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冬最终选择了接受手术。
伯纳德博士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没有再多问, 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原本计划解散的医疗小组再次集结起来, 细化了各项检查, 带着厚厚一摞资料飞回洛杉矶, 重启了剩余的治疗计划。
叶枝这些天的心血也被一并带了回去, 霍夫曼实验室的数据资料在当晚就被整理妥当, 与神经重建肌腱修复有关的一律发到了医疗小组的邮箱。
几个舍友听过叶枝的选择,在群里把小姑娘挨个严肃批评了一遍,转头就去联系国内最好的手术医生, 当晚发来了电话和名片。
“医疗系统自己的家属,他们都敢冒险做。看看你用哪个,直接打电话。”
唐玥直接把电话打过来:“临床的东西, 就得靠一台一台手术硬磨。别的不说, 没哪个国家能比得上咱们这个患者量虐出的手术水平……”
叶枝弯弯眼睛:“玥玥,谢谢你们。”
唐玥拿她实在没办法, 静了半晌, 叹了口气:“谢什么。”
小姑娘乖乖地拿着电话, 依然坚持着给一群帮忙的同学舍友道了谢。准备挂断的时候, 又被唐玥叫住:“小枝子, 你们两个很好吗?”
叶枝握着电话, 轻轻点头:“很好的。”
“很好就好,赶紧把这破事儿解决了,让他去奥运会拿个冠军跟你求婚。”
唐玥长舒口气, 彻底放下心, 笑着打趣她:“我们可等着你的喜酒呢。”
叶枝忍不住抿起唇角。
她静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窗外格外亮堂的月色:“会的。”
小姑娘的嗓音依然软糯轻柔,却格外认真,像是在做着某个绝对会实现的承诺:“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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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通力合作,医疗组在洛杉矶顺利重启,几位中国医生受邀进组,一切准备就绪。
翌日,叶枝和林暮冬飞赴洛杉矶,接受手术。
整整四个半小时的手术,切除错误缝合的肌腱残端,游离肌腱移植,重建肌腱。无论负责主刀的医生还是负责观察指导的伯纳德博士和叶枝,都在手术服下湿透了一身的衣服。
“24小时内保护性制动,控制水肿和瘢痕。麻药过后会很疼,先不要着急活动,记得逆行按摩……”
手术过程还算顺利,伯纳德博士长舒口气,习惯性嘱咐到一半,看看边上的中国小姑娘,话头忽然一顿,眼睛里显出些笑意:“我忘了,你们家的小家属在这方面比我还擅长得多。”
叶枝耳朵止不住红了红,轻声和众人道着谢,往林暮冬身后藏了藏。
眼看刚才还专注果断运筹帷幄的小副组长忽然想起来害羞,几个医生都忍不住轻笑出声,原本紧张的空气一瞬间松懈下来。
林暮冬眼廓也无声微弯,摸摸叶枝的头发,俯肩郑重朝众人致谢过,被叶枝握着手领出了门。
术后麻药效果褪去,伤口会格外的疼。叶枝特意备好了止疼药,一回了两个人的房间,就急着翻出来跑去倒水:“麻药应该已经开始退了,会很疼的,先吃上药就好了……”
她的短袖都被冷汗沁透了,披着林暮冬的外衣,唇色也淡得叫人心惊。林暮冬及时把人抱起来,让她靠在肩头:“没关系,不疼。”
叶枝吓了一跳,本能要去护着他那只手,才发现林暮冬的右手依然好好地端在身侧。
他没松手,把她轻轻抱进沙发,拿过毯子小心盖上,从口袋里摸出了块奶糖,单手捏开糖纸:“张嘴。”
叶枝眨了眨眼睛,睫毛轻轻扑扇两下,犹豫着小声催他:“你要吃药呀……”
“一会儿就吃。”
林暮冬亲了下她的额头:“张嘴,听话。”
叶枝张开唇瓣,乖乖含住奶糖。
手术的时候必须随时检查情况,严格掌握每个细节,随时进行下一步的准确判断。她紧张了太久,这会儿只觉得头晕得厉害。
林暮冬看着她把糖含进嘴里才起身,利落倒水回来,把药咽了下去。
小姑娘安安静静窝在沙发里,眼睫都没精神地垂下来,目光却依然努力地跟在他身上:“疼了吗?”
林暮冬和她一起坐下,把人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不疼。”
叶枝低头,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轻抚上林暮冬腕间的绷带。
她到现在依然放松不下来,忍不住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想刚刚手术的每个细节,反复比对,想要确认究竟是不是没有出现什么错,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没来得及注意的细节。
手术的结果不能立刻判定成功与否,必须要交给复健结果来检验,这中间的每一天,对每个人都是无形的压力。
叶枝无论怎么都静不下心来,还在回忆着手术,额头忽然被一个吻轻轻压住。
叶枝微怔,扬起目光。
林暮冬拿手臂揽着她,掌心覆上脑后,轻轻揉了揉。
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却好像没有因为这个影响任何事,依然稳稳当当抱着她,稍微干燥的柔软唇片一路向下,落着又轻又暖的吻。
小姑娘被他护在怀里,拿心跳体温一起焐着,身体渐渐转暖。
所有一往无前的勇气都在手术里用光了,叶枝慢慢抬起手,攥上他的衣角,偎进温暖宽韧的胸膛:“林教练,我害怕……”
手臂回揽在背后,林暮冬的声音响起来:“不怕。”
叶枝忍不住抬起头,没等再开口,林暮冬却已经低头迎上她的眸子,继续说下去。
“真出了什么问题,就再治一次。”
他语气很认真,像是只在阐述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再出问题,就再治。”
叶枝胸口微悸,用力抿紧唇角。
“到八十岁,你还要牵着我晒太阳的。”
林暮冬低头,纯黑瞳底静静装着她,唇角扬了扬:“宝宝,我们商量好——要是八十岁还没治好,就不管它了。”
叶枝眼眶蓦地一烫,仓促闭上眼睛,忍不住轻轻笑出来。
拉得近于漫长的时间坐标里,任何可能都变得仿佛没那么难以承受,所有的焦虑和不安好像都在最温柔的气息里慢慢淡了,只剩下最安稳的静谧倦意。
叶枝埋进林暮冬胸口的衣料,轻轻蹭了蹭,眼皮一点点坠下来,无声合拢。
手术圆满结束,她终于睡了近三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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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治疗的时间异常漫长。
奥运会的日期越来越近,几次采访都没能在射击队里见到林暮冬的身影,人们也开始忍不住担忧,真真假假有关#林暮冬伤势现况#的新闻隔上一段时间就冒出来一次。
射击队却始终异常沉得住气,一律没有做出明确回应。
夏末秋初,奥运备战结束,柴国轩带队射击队出征,进驻奥运村。
8月6日14:00,林暮冬的名字出现在了资格赛名单里,591环,小组第一晋级决赛。
8月7日10:30,女队在10米气步|枪中斩落银牌。
5个小时后,男子10米气手|枪决赛正式开始,国内同步解说并直播赛事。
林暮冬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了赛场上。
没再戴着护腕。
“不用紧张,就正常比赛,心里什么包袱都不要有。”
射击队再一次肩负着首金的使命,总局的老主任特意赶过来,在场边安抚军心:“不要把精力集中在得分和输赢上,动作不要变形,不要急躁,就只管抓好每一次机会。”
他说的都是最基本的要点,任何一个队员其实都已经能背下来。林暮冬却依然安静听着,右手放在枪盒上,掌心覆着拓金的龙纹。
老主任不是射击方向的,也已经离开赛场多年,看着这一批年轻的队员难免感慨,欣慰地点点头:“来,咱们再研究研究战术……”
“主任,主任——”
柴国轩笑笑,截住他话头:“暮冬不用战术,就把他放出去,让他专心打就行了。”
老主任头一回来射击队,闻言微讶:“那要怎么赢?”
叶枝刚结束完工作人员认证,从人群里钻出来,和领导们问了好,很熟稔地接过了林暮冬的枪盒。
林暮冬把枪盒交到小姑娘怀里,垂下视线,眼尾柔和一瞬。
他抬头,迎上老主任有些疑惑的目光,瞳光朗彻沉静:“一枪一枪赢。”
老主任怔了怔。
好像没有人因为这个答案有所奇怪。柴国轩依然心平气和地和工作人员交流确认最后的规则,刘娴眼观六路,拎着几个来观赛的少年组成员老老实实坐在场边不准乱跑。小姑娘队医在检查林暮冬枪械部件,动作轻快细致,看起来异常熟练。
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的队医都要兼职这么多工作。
老主任看了一圈,哑然半晌,豪气忽然也一点一点从眼底泛上来。
“好……”
老主任抬手,用力按上他的肩:“那就一枪一枪地赢。”
……
当地时间15:30,奥运会男子10米气手|枪决赛如期开始。
林暮冬在一号靶位。
他身上的装备是所有选手里面最少的一个,只简单戴了护目镜和耳塞。中国运动员统一的纯黑半袖衬衫,背后绣着璨金色的游龙图样。
镜头给得很近,观众已经能明显看到他腕间暗红色的伤痕。
手术先后做了两次,恢复效果比预期的还要更好,但落疤毕竟还是难免的。一年的时间,疤痕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突兀吓人,但对于始终没能跟进治疗状况的观众而言,依然难免觉得怵目惊心。
网上还在热议,不少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林暮冬拿下首金。但也有更多的人要更加理智,坚持无论什么成绩、什么结果,运动员都一样值得尊敬,不能一味只是为了金牌而战,林暮冬能够克服伤病重归赛场,已经是最值得钦佩的勇气和毅力。
国内的体育环境在日益好转,唯金牌论的声音也在一天天淡去,体育精神的火种已经重新点燃起来。
“我们林教练本来也不是为了金牌而战。”
刘娴刚没收了个少年队员的手机,忙里偷闲地翻了翻,低声吐槽:“我们林教练就是因为奥运金牌块大还好看……”
柴国轩:“……”
眼看自己这个总教练当得越来越没有尊严,柴队很痛心,没收了刘教练的手机,调大字体:“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不然你自己去带青训。”
刘娴瞬间配合,抬手在嘴巴上横着拉了一下,不说话了。
边上的老主任听得好奇,忍不住探过来:“块大还好看——所以呢?”
刘娴:“……”
柴国轩:“……”
两个人谨慎地对视了一眼,暗中做起了先调虎离山把老主任引走、再给林教练赛后创造机会告白的周密计划。
赛场上,已经开始打响了第一轮的三枪射击。
林暮冬彻底恢复了自己的节奏,没有再向世界杯上那样为了减轻手腕压力强行提速,一枪一枪打得有条不紊。
两轮六枪后,林暮冬总环数62.5环,排名第一。
领先第二名0.4环。
第一组两枪淘汰轮,印度选手收枪,场上剩余七人。
第二组,韩国选手收枪,场上剩余六人。
第三组,乌克兰选手打出两个10.4环,但前几轮差距拉开太大,依然落后第五名意大利选手0.1环,黯然离场,场上剩余五人。
第四组,斯洛伐克选手第二枪失误,只打出8.3环,名次后坠一位,意外淘汰,场上剩余四人。
第五组,意大利选手收枪离场,场上剩余金、银、铜牌。
林暮冬的优势已经扩大到1.7环。
射击比赛新规修订后,资格赛成绩不带入决赛,一枪天上一枪地下。没有任何人敢在这种时候笃定金牌归属,所有人心都跟着悬起来,目不转睛盯着场上角逐。
第六组两枪后,巴西选手总环数180.7环,排名第三,收枪退场。
俄罗斯选手连续打出两枪10.5环、10.8环,把同首位间的差距缩小到了0.9环。
射击队的教练们也已经彻底没了说笑的心思,屏息盯着场上。
刘娴紧紧盯着计分板,嗓音发哑:“稳住,稳住,能进10就差不多没问题了……他的手是不是确实好了?现在这样会不会还是多少有一点负担?会影响成绩吗?”
叶枝坐在场边,轻轻摇头,语气温润笃然:“已经完全好了,不会有负担。”
旁人都已经急得不行,她和林暮冬却反而像是根本没受影响,一个还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依然平静地端枪瞄准,仿佛根本没因为对手突然出现的超强发挥产生任何心理波动。
俄罗斯选手率先击发,再次打出了10.4环、10.6环的成绩。
这已经是他个人的最好成绩,虽然很清楚胜算依然微弱,却依然忍不住兴奋,看向相邻靶位的林暮冬。
已经到了见证冠军归属的最后两枪,场上一点点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依然没有击发的林暮冬身上。
老主任有点着急:“他在等什么?是不是心态有波动——0.9环优势不还挺大的吗?只要他不掉到10环以下,基本不就稳了……”
“他在算自己的记录。”
柴国轩沉默一阵,笑了笑,开口:“目前10米气手|枪决赛的记录是他自己四年前打下来的,和现在差21环。”
21环,意味着最后的两枪平均打在10.5环以上,就可以破掉旧的记录。
26岁的林暮冬的对手,是22岁的自己。
他曾经以全盛的状态横扫赛场,后来他受了伤,一切戛然而止,又在已经决定放下一切的时候重拾希望。
现在他回到赛场,要送给他的小姑娘的礼物,也不只是一块金牌。
50秒的计时一分一秒过去,林暮冬依然站在靶位上,右手稳稳持着那柄枪,左手插在口袋里。
肩背轩挺锋锐,枪口遥遥扣准靶心。
那双眼睛里的漆黑曾经被无数深渊绝境层层碾压过,比少年时更坚硬、更深邃,却依然湛黑明澈,朗净如初。
柴国轩清楚这个徒弟的习惯,看了看时间,默数:“3,2,1——”
林暮冬举枪,击发。
10.7环,10.7环。
……
成绩显示出来的下一刻,欢呼声瞬间雷动,淹没整个赛场。
林暮冬退出子弹、合上保险,把手里的枪轻轻放落。
他有条不紊地做完了最后一步,回身望向场边,瞳底风平云定,聚起一点温朗笑意。
叶枝抬眸,眼底亮起璀璨晶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