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桃走到韩琦面前的时候, 孙妈妈原本流露着惊恐之色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条缝, 她呵呵笑起来, 而且笑声越来越大。
崔桃和韩琦同时看向崔妈妈。
“却不知二位贵人唱得哪一出?奴家不过是一个做浅薄营生的青楼鸨母,向来奉公守法,安分守己。却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够妥当, 竟惹得二位贵人来奴家的天香楼里外唱戏, 把奴家耍得团团转?”
孙妈妈如今虽然人躺在地上,身体不大能动, 但脸上却露出几分得意来, 颇显猖狂。
她没有被当场抓了现行的犯人该有的反应, 反倒更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终于可以炫耀了。
崔桃和韩琦都察觉到这其中可能有怪。
崔桃先检查了酒壶, 果然发现酒壶里有机关。壶里的酒被分隔成两个区域, 通过触动机关即可控制是哪边区域的酒从壶口倒出。
崔桃请衙役用活鼠去验证,这酒壶里的酒是否有毒。
孙妈妈一直盯着崔桃:“百小姐,不知我天香楼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你要这么害我?你好生想想, 你来的这些日子, 我待你可曾有过一点刻薄?哪一次不是掏心掏肺真心实意地对你好?我只是一个生意的人, 每天忙里忙外不过是应酬客人, 安顿楼里的这些小姐们, 这可犯法了?”
“莫非刚才拿匕首杀人的是我不成?”崔桃倒要看看这孙妈妈会把戏唱到什么份儿上。
“哎呦, 冤枉啊!我什么时候想杀你了,谁看见了?快让她出来作证,说一说我是怎么杀你的!小娘子你这戏唱的可够多了, 可不要再冤枉我!那我也要说是你伪装花魁, 来我天香楼图谋不轨,想害我呢。
你几次三番戏耍我,我怀疑你,不过是想拿刀吓唬你一下,逼你道出真相罢了,可没有真动手的意思。平日里,我可是连鸡都不敢杀的人!
再说瞧瞧我如今这样子,谁欺负谁还不明摆着么?可是我被小娘子给打倒了,这,银针要是稍稍往左偏那么一寸,我的命可就没了!”
孙妈妈连连向韩琦喊冤,恳请他为自己做主。
“这位官人,您可万万不能因为你跟这位小娘子有了苟且,便任她胡说,冤枉了奴家!”
孙妈妈嗓门越来越大,很得不喊得十里之外的人都能听见。
她嘴上求说做主,实则却想污蔑韩琦和崔桃的名声。只要造成舆论,不管此事是否为真,韩琦都得回避,那他便无法继续负责这桩案子了。
崔桃再一针扎在孙妈妈的哑穴上,随即就缓缓地拔掉孙妈妈胸口的银针。有多缓?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完全拔|出来。
孙妈妈疼得面目狰狞,豆大的汗珠儿顺着脸颊直往下流。
“孙妈妈别着急,这不能拔太快了,正如你刚刚所言那般,差一寸就会死人的,必要小心些才行。”
眼见着孙妈妈从一只利喙猛啄的斗鸡变成了气息奄奄的弱鸡,崔桃才彻底把针拔了出来。
孙妈妈终于缓了口气,表情不那么狰狞了,但脸上的冷汗仍然在往下流。等她再看向崔桃的时候,眼睛里有了真恐惧。
“我是完璧之身,你那招通奸的说法不好用。劝你收敛点,诬陷朝廷命官可是大罪。既然你喊冤,坚持自己无罪了,那此刻最好别做错事,别弄出新罪名加在自己身上,无罪变有罪了。”
“刚才我及时点了孙妈妈的哑穴,制止孙妈妈乱话说话,正是念及孙妈妈以前待我不错,还孙妈妈的恩情呢。”
崔桃说罢,就笑着拍了拍孙妈妈的肩膀,态度看起来和善极了。崔桃的此番状态与孙妈妈刚才的伪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妈妈疼得龇牙裂目,忙扭身躲闪。
“哎呀,忘了手里还拿着根针呢,记性差了点。”
崔桃作恍然大悟状,又轻声再问孙妈妈,她还能不能讲人话。
孙妈妈仍有三分忌惮,恐惧地盯着崔桃。
“韩推官秉公明断,最是个讲理的好官。你若无辜必不会被诬陷,你若有罪也必不会被饶恕,可懂?”
孙妈妈点了点头。
崔桃便将所有的银针都取下。
孙妈妈哼唧了一声,松了口气。
这时给酒试毒的衙役折返,对韩琦附耳说了一句。
韩琦微眯眼眸,冷冷的眼风扫向孙妈妈。
孙妈妈正观察韩琦那边的情况,见韩琦这反应,她勾着嘴角,忙磕头道:“既然小娘子刚才也说了,奴家若无辜,韩推官必不会诬陷。那奴家便想斗胆问一句韩推官,奴家罪名何在?”
其实从孙妈妈刚才装傻否认害人,崔桃多少就猜到了,这壶里的酒可能没有毒。
这个结果确实有点出乎她的意料,看来孙妈妈已经有所防备,大概料到如今局势不明,又或是察觉到开封府已经在天香楼外围布兵,故而虚晃一枪,想反将他们一军。
一炷香后,衙役们搜遍了整个天香楼,没有在天香楼内找到任何有毒物,在孙妈妈身上更是没有搜到。
在晌午的时候,后院确系有一拨人共计二十八男三女,匆匆离开了天香楼。王钊和李远带着衙役们将这些人悉数截获擒回,但这些人如今都声称是天香楼的护院和粗使,他们之所以离开天香楼,是受了孙妈妈的吩咐,去城外搜寻一名天香楼出逃的妓子。
这些人的证词暂且找不到错处,身份上也毫无破绽,因为他们报出来的名字都能在天香楼的用工名册上找到。
现在在天香楼内找不到和红姑有关系的毒物,也找不到跟天机阁有关的证据和人。
尽管知道这些人有问题,但他们只要死咬着不认,倒也不能强说人家有罪。
孙妈妈等在屋内,脸上的得意之色越来越明显。当韩琦和崔桃再进屋时,她忙主动跪下,哭天抢地地喊冤。
“却不知外头哪个瞎说,诬陷我这里有问题,奴家真真从头到脚都清清白白的。”孙妈妈随即又朝崔桃磕头赔罪,“因怀疑小娘子是别家派来的细作,想抢我们天香楼的客源,故我拿匕首吓唬了小娘子。实属是我不对,我给小娘子赔罪!”
孙妈妈态度虔诚道地歉,不似之前那般带着几分猖狂之态了。偏偏此刻她这副模样,在崔桃和韩琦面前更显猖狂。因为谁都知道,她这是胜利后故作谦虚的惺惺作态,看起来更叫人犯恶心。
“才刚事发突然,奴家也是一时间反应不及,态度略有不妥当之处,还望二位贵人海涵。现在奴家也想明白了,所谓清者自清,奴家什么犯法的事儿都没做过,怕什么?且等着就是,我自是相信开封府里会有青天,能还奴家一个清白。”
孙妈妈边笑着说话,边淡定把目光落在崔桃身上,故意问一句。
“小娘子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自然是,清者自清,你若犯了罪,必留痕迹。你若没犯罪,”崔桃扯起嘴角,也对孙妈妈微笑,“那是不可能的。”
孙妈妈嗤笑,“小娘子这是何意?莫不是找到了奴家的罪证?那怎生到现在还不拿出来?”
“后院西北角,堆柴的院子。”崔桃道。
孙妈妈目光瞬间下移之后,复而再瞪崔桃,“我不明白小娘子此话何意!小娘子若有证据证明我有罪,大可以亮出来,我倒要看看我哪里有罪了,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那院子八成有问题,东西还在。”
崔桃抓住了孙妈妈目光下移的微表情,对韩琦小声道。
衙役刚才搜查那两间柴房的结果是:除了堆放一些木柴外,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
韩琦和崔桃决定亲自去看看。
二人朝门口走的时候,孙妈妈突然从他们的身后发出笑声。
“两间破烂房子罢了,能有什么问题?二位贵人为了在我身上安下罪名,可谓是煞费苦心了,连柴房里有罪证的事儿都能想出来。是我真不明白了,我一个老妪哪里讨人嫌了,得罪了二位贵人非要如此恨我?”
崔桃没理会孙妈妈再讲什么,随韩琦来到院子后,就检查这里的情况。
两间柴房确系如衙役所说的那样,除了堆砌一些木柴之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仔细排查了屋内屋外的墙面地面,也没有机关、暗格或地道之类的东西。
崔桃走出房间,再环顾院子一圈。
“会不会是什么小物件?在我们的监视下转移了也难察觉。”李远揣测道。
“若只是一个玉佩大小的东西,你会选择放在这种房子里,故意让人守着?”崔桃反问。
李远挠挠头,“是有点怪,随身携带就好了,实在害怕,多带几个人跟着保护自己就是,何必每天非要日夜守在这种破地方?”
“所以在这里的,该是不能转移或者不好转移的东西。”
崔桃暂且没有头绪,便问韩琦,他都在这院子里看到了什么。
“房,墙,柴。”
听韩琦简洁的回答,崔桃瞬间豁然开朗,房和墙她都已经检查过了,确定没有问题。崔桃便盯向院里堆砌的那些木柴。
“却不是这里的,该是屋里的。”韩琦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命李远等人把屋里的木柴搬出来一些。
这些木柴大概有正常人脚踝粗细,两尺长,烧火刚好够用。
李远等人用斧头劈开这些木柴,起初几个没发现异常,随后有一名衙役在横砍木柴的时候,斧头下了一半后就再砍不下去,撞到了硬物。
撤掉斧头,扒开木柴来看,竟瞧见里面有黄灿灿的金条!
再看这金块背面,还有两浙官府的铸印,是官银!
之后,衙役们在木柴堆里找到了越来越多的金条。按照屋里堆放的木材数量来看,两间柴房的金条足有近三四百斤。
一座小小的青楼,居然存放着如此之多的官府用于上缴朝廷的官银,自然是罪责难逃,死不足惜了。
当金条被丢到孙妈妈面前时,孙妈妈脸色霎时转白,整个人一直维持绷着的那股气势瞬间就垮了。她像个霜打的茄子,打蔫地瘫坐在地上,呆滞了半晌,才终于意识回笼,彻底清楚了自己这次是彻底玩完了。
“老实招供,只要你供出天机阁所有的消息,韩推官可以酌情考虑给你留个全尸。”崔桃对孙妈妈道。
孙妈妈茫然地看向崔桃,“什么天机阁?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机阁。那些金子我倒是可以解释,是两浙兵马都监胡洲给我的!他这人贪财好色,为了博得我们楼里的两位花魁的欢心,很舍得钱花,后来钱不够了,偶尔来时就都会拿十几块金条给我。经年下来,就攒下了不少。我也晓得这东西危险,所以就藏在了木柴里,等合适的机会运送出去重熔!”
孙妈妈老实磕头认下了自己私藏官银的罪名,却不认跟天机阁有关系。
“孙妈妈以为不认,便没人能证明你就是天机阁的杀手红姑了?”
“什么红姑,奴家听都没听说过。”孙妈妈此时已经不敢去瞧崔桃,只是板着一张脸,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但她在说话撒谎的时候,语气终究还是虚了一些。
“是你在福田院找了一名叫巧儿的年轻女子,令她送了有毒的饭菜去开封府的大牢,意图毒死我。”
孙妈妈震惊地看向崔桃,随即连连摇头否认,表示自己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事,更不要说有胆量去做了。
“如今这位女子已经找到了,孙妈妈何不先认一下看看?”
崔桃话音落了,那厢李远就带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进门。巧儿看了一眼孙妈妈后,用小心的声音对韩琦表示,声音很像,身形也很像。
“崔娘子,我虽确实贪了官银有罪,可您也不能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安。这世上身形相似,声音相似的人多了去了,试问这位小娘子说的人,怎么肯定就一定是我?”孙妈妈还是死不承认。
巧儿听了孙妈妈的话,也不好辩驳什么。当时拿钱贿赂她的人,戴着黑纱草帽,她的确没有见到对方的容颜,所以她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如今倒是万般懊恼自己因为贪财,想吃上两顿饱饭,便答应为其办事,误害死了三名官差。她可真是罪过,想着便吓得哭起来。
孙妈妈见状,更要追问这女子,“你可得好好想想清楚,否则你一句话,可是会害死我!我冤死了之后做鬼也不会放归你!”
孙妈妈猛地瞪她一眼,吓得那女子落泪更厉害,连连表示她也不确定,她真的没有见到那人的脸。
“韩推官,这官银的事儿已经足以治奴家死罪,倒不用非寻什么别的罪名加在奴家身上了,奴家认下贪敛官银的罪名。”孙妈妈对韩琦磕头认罪。
韩琦一直坐在窗边,边听着崔桃审问孙妈妈,边摆弄手里的玉茶杯。茶杯里没有茶,是天香楼的物件,他随手拿着把玩。
“可知为何不是本官审你,而是她在审?”韩琦突然问道。
孙妈妈愣了下,摇了摇头。
“你刚才叫她什么?”韩琦再问。
孙妈妈还是不解。
“你刚才喊崔娘子,我可从没有告诉你,我姓崔。我告诉你的是,我是‘花无百日红’的百日红,我是天机阁红姑下毒刺杀的对象。”崔桃在旁解释道。
孙妈妈大惊,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失口了,随即又意识到另一点,更让她恼恨不已。‘花无百日红’,这崔氏分明在向她昭告她有多蠢,从一开始她的名字就暗示了‘花魁里面没有百日红’。
自恃聪明的人,最恨的是什么?别人把她当猴耍!
孙妈妈眼睛喷火地瞪向崔桃,那眼神儿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她仍不忘狡辩。
“我知道小娘子姓崔,是小娘子随韩推官出去的时候,听到外面那些人讲的。”
“胡说!我们这些人绝不会在守卫之时乱讲话,更何况韩退关早有交代,不可在天香楼提及她的真实姓名。”李远马上道。
孙妈妈这才意识到了,不仅仅百日红是个套,逼她动手下毒是个套,连这审问里头也有套!
她红着眼恨恨地瞪着崔桃,愤怒地无以复加。
“孙妈妈便是没有失口叫我崔娘子,我也有证据证明你与下毒案有关。”
崔桃将一本账册摆在孙妈妈跟前,指了指上面记载的花销。
“永昌巷,饭一份,三百八十钱。看这个钱数就知道,这顿饭挺丰盛的,是给孙妈妈您做的吧?日期就在前日。看来孙妈妈除了天香楼,还有了一处新的住所。”
孙妈妈心下吃惊不已,却不敢再去看崔桃,生怕她又发现她身上的破绽。她的确在前日,将天香楼内藏着的所有关于天机阁的东西,转移到了永昌巷一处新买的民宅内。倒也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她近两日总觉得心里不安生,便为求安稳才转移。
想来是那天她打发属下给她送饭的时候,被厨娘记下了这份儿花费。
天香楼这么大,处处花钱如流水,账目方面她管理的比较严格,厨房那里若有较大的开销都会记录一下。却没想到,仅仅是一顿饭钱,便被眼前这女子识破了背后所有的事情。
“你真是博陵崔家的女儿?”孙妈妈惊惶地看着崔桃,仿佛看到了一个魔鬼。
她根本无法相信一名出身望族世家的淑女闺秀,会懂得如此之多,一身的能耐竟盛过他们阁主了。若是阁主知道世上竟有这等人才,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劫狱,也会愿意将她就救出,收入麾下。只可惜了,她如今已为官府所用。
“你们天机阁不是接了这单生意,要刺杀我么?我的身份还能存疑不成?”
孙妈妈气急败坏地咬牙,恨极了自己居然没有识破崔桃的身份。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初见她时,她便是一身的风尘气,却魅力难挡,叫人根本无法怀疑她花魁的身份。
在见识了对方的连环套之后,孙妈妈已然深刻意识到自己输得彻底,崔桃非凡俗之人,自己败给她并不可耻。如今比起憎恨崔桃,她更怨恨自己偏偏倒霉,接下了这单刺杀的活计,令她落得如今惨败的下场。
随后,孙妈妈等人就被收押至开封府大牢。
李才将他在永昌县民宅内搜罗到的毒药和几封信件,全部呈给韩琦。
这在搜查过程中,李才得以运用崔桃交教他的办法,才会在民宅内找到机关暗格,得来这些信件。如今他也算是立一小功劳了,得益于他师父教导有方。
这些搜来的信件中,有一封信内容正跟崔桃有关。信里面介绍崔枝情况的纸,并且写明了要求刺杀的方式是以崔枝的名义给崔桃下毒。字迹婉转清秀,非常柔和,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这应该是崔家人是给天机阁下单的‘原件’。
之后看其它信件,也都是客户‘原件’。能接触到这种原件的,肯定是天机阁的高层。看来这位红姑不光是一名杀手,她很可能就是天机阁汴京分舵的舵主。
韩琦从崔桃手中接过信纸,放到鼻边轻轻闻了一下。
“此为簪花纸,在造纸的过程中特别添加香料,故细闻会有淡淡的香味,价高,颇受闺阁女子喜爱。”
崔桃凑过来也闻一下,果然闻到了淡淡的香味儿,当然也闻到了韩琦身上的冷檀味儿。
崔桃这才意识到自己直接把脑袋凑过来闻,好像距离韩琦有些太近了。她下意识地抬眸看韩琦一眼,正被对方的目光抓个正着。
崔桃马上后退,一本正经儿地鉴定道:“果然有香味儿。”
“这案子你们立功了。”韩琦低眸,把手里的纸放在桌上。
“全仰仗韩推官提点。”
崔桃笑着行礼,知韩琦后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赶紧告辞了。这些天她在天香楼又演戏又跳舞又弹琴,精力和体力双重消耗,真需要好好休息,饱餐好几顿才行。
案子接下来就剩审讯了,须得详审孙妈妈和其他天机阁相关人等,继续深究他们在汴京所犯下的罪孽。还有那批有两浙铸印的金条,应该不是单纯地像孙妈妈解释的那样,只跟两浙兵马都监胡洲有关。胡洲此人早在两月前就死了,怕是另有内情,孙妈妈明显想把事儿推给一个死人,想要死无对证,韩琦又岂可能让她得逞。
从今天初步的审讯结果来看,包括孙妈妈在内的三十二名天机阁刺客,都十分嘴严,目前还不肯透露天机阁总舵的消息,甚至连分舵舵主是谁都没有说出来。但假以时日,细磨慢炖,总会有收获。
总之这案子后续的处置肯定要耗费上一段时间,开封府的衙役们进来都有得忙了。
……
太阳西斜,崔桃正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吃着鸡丝馄饨,就着二林茶铺的糟鹅掌。忽听见外头传来王四娘的大嗓门的说话声,听起来她好像是跟看守她的衙役吵起来了,闹着要见自己。
崔桃看着手里没吃完的鸭掌,以及还剩半碗的馄饨,当然还是选择继续吃。
馄饨皮儿薄馅儿大,馅料里面是满满的猪肉和虾仁,鲜香味儿特足,皮儿也滑溜。用汤匙舀出,放嘴边一吸,一大颗馄饨就被吸进了嘴里,然后咬着夹杂着汤汁裹着满满虾仁肉馅的馄饨在口中,有种别样充实的幸福感。吃完一个馄饨,定要配一口馄饨汤才完美,这就像睡到自然醒了,定要伸个懒腰才觉得浑身更舒坦了一样。
馄饨汤是用鸡肉鸡骨慢火熬出来,其汤汁滴滴盈满浓郁的鸡肉香,上撒着鲜嫩的芫荽叶和撕成一条条的鸡胸肉在其中,白中带绿,清清透透,好看更好喝。
等崔桃把一大碗鸡丝馄饨吃完了,也喝得汤一滴不剩后,才斯文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从屋里走出去,瞧瞧王四娘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王四娘带着萍儿跟守门的衙役磨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没见对方有回应自己的意思,正气得嗓子冒烟。
守门的衙役已经很给王四娘面子了,晓得她立功了,跟崔娘子的关系也不错,才忍下了,不然换做平时,刀一抽便吓退两人。
王四娘隔着门缝儿见崔桃从屋里出来了,赶忙惊喜地喊她,对她摆手。
“原来你能从屋子里出来,我还以为你只被关在屋里,不让出院子呢。那怎么才出来?”
“何事?”崔桃可不想听王四娘唠叨废话。
“我们来看看你啊,我和萍儿的罪名被赦免了。”王四娘忙问崔桃有没有被赦免。
后头的萍儿忍不住用手掐一把王四娘,“你这不是废话么,若被赦罪,她何至于还被关在这,偏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啊,也对。”王四娘一脸发愁,“那怎么办?我还以为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呢,之前不是说好了让我给你洗猪肚猪大肠?”
“难不成你还要为了给我洗这个,连赦罪的机会都不要了,留下来陪我?”崔桃反问。
王四娘干巴巴地憋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被赦罪是好事,痛快走便是,祝你们日后都有好日子过,别再犯事儿进来。”崔桃对他们笑了一下,摆摆手,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王四娘还有些不舍,“不行,我要去问问韩推官,为何我们的罪都赦了,你却要被锁着。明明你立下的功劳最大,这不公平,我们找包府尹评评理去!”
“自然是罪名轻重不同,他心中有数,我相信他。”崔桃感觉到了不远处还有别的人在,便故意说了这番话,又再一次打发她们快走。
王四娘和萍儿互看了一眼,也没得办法,只是嘱咐崔桃照顾好自己。
“回头我出去了,就给你弄很多好吃的饭菜送过来。”王四娘给崔桃保证道。
崔桃笑了,一听到美食,自然是来者不拒,直接应好。
等王四娘和萍儿去了,崔桃就坐在石阶上,偏头看着西边的落日。
红霞满天,炊烟袅袅,宁静的黄昏,倒是极美的。
韩琦走进院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穿着碧色裙裳的崔桃,正托着脸颊,出神地凝望着远方的落日。她去了在天香楼的艳色打扮,一张脸如清水芙蓉,在柔色的黄昏下,显得尤为姝好。
韩琦默然站了片刻,才踱步至崔桃跟前。
“韩推官。”崔桃这时惊才讶了一下,马上起身和韩琦见礼。
韩琦打量这院子的环境,倒也僻静,有些花草景致,但跟崔桃之前所住的天香楼的房间比起来,便有迥然之差了。
“在这住着可习惯?”
崔桃愣了下,没想到韩琦居然会主动关心她这个。往日从来都是她来提出条件,要求这个要求那个,对方勉强答应。
“挺好的呀,比我之前住的大牢好太多,简直可以说是天地之差了,所以现在很知足。”
崔桃抿着嘴角微微笑着,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笑其实有些勉强,终不过是在强颜欢笑罢了。
也对,任谁会喜欢住在牢里被限制自由?哪怕是住宿的环境变了,但牢依旧是牢,改变不了本质。
“给你请赦罪的折子批复了。”韩琦默了片刻后才道。
崔桃看一眼韩琦,见他面色凝重,微微蹙眉,便了然结果是什么了。
“我这案子如今归上面哪一位管?”崔桃问。
“因事关两浙盐运,你的案子情况非常特殊。须先报给包府尹,再通知刑部、大理寺,三方议定之后,再呈给吕相定夺。”韩琦解释道。
原来这么麻烦,要涉及到这么多部门,人一多事儿就多,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能意见统一才奇怪了。不过,韩琦能为她一个女囚费心出力,请奏至这种程度,已经很够意思了。
“韩推官尽力了,我也尽力了。”崔桃半晌之后,叹了口气。
她确实尽力了,在每一桩开封府遇到的案子里,她都尽她的所能在倾力协助。
“其实我有时候想过,凭我现在这一身的能耐,越狱应该不在话下。韩推官应该也料到了这一点,却能放心让我带着王四娘和萍儿自由出去做事,为何?
因为韩推官心里也清楚,我一旦越狱,开封府、崔家和地藏阁三方受敌,实难应付。我够聪明,看得透这一点,所以并不会蠢到选择离开。”
崔桃说完这番话后,特意轻声问了韩琦一句,是不是如此。
韩琦点了下头,不禁想起当初他带着崔桃去逛州桥夜市,实则试探她的行为。那日送她回开封府时,她恍然意识到真相后的失望失落之态,他至今都记得。
崔桃自嘲道:“如今我又得罪一个天机阁,三方已经变成是四方了。”
崔桃说罢,就回身继续坐石阶上,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瞧她瑟缩着单薄娇小的身体,孤坐在那里,韩琦的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儿。
同样执行任务,跟他同行的出力不太多的萍儿和王四娘已经无罪释放了,她却要生生在这挨着,也正如她刚才所言,因为给开封府做事,她以后会面临更多的危险。而开封府得了她立功的好处,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
“容我几日。”
韩琦捏紧手里的折子,再看一眼崔桃,觉得她身体在微微地发抖,似乎是哭了。他本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匆匆去了。
半晌之后,确定韩琦不会去而复返,崔桃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睛不红,脸也不白,嘴角微微一翘,还可以微笑。
只单单请个折子怎么行?你得动脑,动脑!好好动一动你那‘相立三朝’的大脑!
崔桃小声哼着曲子,去了厨房,抓一把花生放在锅里炒熟了。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便坐在廊下,一边享受着明月清风,一边喝着青梅酒,吃着花生米。
经过了三日的吃吃喝喝,崔桃把自己的力气养得更足了。
韩琦则经过这些天的努力,终于让上面重新给出了新的批复结果。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但不是最好的消息。
上面终于肯定了崔桃在几桩案子里的立功表现,允准崔桃可以自由出入开封府,协助开封府办案,也赦免崔桃的死罪。但因两浙盐运一案没有查明,她仍然是带罪之身,待他日案件查清之时会量刑追究,唯一可以保证的是一定不会判崔桃死刑。如果她崔桃在此之前,在开封府仍然有立功表现,且功绩卓著,还可以凭此为依据再对她进行减刑或轻判。
简言之,朝廷觉得她是个人才,所以对她事实了招安计划,让她为朝廷卖命,真正的走上了官方盖章认定的‘将功赎罪’之路。
比起之前被圈禁在小院里,她现在可以自由地出入开封府了,不管是有案子或者没案子的时候都可以。
换个角度来想,其实她没被赦罪,可以继续住在开封府是一件好事情。毕竟外头有那么多危险,有官家庇护他反而是最安全的,这比完全获得自由其实更好。至于未来继续立功获得减刑,对于崔桃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儿,她有信心可以搞定。
所以总的来说,这个结果还是挺令人满意的。
“韩推官是如何让吕相改了主意?”崔桃高兴之余,好奇地问了一嘴韩琦。
吕夷简是崔桃的姨父,其实这一层亲戚关系对崔桃的案子反而没有助力,会是一种阻碍。她的案子被当众摆到吕夷简面前去处置,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他,他作为当朝丞相,自然不想落下一个徇私枉法的名声,便会格外严厉,这也便是韩琦头一次得到的批复会那般无情的缘故。
“我参了他一本。”韩琦淡淡道,就好像在说‘我今早喝了粥’一样稀松平常。
崔桃惊讶:“什么?你参了吕相公?”
一名小小的开封府五品推官,居然参了当朝宰相?
不过转念想想,这对韩琦来说可能真不算大事儿,毕竟以后他就是靠批评皇帝c位出道了。
“为了避嫌,吕相未亲自定夺,而是呈给了官家。”韩琦接着解释道。
原来这案子最终送到了赵祯手里,赵祯因为惜才,才改了批复。
崔桃非常感谢韩琦为之付出的努力。所以在当天傍晚,听说韩琦还在处理公务,没有用饭,崔桃特意为韩琪做一碗鸡丝馄饨表达感谢。
韩琦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听着崔桃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漂亮话感谢自己,便不禁想笑。
“既如此感激于我,便只拿一碗馄饨作谢礼?”
“当然不是,我可以以身相许啊,可是韩推官肯定不稀罕。”崔桃随口就表‘诚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