哭不出声来了,尽管眼泪还在流着,但整个人都不再紧绷,平静了不少,只依旧抓着沈延卿的衣襟不松手。
“站起来好不好?”沈延卿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帮她穿上,哄道,“我们先回去,改天再来看好不好?”
江汨罗没说话,用动作表示了自己的顺从。
起身的时候差点因为腿软摔下去,被沈延卿一把托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腿麻了吧?忍忍就过了,乖。”
他另一边手摸了摸江汨罗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觉得有点烫,不由得开始担忧,“得赶快回医院去了,万一等下又烧起来,会很麻烦。”
江汨罗抿着唇,神色间露出一抹忐忑不安来,抬起头看了一眼他。
“别担心,不会耽误时间的。”沈延卿看出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抱歉要他花工作时间来找她之类的话。
“下次要出来的话提前告诉我们好不好?大家都很担心你。”他叹了口气,又重新将她纳入怀中,用手指梳理着她凌乱的长发。
江汨罗缩在他的怀里,点点头,不说话。
有的时候带走了江汨罗一开始就整理好了的小箱子,里面是几样是庆姐儿还是杜海棠时的东西,她打算作为庆姐儿的陪葬,到时一并落葬,只是能不能和江夙生合葬,还要问过江媛。
从明华山回到医院,江汨罗就开始发热,看起来精神还好,只是终日沉默,不爱说话,整天都闷闷的,像是什么都不关心,因为听说是家人刚刚去世心情不好,管床的叶医生没说什么,只提醒沈延卿几句。
“有不少病人会因为亲人的去世过分悲伤以至于患上抑郁症的,你多注意点你女朋友,多开导开导,要是一直这样,早点去神内或者睡眠门诊看看。”
沈延卿没法告诉对方江汨罗的情况有多特殊,只好笑着接下对方的劝告,表示自己会关注她的情况的。
江汨罗的发烧一直持续着,三四天了才终于体温稳定下来,但就在这时,丁四来看她了,告诉她杜明和何固熙很痛快就交代了所有问题,现在相关部门正准备查封轻点罚没杜家的非法财产。
不过因为江汨罗身份特殊,又有重大立功表现,在杨嘉达和沈长河的多方争取下,给开了一个后门,允许她带走杜家别墅里的部分东西,毕竟不是所有姓杜的东西都是赃物。
江汨罗想了想,问道:“贪狼要被罚没么?”
一只活的索马里猫,没收了也没法养,最后不管是卖掉还是怎样,贪狼都免不了受苦,换一个主人要是相处不好,它要么被转手,要么变成流浪猫,品种家猫,还是做过绝育手术的,一旦成为流浪猫,会很惨的。
丁四问道:“您是想带走贪狼?”
江汨罗点点头,“其实那天......我已经把它带走了,要是这样违反规定,我可以先代养,等......的时候,我再买下来。”
事实上,那天沈延卿将她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连贪狼和它的猫玩具猫窝及没吃完的猫粮一起带了出来,目前正寄养在仁心动物医院。
很多人都关心江汨罗现在怎样了,沈延卿却只说一切都好,没说到底哪里好,孟菲菲追着他问:“汨罗姐还回不回来?”
“不知道,这要等她处理好身边的事再考虑。”沈延卿实话实说。
孟菲菲当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正要追问,就被知道内情的杨烨叫了回去,沈延卿趁机就走了,也不知道大猫现在在医院那边适应得怎么样。
丁四听了她的话,一点意外都没有,杜家现在已经算是只剩她一个了,带走宠物也是应该的。
之后沈长河也来看了她一次,安慰了几句,说起初一跟十五,“都长胖些了,想你呢,你阿姨把你照片给它们看,还认得你呢,每天都在门口等。”
其实猫是认不出什么来的,趴在门口等人也只是小家伙的习惯,江汨罗对它们的记忆力并不抱很大希望,他这么说无非就是安慰她罢了。
沈长河来了一趟,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沈院长的未来儿媳了,幸好住的是单人病房,才免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又过了两天,江汨罗的精神还是那样,但已经不发热了,正好是周末,沈延卿来给她办出院手续,顺道接她去殡仪馆,梁睿也来了。
这场追悼仪式,最终到场的除了江汨罗姐弟俩,就只有沈家人。
从殡仪馆出来,沈长河看着她,没有说其他无用的安慰话,只告诉她:“你父亲的个人荣誉可以恢复了,但同时,你为这个案子所作的一切都不会被公开,虽然这是我的意思,但......你觉得呢?”
江汨罗怀里抱着骨灰盒,垂着眼,手指在盒面上不在自觉地摩挲着,“我不要那些东西。”
沈长河点点头,看向沈延卿,“你们今天就回自己家住去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待着强些。”
封悦搂着江汨罗的肩膀,摇晃了两下,“阿罗你好好的啊。”
江汨罗点点头,依旧垂着眼,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佳禾花园的房子已经快半年没人住过了,到处都是灰尘,沈延卿不愿意让江汨罗动手,一个人开始收拾,起初有些手忙脚乱,慢慢才好了不少,把卫生打扫干净,屋子通好风,床铺都铺好,已经快到傍晚。
江汨罗抱着抱枕,身边是白色的暖炉,茶壶里住着姜糖红茶,咕嘟嘟的冒着热气,上一个冬天时,初一十五每天看见她生暖炉都会跑过来,在暖炉边躺下烤火。
“喝点热茶,头晕不晕?有没有鼻塞?”沈延卿一面问,一面伸手试她的体温,又问,“今晚吃粥好不好?清淡点。”
又问要不要顺便外面订些食材,江汨罗兴趣缺缺,问一句就点一下头,都没什么意见,只在后来沈延卿问她要不要把初一十五接回来陪她时,她摇摇头,“把贪狼接回来吧。”
沈延卿应好,又坐过来,将她抱住,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陪她坐着。江汨罗靠在他的怀里,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延卿出门接贪狼回家,在电梯里遇到前房东阿姨,阿姨看见他惊讶极了,连声问:“小江是不是回来住了啊?”
沈延卿点点头,说是,不过这几天她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去打扰邻居了。
这也是委婉的拒绝大家去串门的意思。
贪狼似乎对他有点印象,但这印象绝算不上好,因为就是他将自己带走的,它已经好些天没见过美人儿了。
它凶巴巴的瞪着沈延卿,背弓起来,发出呜呜的低吼,这么凶的模样,沈延卿却偏偏看出了它的色厉内荏。
他淡淡的说了句:“贪狼快过来,回家了,阿罗在等你。”
它熟悉阿罗这个名字,一听就有些放松,归根结底还是胆子太大,居然就这么相信沈延卿了,轻易就被他捉住塞进了航空箱。
“阿罗,我们回来咯。”一到家,沈延卿就将贪狼提到卧室门口,这才打开门让它出来,它一出来就看见江汨罗缩在床上看出来。
它只愣了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冲了过去,轻轻一跃就跳上了床,抖抖身子,像巡视领地一样在床上来回走了几圈,也不嫌弃这床小,挑了个床尾的位置就躺了下来。
沈延卿将它之前的表现当笑话跟江汨罗说,末了揉揉它的头,笑道:“你呀,以后千万不能随便出去,有心的一骗就能把你骗走了。”
江汨罗看着它,难得的笑了一下,虽然笑容很浅,但沈延卿却忽然有一种欣慰的感觉油然而生。
但他的放心没能持续多久,当天下午江汨罗又开始发热,而且这次发热比之前两次起病都要猛得多,没过一会儿就越过了三十九度大关,沈延卿吓得魂儿都快没了,一面给她吃药和物理降温,一面联系相熟的同事,同时又做好准备带她去看发热门诊。
不过万幸的是,最终也没有到要重回医院的地步。到了夜里,江汨罗的体温降下来了,沈延卿更加紧张,因为很有可能天一亮就又烧起来了,如果持续下去,很可能就要得肺炎了。
之后两天,江汨罗都一直在白天低热晚上正常中来回反复,连绵不愈,沈延卿终于还是带着她去医院打针了,接连几天,他都让江汨罗下午打完吊瓶后在他诊室门外等着,给她买一杯热奶茶,他下班了再一起回去。
江汨罗的情况坏得有些出乎沈延卿的预料,等她退烧,提心吊胆两天以为她从此就好了的时候,就又出问题了。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只有白天才能睡那么两三个小时,怕影响到沈延卿,在他睡着以后偷偷离开卧室,一个人在客厅待到天亮。
沈延卿发现她会这样,是有天晚上他被梦惊醒,发现身边的位置是冰凉的,人已经不知道离开多久了,这比梦可怕,他怕她出什么事,于是赶紧起来找人,结果发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边发呆边流眼泪。
不知道她是怎么练到这样的,眼泪流得满腮满脸都是,扑簌簌的从下巴上掉下来,但她的呼吸是平稳的,表情也一动不动。
“阿罗,告诉我,你怎么了,嗯?”沈延卿叹着气,站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充满了疑惑和忧虑。
江汨罗把脸贴在他的小腹上,摇摇头,有些委屈的应:“我也不知道。”
沈延卿问她是不是心里难过,她摇摇头,说没有。沈延卿又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也没有,甚至问到了她是不是觉得杜明的事让她觉得压力特别大特别难以接受,江汨罗想了想,又觉得不是。
“最多只有一点愧疚,但好像这么说又不够准确,我们更像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互相算计,他投入金钱和虚情假意,我表现依赖和天真,看起来是我赢了,其实是他不想玩了。”
“对我……庆姐儿,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比跟我爸好,起码我们相处了那么久。”
她还是不习惯庆姐儿就是杜海棠这件事,这声妈很难说出口。
这种感觉说起来很复杂,江汨罗找不到很准确的词来形容,但沈延卿有些明白了,“那就好,我是怕你把眼睛都哭坏了。”
有些路必须她自己才能走,有些情绪也只能让她自己消化,他能做的只有什么都不问不劝,安静的陪伴。
江汨罗花了将近一周才摆脱这样的处境,在沈延卿特地带回来的安神香囊和安神汤的帮助下,开始慢慢恢复正常的睡眠节律,只是依旧有些沉默,沈延卿想了想,问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上班算了?”
起初江汨罗没应,觉得会影响他,“你又要看病人,还要担心我,太累了。”
“可是你一个人在家里,我看不到你怎样,会更担心。”沈延卿说着,又亲亲她的脑门。
等他第二次再问,江汨罗就同意了,每天早上睡醒以后,自己洗漱又喂了贪狼,就坐公交辗转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去到军区医院,恰好到中午的饭点,和沈延卿一起吃饭。
午饭过后陪他去做针灸,下午他出门诊,她就点一个奶茶外卖,安安静静的坐在诊室外面看书,等到太阳下山甚至更晚,沈延卿下班,和她一起去找地方吃晚餐。
度过圣诞节没几天,到了元旦,这一年的日历翻过最后一页,被江汨罗郑重其事的收了起来,对她来说,这一年比过去任何一年都要特殊。
她的状态终于在沈延卿的期盼中慢慢好转,偶尔又能看到她熟悉的笑脸了,终于在他们彻底吃腻外面的馆子之前,一切开始好转。
一月份,期末考要到了,经过几个月摆摊科普心肺复苏的学生们操作考核完成得相当漂亮,笔试成绩也十分出色。
按照惯例,容医大的学生们在查看成绩之前,都要完成科任老师评分,这学期有过多少个老师,就要评价多少人,同时为上一年度的“最受欢迎老师”投票。
结果出来之后,沈延卿吊车尾的排在榜单上,论坛上那条“我以为是师姐,结果是师母”的帖子又被人顶了上来。
沈延卿把这个当作笑话告诉江汨罗,说完还要亲亲她脸。
这一晚,他们久违的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夜生活,当那种熟悉饱胀感出现,江汨罗忍不住喟叹出声,既感慨,又快慰。
也是这天,事后她蜷缩在沈延卿怀里,脸上潮红未褪,沙哑着声音跟他说:“把初一和十五接回来吧,还有,我想给贪狼改个名字,你觉得叫星星怎么样?”
沈延卿一怔,随即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他翻身将她压下来,有些泛红的眼尾微翘,“阿罗,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