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赛结束, 林教练还是带着奖杯跟叶队医回了家。
这类赛事原本不会被特意转播, 但那场绝地反转的比赛实在太过激动人心, 先是视频在外网上飞快传播, 很快被传进内网, 热度飞涨, 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冲上了各大网站的首页。
射击队回国落地, 已经浑然不知地在热搜上连挂了整整两天。
叶父叶母早有预料,提前联系了vip绿色通道,避开所有蜂拥来堵的记者媒体, 把自家宝贝女儿和宝贝女儿拐回来的臭小子一块儿偷运回了家。
“比赛我们都看到了,怎么那么拼命,万一出什么问题怎么办?”
叶母和叶枝一脉相承的泪窝子浅, 又和林暮冬早见过, 拉着他坐在沙发里,就又忍不住红了眼圈:“还带着伤呢。什么比自己的身体要紧?下次千万不准这么乱来了……”
叶枝想要说话, 手却被林暮冬轻轻握住。
他垂着眼睫, 很听话地听着叶母唠叨, 一句话也没解释, 很听话地轻声认着错。
叶枝眨眨眼睛, 看着他眼底一点点安静亮起的光芒, 心里忍不住微微疼了下,悄悄握紧了他的手。
叶父没有参与一家人的互动,在边上闷闷不乐地翻着报纸。
视频里不光剪了林暮冬带伤打出的每一枪, 连他在场下昏倒的画面也剪了进去。叶母是真心疼得厉害, 自己在家已经抹了好几次眼泪,现在终于见到了人,就更忍不住多唠叨了几句。
叶父听了一阵,忍不住坐直,想要纠正一句这是运动员的担当和骄傲,越过报纸瞥见闺女和臭小子紧紧握着的手,又更加闷闷不乐地重新闭上了嘴。
叶枝在边上瞄了瞄,小声开口:“爸爸……”
叶父冷酷地不说话。
叶枝挪过去,趴在沙发扶手上,悄悄探出小脑袋:“爸爸爸爸……”
叶父被自家闺女萌得打了个哆嗦,依然坚定不动摇,冷酷地肩背挺直目视报纸。
小姑娘瘪瘪嘴角,嗓音轻下来:“爸爸,我知道错了……”
怕爸爸妈妈跟着太担心,叶枝接受二次催眠的事没敢事先跟家里说,等比完赛才鼓起勇气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虽然叶枝已经事先反复解释了自己非常好、现在甚至连心理阴影都一点也没有了,叶父却还是差点就当场变身,被叶母拖出去散了两个小时的步,才终于勉强打消了打劫最近一班飞机直飞慕尼黑的念头。
叶父从来对叶枝宠上天,但唯独受不了闺女有危险有事不告诉自己,要不是被叶母从家里强行拖出来接人,大概直到现在还在书房里独自倔强地粘补着破碎的内心。
叶枝下巴搭在沙发扶手上,有点犯愁,正在犹豫要不要酝酿酝酿眼泪,林暮冬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叶枝吓了一跳,小跑过去,努力把他往回按:“林教练,你的手还没好,你打不过我爸爸的,我爸爸还会卸腿……”
林暮冬微哑,轻轻把她抱起来:“不打架。”
小姑娘半信半疑,眨巴着眼睛仰着脸看他。
林暮冬揉揉她的头发,把人轻轻放在一边,朝叶父深深鞠躬下来:“伯父,对不起。”
叶父手里的报纸哗啦一声,慢慢放下来。
“我答应照顾好叶枝。”
林暮冬没有起来,依然弯着腰,声音很轻:“我没有保护好她,还让她为我冒了那么大的险。”
林暮冬阖了下眼:“是因为我……是我没有做好。”
叶父皱了皱眉,放下报纸,也跟着站起来。
女儿长大了,当然就要有自己的选择。能站出来承担责任,能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不惜冒险,这都是很珍贵、很值得骄傲的经历。
叶父当然明白这些,也从来没想过要干涉叶枝的选择,只是单纯因为乖乖软软的宝贝女儿跑出去冒险居然都不告诉爸爸这件事很伤心而已。
这件事经常发生在叶家,包括并且不限于叶枝四岁那年被妈妈带出去滑雪掉进雪窟窿里、叶枝七岁那年被妈妈带去游乐场玩卡在缆车上两个小时、叶枝十三岁那年被妈妈带着翻墙然后不小心崴了脚之类的各种情况,叶父每次都要坚持生气一段时间。
一家人都很熟悉这种情况,小姑娘眼泪一往下掉,什么不能解决的也三秒内解决干净了。
但林暮冬显然不懂这个。
他甚至连“家人”这个概念都并不清晰。
叶父忽然就生出些强烈的自责,那点较劲似的不快也淡了,上前一步,抬手扶上他的肩膀:“其实——”
叶父的话音一顿,迎上妻子飞速投来的谴责注视和身边女儿眼泪汪汪的眼睛,恼羞成怒:“我没有要卸他胳膊!我就是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叶母根本不信:“当年我爸就是安慰地把你的肩膀拍脱臼的!”
家里的局面忽然有点混乱,林暮冬被叶父叶母的气场挤了出来,有点怔忡地退了两步,就被自己的小姑娘暖暖抱住。
“没关系,我爸爸妈妈经常这样的。”
叶枝拉了拉他的手,悄悄地探过来:“大概要两个小时左右没有时间理我们,我们先偷偷的回去,一会儿就有水果沙拉和爆米花吃了。”
林暮冬还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在某种情况下夫妻吵架是件不用着急的事,但小姑娘实在太笃定,绵软手掌牵着他晃啊晃的,耳边叶父叶母一本正经的“吵架”听起来好像确实不那么激烈了。
林暮冬低头望着她,原本悬着的心竟然也奇异地跟着安定下来。
叶枝弯了弯眼睛,抱住他的胳膊:“快跑,我们回房间躲起来……”
林暮冬微怔,胸口不知道被哪个词轻轻熨了下,还不及回神,已经被小姑娘抱着胳膊穿过炮火,慢吞吞地努力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配色很温暖,有甜甜的奶糖香。
米色的地毯软绵绵铺在地上,角落里是小帐篷和读书角,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懒人沙发,足够三、四个人躺下的大床宽敞松软,被子上还缀着好看的粉色小碎花。
学医的日子实在太艰苦,叶枝物极必反,在家里一定要睡到自然醒,醒来了如非必要也一定懒得出门。叶父索性直接叫人把卧室和书房打通成一间,连卫浴也在隔壁单独又装了一套,最大限度满足了宝贝女儿长在卧室里的需求。
除了在视频里,林暮冬还是第一次见到叶枝的房间,脚步下意识在门口顿了顿,就被叶枝抱着胳膊拉了进来。
“好啦,家里隔音很好的。”
叶枝高高兴兴拉着他进门,靠进懒人沙发里,又拉着他坐在了那个大一点的上面。
林暮冬还是第一次坐这种东西,被没有支撑力的身不由己引得有些紧张,下意识绷着放松不下来。叶枝指导了他几次,见他始终不得其法,索性直接挪到了他臂间。
被小姑娘在怀里一压,林暮冬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两个人就一块儿陷在了沙发里。
叶枝彻底放松下来,挪到他颈间轻轻蹭了蹭,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
林暮冬垂下视线,左臂挪了挪,垫在她脑后。
小姑娘身上香香的,温暖柔软的一小团,乖乖窝在他怀里,纤长微翘的睫毛扑扇两下就轻轻合拢下来。
他们刚刚下飞机,时差还没来得及倒,叶枝在飞机上还在忙着和洛杉矶的医疗团队休息,也没能安心睡上一觉。
林暮冬把她往怀里揽了揽,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困了?”
叶枝眯起眼睛,摇了摇头,把他的右手小心拉过来。
这次的比赛录像和流出的赛后视频在国内引起了很高的热度,林暮冬的伤病也不容忽略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无数人都在关心林暮冬的伤究竟能不能好,也因此惊动了不少专业的院方专家,柴国轩带着林暮冬找过的、没找过的,都辗转联系过射训中心,调过了林暮冬做过的所有检查和治疗的资料。
可无一例外的,所有的预估都并不乐观。
有几个同学知道了她在计划手术,还特意打电话过来,提醒她不要顶着这种这种太容易吃力不讨好的风险自砸招牌。
他们的忧虑其实是有道理的,尤其是现在的大环境下,林暮冬已经证明了就这样保守治疗也一样能坚持着打完比赛,如果冒险动手术,最后却没有顺利好转,叶枝作为队医显然会承受不少压力。
林暮冬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微低下头:“其实——”
叶枝从他臂弯里钻出来,吧唧亲住了他下面的话。
小姑娘抱着他的肩膀不放手,温软的唇轻轻碰着他的,嗓音有点闷:“不行。”
她收紧手臂,胸口贴近他:“我不要你再疼了。”
林暮冬心口微窒,放轻动作环着她,慢慢拍抚着怀间单薄的脊背。
“我知道的,这个手术不会让情况更坏了。”
叶枝靠回他肩头,贴着他的颈窝轻声说下去:“要冒这个险的,不要你再疼了。”
一闭上眼睛,赛场上林暮冬淋漓的冷汗依然还能从脑海里冒出来。叶枝一点也不想再看到这种画面了,也一点都不想让他走下赛场,然后无声无息地就倒下去了。
叶枝收紧手臂,嗓音有点哑:“我想看见……你能心无旁骛地、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比赛。”
林暮冬是应当站在顶峰的。
他应当是能专心地瞄准、扣发,把视野聚拢在靶心一点上,不用为任何事分心,纯粹地一枪一枪把属于自己的成绩打下来的。
“你的枪很想你。”
叶枝稍稍拉开点距离,迎上他的视线,认认真真:“它很想和你再打一次两百环,我知道它想。”
林暮冬阖起眼睛,眼底毫无征兆地一烫。
他静了好一阵,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把他的小姑娘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着背,低头吻上她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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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后,再一次从战斗中落败的叶父做了水果沙拉拼盘和巧克力奶油爆米花,敲响了宝贝闺女的房门。
叶枝蜷在林暮冬的怀里睡着了,这会儿还攥着他的衣服睡得正熟。林暮冬头一次尝试负重从懒人沙发里站起来,折腾了好一阵才顺利成功,打开了门:“伯父。”
叶父站在门口,对着眼前的场景沉默良久,警惕抬头:“不是你把衣服故意假装塞进她手里的吧?”
林暮冬:“……”
“不是就好。”
叶父莫名的很有经验,扫了一眼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没用他帮忙,把两个玻璃盘放在书桌上:“坐,谈谈。”
林暮冬应了一声,下意识想要坐直。
怀里的小姑娘立刻不舒服了,蹙了蹙眉毛,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林暮冬难得地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摸摸叶枝的脑袋,抬头想要说话,叶父已经找地方坐下了:“好好抱着,不准松手。”
林暮冬微怔。
“有件事——有件事没跟你说过。”
叶父被叶母押着过来好好说话,压力很大,瞄了眼门口,正色:“我们……”
他抬头,迎上林暮冬的视线:“我们很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女儿。”
林暮冬愣了一瞬,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我当时并不知道人质是谁……只是觉得有必要应当开那一枪。”
叶父微怔,眼底光芒悄然变了变。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那一点抵触和不情愿不着痕迹地散了,也跟着慢慢坐直。
“叶枝来队里的时候,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记得我。”
林暮冬垂着视线,声音很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在看她。”
他依然不太擅长和人说话,顿了顿,才又说下去:“我原本没有想到——很多事我都没有想到。”
“所有惊喜,都是她给我的。”
“在我以为够好了的时候,她还有更好的等着我。”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再好了。”
林暮冬呼吸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只是想……她想要什么,我就去找来给她。”
他当然很想得到叶枝家人的承认,可也并不想像柴队根据广泛的阅历推荐的那样,以救命恩人之类的理由来自彰。
他们两个遇见,慢慢开始走进对方的领域,开始接纳新的温度和属于对方的世界,都和救不救命这件事没关系。
只是因为……必须是她。
必须是她才行。
林暮冬把叶枝往肩头揽了揽,让小姑娘靠得更舒服一点:“硬要说的话,其实是她救了我,我——”
“我知道。”
叶父神色认真,温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才是我今天走进这扇门,和你说话的原因。”
林暮冬抬起视线。
“我清楚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要打下这一枪需要多少勇气,之后又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
叶父看着他,神色已经和妻女赌气的时候全然不同:“尤其你还是一个射击运动员,这对你一直坚持的东西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坍塌式的摧毁。”
林暮冬瞳光微微一凝,肩膀无声绷了绷。
叶父语气缓和,起身朝他走过来,按上他的肩:“但我更清楚……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质扣下扳机的人,有多坚定的勇气。”
他抬头,朝林暮冬笑了笑:“是个多值得我女儿托付终生的英雄。”
林暮冬张了张嘴,喉咙不自觉地发涩:“伯父——”
“改个口吧,反正听说我也早就被她们娘儿俩卖了。”
叶父笑了笑:“你改一声口,我也送你个惊喜。”
林暮冬手臂有些发僵,喉结滚了滚,半晌终于出声:“……爸。”
“好。”
叶父俯身,轻揽了下他的肩膀,拍了两拍。
“好孩子,我们以你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