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牛的死亡现场很混乱, 桌子被掀翻了,地上有打翻的胡辣汤、凉拌豆芽、葱油烧饼和包子, 还有两片沾油的荷叶和两根细草绳。草绳的绳结还在, 一个是俩绳头交叉的平结,另一个两绳头并在一起系的双重单结。
朱大牛坐卧在东墙边,人早已经没了呼吸, 唇色发紫, 眼结膜、鼻和口腔黏膜都有充血的迹象,是典型的砒|霜中毒症状。尸体新鲜, 肌肉松弛, 且并无尸僵、尸斑出现, 死亡还不足一个时辰。
崔桃用银针试了地上的胡辣汤和葱油烧饼, 并无反应, 但在插入包子的时候, 银针的表面明显生成了一层黑色。因为古代制毒的技术水平不高,砒|霜里都会混有含硫物质,硫会与银会反应生成硫化银, 才会致使银针表面变黑。所以严格来说, 所有含硫的东西都会让银针变黑, 比如鸡蛋黄就可以。
崔桃特意将包子掰开, 确认包子馅为纯牛肉, 排除了其它含硫物质的可能, 才告诉韩琦, 初步推断死者朱大牛应该为砒|霜中毒。
这包子馅是牛肉的,耕牛作为古代重要的生产工具,在宋以前几乎完全禁止屠宰。宋初的《宋刑统》中也明确规定无辜屠宰耕牛会徒刑一年。不过到了大中祥符年间, 两浙一代百姓生活富裕, 私下杀牛的不在少数,终因法不责众,宋真宗便略微放宽了两浙诸州的吃牛规定。
至如今,因为耕牛过剩,不止两浙地带了,其它地区的杀牛限制也被逐渐放宽。但牛肉终究还是比不上羊肉和猪肉普遍,所以在长垣县这样的小地方,谁家要是杀牛卖肉,还是可以追溯到的。
再加上昨夜王钊已经留人继续监视朱氏兄弟,虽然做不到贴身监视兄弟二人的所有举动,但只要俩兄弟出门,去过什么地方,都会被记录下来。
“今天一早,朱二牛去了新街一家叫桂丰楼的地方买早饭,之后人就回来了,没见他们兄弟再出去过。”
负责监视的衙役刚刚同王钊的一起去宅子里拿人,到朱大牛死了也很震惊。至于为何朱二牛不在宅子里,他们也很疑惑。
明明有四名衙役分别暗守在朱宅的前后门,他们非常确定这段时间前后门并无人出入。
“那就只可能是翻墙走了。 ”崔桃道。
所有的牛肉包子都有毒,早饭的时候,应该是朱大牛先吃了包子,朱二牛还没来得及用。朱大牛性子比较谨慎,当他发现自己中毒之后,大概在临死前嘱咐朱二牛逃跑时别走前后门。
顺着朱宅墙外查看一圈,便在西墙根下发现了一双较深的鞋印,看鞋印的大小,符合朱二牛的双脚的尺寸。
“崔娘子好生厉害,竟连他脚的大小都注意过。”王钊禁不住佩服,随后又一脸为难,“这朱二牛是关键人证,必须在凶手找到他之前,我们尽快先把人找到,只是他到底会往哪儿逃,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绪。还有,这朱二牛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监视,所以才故意翻墙离开?崔娘子可有什么好主意?”
王钊眼巴巴地望着崔桃,如今不管遇到有什么难题,若有解的话,他都觉得崔娘子一定知道。
崔桃眼珠儿一转,转头看向韩琦:“倒是有一个办法。”
韩琦恍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肥羊在被崔桃觊觎,便知崔桃的‘办法’在有份儿算计他。韩琦便凝眸回看崔桃,让她说说看,不大行的事情肯定不行。
本来一脸严肃的王钊,见韩推官对崔娘子都这样一脸防备,禁不住压住嘴角。崔娘在在他们开封府,真成一个‘魔’了。
接下来,韩琦换上朱红官袍,英姿勃发地骑上了一批白色骏马。韩琦对于自己穿回官服的情况,倒并无什么意见,只是不解崔桃为何非要他骑白马。
“白马更显尊贵,白马更拉风,骑白马的美男子最吸引女人的目光了。只要有女人的嘴,就不愁整个长垣县的人会不知道开封府来人了。”
崔桃把王钊弄来的白马,好好擦洗了一遍,让它白上加白,然后就请韩琦上马。
韩琦本不喜别人因为过于关注他的容貌而忽略了他的才华。但听崔桃说他是美男子,不禁勾起嘴角,竟发这话从崔桃口中说出来倒不像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那么讨厌。
绯色华贵官袍,面如冠玉,身下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加之本就一身清贵气质,根本让人移不开眼。如此一身行头,再加上身后有同样骑马的王钊等人浩浩荡荡地跟随,引得街两边那些原本该装娇羞的女子们都禁不住惊呼起来。随后诸多百姓的热烈围观氛围之下,韩琦等人一路前行至长垣县县衙。
这阵仗自然是引得百姓们好奇,最前头骑马的那一位官员长得也太俊俏了,是不是天上下来的神君?越是关注,越是禁不住好奇,这一位官员是谁,来长垣县做什么?
大家没有疑虑多久,因为随后他们就听到有人敲锣,大喊着开封府办案,闲杂人等避让。这敲锣的小厮长得并不算高大,一身灰色衣袍,但是敲锣喊起来的嗓子那是真响亮,而且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婉转动听。
避让是不可能避让了,她们必须要看美男,但也都知道了原来那一位竟就是开封府的韩推官,曾经的科举榜眼,真真厉害了。这人物她们多看两眼,福气肯定都会增加。
在进驻长垣县县衙之前,韩琦已经下令,封锁长垣县。
如此既可以避免让真凶逃离长垣县;也可以给朱二牛可以安全自首的机会,不必冒着一路的风险特意去汴京寻开封府了。
长垣县县令魏春来对于韩琦的到来非常惊讶,匆忙迎接韩琦,请其上座。
韩琦冷着一张脸刚落座,崔桃就做足了狗腿子的嚣张气焰,一步上前,气势汹汹地质问魏春来:“昨日深夜,朱二牛来县衙干什么?”
魏春来愣了下,“什么朱二牛?”
“昨日深夜子时,有人看见朱二牛进了县衙!如今我们查到这对兄弟跟焦尸案有关,你还不速速招来!”崔桃厉声道。
魏春来眼珠儿转了转,直摇头表示冤枉,根本没有什么朱二牛来过衙门。
“下官虽然品级低,可好歹是朝廷的官员,也在为国效力,韩推官一来便冤枉下官,是否有些过了?”
照理说,魏春来没有这种反驳上级的胆量,但刚刚他听了崔桃质问自己的话后,便有了这种底气。
什么亲眼看见朱二牛来过衙门,昨晚朱二牛根本就没有来过衙门,朱大牛倒是来过。总之不管是什么人目击,他连人是谁都分不清,不是老眼昏花,就是视物不清。这种人做人证自然是不够有说服力,便也没什么好怕。
况且,但凡要点脸面的人,都无法忍受崔桃这般狗仗人势的姿态。魏春来身为县令,自然是不服气自己居然被韩推官身边的一条狗欺负,更有反驳她的冲动。
“魏县令可敢保证,人确实没来过你们县衙?若来过,你可愿因欺瞒上官而脱掉这身官袍?”崔桃继续用挑衅的口吻质问他。
魏春来嗤笑一声,“有何不敢?”
崔桃当即起草出一张文书,放到魏春来跟前,请他签字画押。
魏春来正要向韩琦控诉他的随从没规矩,扫了一眼崔桃举在她面前的文书内容,发现那上面写的居然是朱大牛。
“你这里为何写着朱大牛?”
“朱大牛朱二牛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他们兄弟,也不过就是差一个字。”崔桃满不在乎道,并催促魏春来赶紧签字画押。
魏春来心中生疑,自然是不会动笔。
“我确实没见过他,可我无法保证,是否有衙门里的其他人见过他们兄弟。”魏春来犹疑道。
崔桃乐了,“魏县令倒是有趣,我说朱二牛的时候,你应得干干脆脆,万般肯定他没来过衙门。但这文书上写的是朱大牛之后,你倒是思虑周全了,才想到可能是衙门里的其他人见过他。”
魏春来眨了两下眼睛,赔笑道:“刚刚那不是刚得见韩推官,被韩推官的风仪所震慑,一时间没想起来嘛。”
“请韩推官明鉴,下官的确什么都不知情!”魏春来忙行礼,请韩琦为他做主。在没有明确证据之前,像他这种知法懂法的官员,是不太可能主动坦白承认的。
崔桃马上建议韩琦搜查,“想那朱氏兄弟都有那般大的宅可住,家衬几百贯。魏县令若真与他们勾结,家中想必更为富有,搜出来的钱财,魏县令若能解释出来历,倒没什么了。若解释不出,岂不就有问题了?”
“你们——”魏春来慌了,激动又气愤地对韩琦道,“下官并无罪名在身,韩推官无权擅自查抄下官的宅邸!”
“魏县令虽无罪名在身,但有嫌疑呀,昨夜朱大牛夜访县衙,今日他人便死在了家中,”崔桃在与魏春来对视的时候,眼珠儿一转儿,“抱歉,我说错了,却不能说魏县令这就叫就有嫌疑了,可能是衙门里的其他人见了他。”
魏春来听崔桃这话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点头应和崔桃,正是如此。
“因为不知道是谁,但人肯定在这个县衙,那就是整个县衙有嫌疑!”崔桃马上对韩琦再度行礼,请求他允准自己搜查长垣县县衙。
韩琦淡淡地看向魏春来,“这理由可行?”
“这——”魏春来脸色大变,真没想到韩琦带来的这个随从会如此耍无赖,先是拿朱氏兄弟试他,让他放松戒备露出破绽,如今又拿话绕他,让他再三窝火。最后这搜衙门的理由终究无法辩驳。其实谁都心里很清楚,这搜衙门就是在针对他。
幸好他行事谨慎,焦尸被发现之后,他更是再三谨慎,确保万无一失。
搜呗,这些人应该搜查不到,到时候便有他们的好看了。
“那就请韩推官搜查,但倘若搜查不到,还请韩推官给下官一个说法,严惩这个再三冒犯下官的小厮。”魏春来憎恶地看向男装打扮的崔桃,那眼神恨不得将她扒皮抽骨。
崔桃双手背在身后,摇晃着她裹着青幞头球球的脑袋,对魏春来自信地笑:“魏县令请放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猖狂起来,那是谁都不带怕的。”
韩琦本来冷峻着一张脸,淡定瞧戏,忽听崔桃的话禁不住轻笑一声。谁都不带怕的?真不知她在依仗谁,敢猖狂成这副样子?
崔桃随即就在韩琦的允准下,带着李才等人搜查长垣县县衙。王钊则带人去搜查朱二牛买早饭的桂丰楼。
崔桃带人离开之后,魏春来就站在韩琦跟前等待着,尽管他相信他放的东西不会被崔桃发现,但难免还是会觉得心焦,绝对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不能表现在脸上。
这时,已有衙役为韩琦重新上了茶。
韩琦端起新茶碗,闻了下茶香,好像才想起来魏春来还站在他跟前,便请魏春来落座,又叫人也给魏春来上一杯茶。
魏春来客气地道谢之后,便接了茶连饮两口,压压惊,尽量让自己的镇定不露破绽。
漫长的两炷香后,魏春来的表情越来越放松。很显然经过这么久的搜查,那帮人什么都没发现,若又发现,就凭那狗腿子迫不及待的疯样儿,肯定早就把东西搬过来显摆了。
魏春来心里面渐渐有底了,不怕了,脸上甚至浮现了淡定的微笑。他盘算着一会儿如何跟韩琦算账,再如何折磨那个狗仗人势的小厮。不扒了他的裤子,把他屁股打烂,他决不罢休!
又过了一会儿,崔桃摇晃着她的青幞头折返回县衙大堂。
魏春来见她两手空空,身后也没跟着什么人拿什么东西,暗暗轻嗤,冷笑了一声。
“还请韩推官给下官一个说法!”魏春来起身,立刻朝韩琦作揖,满脸得不高兴。
崔桃偏头望一眼魏春来,点点头附和:“是该给个说法了!”
“事已至此,你居然还如此猖狂。莫不是觉得韩推官为保你这只狗,连朝廷的礼法都不顾了?”魏春来可不认为韩琦会那么蠢,如果他真那么蠢还好了,他便可以上告大闹一通,不仅可以严惩了这条猖狂的狗腿子,也可连其主人韩琦一道收拾了。
“不保我,难不成保你这只贪赃枉法的蛀虫?”崔桃丝毫不气恼自己被魏春来骂是狗,熬夜狗、贪吃狗、单身狗……她经常是不同品种的狗。
韩琦本不满于魏春来对崔桃难办辱骂,却见崔桃丝毫不介怀,倒忘了,不能以常人的情况度量她。果真是一奇女子。
“你还敢胡言乱语诋毁我!”魏春来气得吹胡子,指着崔桃的鼻尖就骂。因见韩琦没有反应,他干脆自己喊衙门里的衙差,帮他把崔桃给打出去。
门外的衙差闻言,都缩着脖子不敢动。
魏春来气得三两步冲到门口,欲训斥他们无用,可嘴巴刚张开,他就看见了门东侧有三个眼熟的檀木箱子。李才等人就站在箱子后面,眼神别有意味地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被耍的猴子一般。
魏春来怔愣之际,李才将箱子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灿烂夺目。
魏春来晃了晃身子,这下才意识到自己完了。随即蹲坐在地上,腿软地起不来了。
李才等见状,欲将魏春来架回大堂。
崔桃却在这时候走过来,随意靠着门框,瞅着瘫在地上的魏春来。
“蛀虫本就该爬着走的。”
李才一听,马上止步,也拦着身后的衙差们都停下。她师父要看魏春来爬着走,那就必须让魏春来爬。
魏春来已经陷入了不可置信的惊惶之中,他直摇头,觉得像是在做梦。
“不可能的,不会的,怎么会……我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你们怎么会找到?”
“你是指你把三箱宝贝藏在东跨院西厢房房顶的情况?太容易了找了呀,一抬头就发现屋内房梁的高度与屋外的不相符,内有夹层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崔桃漫不经心地反问,显然这事儿根本就没难倒她。
什么显而易见???那是他费心找工匠特意打造的!!!
考虑在人最容易忽视的头顶方向,安置了那么隐秘的夹层,还做了假房梁迷惑人眼,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那房顶上还藏着宝贝的事儿,这怎么就显而易见了?
魏春来绝望不已地想。
在李才的催促下,腿软的魏春来只能乖乖地自己爬回大堂,连连跟韩琦求饶,解释他这些钱并不是有意贪污。
“我发誓!朱大牛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做拐子犯案,被我拿个正着,他便拿钱贿赂我,我就贪财收下了!昨晚朱大牛找我,却也没什么大事儿。他说他要带他家二哥离开长垣县,以后学好,不干那些勾当,我还为他高兴呢。我也不想再沾这些事儿了,反正我攒的这些钱都足够花了!”
这时王钊那边差人来回禀了情况,崔桃在韩琦的授意下,立刻动身抵达了桂丰楼。
崔桃忽然想起什么,让王钊差人告诉去负责调查牛肉售卖情况的衙役,“若摊贩记不得把牛肉都卖给谁了,便直接把人带去衙门。”
此时,桂丰楼已经关店了。
崔桃低调地从后门入,王钊就带着掌柜周福见过崔桃,周福又简单地跟崔桃介绍店里的其余五人,三名为在店里帮忙跑腿的厮波,还有一名中年女子齐氏和她的儿子齐大郎在厨房做事。
“听说你这里不卖牛肉包子?”崔桃开门见山问周福。
周福点头。
“朱二牛应该是你家的老主顾了吧?他今早在你家买了什么吃食?”崔桃问。
周福:“羊肉包子和葱油饼,他们兄弟每天早上都定时买这些。”
齐氏:“只要羊肉包子和葱油饼一出锅,我每天都会先给他们包好了,打发大郎去给送到柜上。”
其中有一名姓张的厮波表示:“见他一来,是我把柜上包好的东西递给了他。”
但在这之前,那包东西已经放在柜上有一会儿了,早上大家都忙,倒是没人一直盯着柜上那包好的包子和烧饼。
这之后,周福得知朱大牛吃了牛肉包子中毒死了后,吓得连忙带大家一起跪下,跟崔桃解释他们无辜:“可我们这不做牛肉包子啊!”
崔桃没多言,请周福带她去厨房看看。
“既然店家不做牛肉包子,又是这么明显的毒杀,那包子放在柜上的时候,怕是被人掉了包。”崔桃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跟王钊叹道。
“凶手自然是不太可能下了毒,还留在这不跑。”王钊应和。
崔桃随即笑着让周福等人不必紧张,“我来厨房只是想看看,可还有包子、点心之类的吃食?这忙了一天的案子,我们都饿了,烦劳诸位给我们包几斤吃食带走。”
周福一听松了口气,忙笑着表示有很多,并且他不收钱,就当是犒劳诸位官人查案。随后,周福就带着齐氏等人一起在把厨房里的包子、烧饼等分别打包。
崔桃收了这些东西,挨个看过他们打包的绳结,齐氏和三名厮波的打包绳结都为平结,齐氏儿子的为蝴蝶结,只有周福打的双重单结。
崔桃满脸堆笑地对周福道:“真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说了是小人自愿犒劳诸位官人的!”周福还以为崔桃说带吃食的事儿,忙赔笑道。
“你们还得跟我们去府衙走一趟。”崔桃说罢,青幞头球球一晃,利落地转身走了。
周福笑容继续维持在脸上片刻,随即脸垮了下来,不解问王钊等人什么意思。王钊却不给他们分辩的机会,直接将人绑了堵上嘴,塞进车里,押入了县衙。
早有衙役已经带了三名买牛肉的摊贩在衙门内等候。
崔桃当即让这些摊贩认一认,他们中谁买过牛肉。其中一名摊贩指认了周福。
周福连忙惊惶解释:“我昨天是买了牛肉,可我买来自己吃的,却并没有做包子下毒啊!”
“不急,你冤枉与否,会有答案的。”崔桃瞧周福辩解这劲儿,就知道他是那种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
随后在盘问齐氏等人的过程中得知,周福虽为桂丰楼的掌柜,却并不经常去桂丰楼,一个月偶尔去七八次,或看看店内经营的情况,或问候一下老客人。
魏春来那边,只声称与朱大牛有过往来,并不知周福的存在。周福更加没有提过魏春来如何了。
两厢嫌疑重大的人都缉拿归案了,却互不相认,双方的重要联系人朱大牛却死了,案子有些卡住了。
不过汴京那边,林三郎却有了动作。
今日正逢李大郎的休沐日,林三郎就邀请丁五郎和李大郎一起去了京外一户宅邸。李远就带人跟踪监视他们。
没多久,那宅子里就传出女声惨叫,李远带兵以搜查盗贼为名,闯了这间宅子,将这些人抓个正着。那场面李远瞧了之后,竟禁不住胃里翻涌,险些把他今天吃的唯一一顿早饭给吐了去。院内共有十一名女子,竟都穿着囚服,有五名正上着刑具,六名则戴着手镣脚铐跪在上地上,衣衫被撕得破烂不堪,还沾着血。
李远要解救这些女子,却被林三郎喝止住了。
“你算什么东西,来这掺和我们的事儿?这些小姐都是自愿穿成这样伺候我们,个中乐趣,你这种粗人自然是不懂。若抓盗贼,便去抓盗贼,却别在这搅和了我们的雅兴。你若想惩治我们,可得劳烦你们韩推官或包府尹亲自出马了,带上十足的证据。”
林三郎随即问那些女子,让她们自己说说,她们是自愿还是被强迫。
这些女子目光呆滞,畏畏缩缩地摇头,没有一个人敢控诉说一个‘不’字,都纷纷应承是自愿。
李远气得握拳,紧咬着牙,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退下。不过经他这一搅和,李大郎和丁五郎自然是不敢在这继续留了,立刻离开。林三郎随后也离开了,但却留了人守在宅子门口。倘若再有开封府的人擅闯,可要具体证据了,再用抓盗贼的理由,他们绝不会让开封府好过。
李远气得一拳头捶在了树上,把手背给打出血了,却望着那院墙高高的宅院,无能为力。
“李大哥,还是赶紧把这事儿告诉韩推官和崔娘子他们,我看咱们这贸然闯入会带来麻烦,及时上报,崔娘子那边说不定还有解决办法。”其他衙役给李远出主意道。
李远应承,一面差人送消息给包府尹,一面亲自骑快马前往长垣县,跟韩琦和崔桃回禀了这边的情况。
“属下有罪,是属下一时没忍住,听到那些女子的惨叫声,便带人闯了宅子。本以为抓他们一个现行,他们便会慌神交代……”李远跪地磕头,给韩琦赔罪。
“起吧,无大碍。”韩琦淡声道。
崔桃在旁安慰李远:“你闯了进去,却也有些用的,至少那三个畜生停手了。”
李远得知了这边的调查也没有拿到太多实证可以去治罪林三郎,甚至连梦婆是谁都不知道,蹙眉焦急不已,“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任凭那些人逍遥往外?”
他通红的眼睛里几乎在喷火。
“那场面你们是没见着,那些小娘子一个个便跟、便跟……”李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便是被林三郎一刀插进肚子里,她们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崔桃接话道。
李远诧异:“好像是这样的,但为何会这样?”
“是这里的摧残。”崔桃指了下脑袋,“况且敢有反抗的,只怕都死了,不然怎么会有十具焦尸。我猜应该是一批人进去后,他们将最终不合格的攒到一起处置,甚至把这当成是一种狂欢的仪式。”
“便是为奴为婢,都要登记在册,若有死亡皆要报与官府。这些女子却连个家奴的身份都不配有。倒不知这梦婆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女子,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人供向京城?”王钊叹了口气,费解不已。
王钊刚刚口中所说的家奴,便是如张昌那般是正经人家里头伺候人的家仆。
除因罪沦为官婢的情况之外,绝大多数的奴婢与主人家都是雇佣关系,即以契为约定。奴婢已非前朝那般,为主人家的私产,待遇甚至不如耕牛。在前朝时,主人无故杀害奴婢,不过徒刑一年。而在本朝,若有此类情况发生,惩罚是‘减常人一等’,也便是说主人家即便不会以命抵命处以斩刑,却也要被判流刑三千里,这点比起前朝变化颇大了,是相当严重的惩罚了。
“除了孤儿之外,哪个孩子不是爹娘养得。爹娘不报官,官府自然不知道。既曾有易子而食的情况存在,卖女求财还算稀奇么?”崔桃语气讥讽,显然对于这种情况也很不爽。
“若拿那些人的杀人的证据,就得靠朱二牛的证词。如今汴京那边,皆打草惊蛇了,若再查不出实证来,韩推官此番回去只怕会十分难做。”王钊担忧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韩琦。
韩琦一直默然听着众人说话,见众人此状,原本轻轻敲桌的手指停下了。
“无碍。”声音还是风轻云淡。
此话却并不能安慰到王钊和李远等人,他们只觉得韩琦是在安慰他们。特别是李远,很内疚自己的冲动会给韩琦带来麻烦。可是要他再经历一次,他怕是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唯有崔桃端着一杯茶低头慢慢饮用。
李才好奇地看着崔桃:“崔娘子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便是打草惊蛇了,李三郎等人干得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相信凭韩推官的能耐,参一本把他们骂得无言可辩很容易。麻烦的是朱二牛,到底跑哪儿去了,现在人还不出来。如今这长垣县都已经被开封府的人控制了,这么好的机会他若再不珍惜,回头真可能没命。”
王钊和李远竟异口同声:“那如果他也死了?”
“还有周福和魏县令,不知可否严刑逼供?”崔桃突然双眼发亮地看向韩琦,“保证看不出伤。”
王钊:“……”
李远:“……”
他们莫名觉得后脊梁发冷是怎么回事?
至天色大黑,崔桃已经无聊的扎了个小草人,用银针在草人各个要害部分扎了好几个来回,看得王钊和李远都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也被扎了一般。
“人来了!”李才在外头激动地喊道,随即他将外表狼狈的朱二牛拉进了衙门大堂。
朱二牛头上还挂着几根稻草,本有些害怕,缩着脖子,略有些哆嗦,随即看到了崔桃,一直绷紧的情绪终在这一刻爆发,哇地大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哥吃了包子人就不行了,他跟我说有人要杀我们,叫我快跑,翻墙跑,不要再留在长垣县,尽快去开封府报官。我本来躲在刘二家的草垛里,打算等晚上了再走,听说开封府的人来这查案,我就等天黑赶紧来了。”
朱二牛接着就跟崔桃哭诉他大哥死得好惨。
“为他报仇!让凶手死得比你大哥更惨!让凶手丢尽脸面,在天下人的唾骂声中,死在开封府的狗头铡下,如何?”崔桃气愤地拍一下桌,问朱二牛这样行不行。
朱二牛愣了下,忙点头表示行。
“那就把你所指的所有人和所有情况都供出来!”崔桃道。
朱二牛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便对韩琦老实供述。
他们兄弟起先日子过得清苦,朱大牛身子不好,需要名贵药材才能养身,朱二牛又年幼需要照顾。朱大牛便在周福的怂恿之下,跟着周福干起了‘拐人’的勾当。说是拐人,其实那些女子的父母都知道,会给他们高于市面价格三倍的钱财。
那些穷苦地方的百姓,多是没见过世面,又急需用钱,更有不少指望着卖女儿换钱,给家里的儿子娶媳妇儿。卖一个顶三个的价钱,对她们来说反而是好机会,便也不问太多,就把女儿舍了去。
照周福的话说,他是把穷苦人家的女儿送到富贵人家享福去了,便是去做婢,那日子也比得过中户人家的闺女了。朱大牛起初也信了,一切都配合周福的安排,负责短暂安置这些女子,并按照周福的吩咐,将这些女子送到汴京指定的地方。
朱大牛家的几间房子,的确就是用来安置这些女子所用,那些碗筷被褥也是给她们准备的。一般都是周福将这些女子带回长垣县,有时在时间上来不及立刻出发,把人送去汴京。朱大牛就在自己家里负责安置她们一晚,第二日送她们去。
这些女子也都听话,似乎是一路上都听信了周福的热情解说,以为她们此去就是给富贵人家做丫鬟‘享福’了。不过是做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计,不用下地干粗活也不用养蚕织布,这种情况对她们来说就是享福。
“周福就是梦婆?”韩琦问。
朱二牛茫然地望向韩琦:“什么梦婆?我没听过这个,我只知道大哥跟周福一起做这个活计,有时候我也帮着大哥一起将这些女子送往汴京的春花楼。”
“焦尸呢?你可知情?”崔桃感觉到朱大牛应该是很多事都瞒着朱二牛了。
“长垣县发现的那些焦尸么?”朱二牛更加茫然。
崔桃换了个问法,她问朱二牛,在焚尸当夜,朱大牛可在家。
朱二牛摇了摇头,“那会儿不在,我跟着大家一起帮忙去灭火回来,才看见我大哥回家了。”
尽管朱二牛对很多事情不知情,但他知道周福与朱大牛一起拐人送往汴京的情况,有他这份儿证供,就足以证实周福下毒杀人的动机。
“那这梦婆到底是谁?”王钊疑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