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盛言楚和马大人齐心协力, 带头吃鱼的作用很不错,盛言楚再次返回陵州时, 城中多数百姓都已经在陵州重新安居定所。
五月, 盛言楚大开南域各岛的渔业,南域迎来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捕鱼期。
每日捕捞上来的鱼量多达千斤,光在南域地带内部消化当然不行, 盛言楚便带着渔民去内陆行商谈判。
内陆各大府城都极力不允许南域的鱼运到他们城中售卖, 天气越来越热,捕捞上的鱼耽搁不得, 盛言楚为此急得脚直跳。
但内陆的人还没有从畸形儿的阴影中走出来, 盛言楚纵是说破天也没能打开内陆百姓的心门, 不得已, 盛言楚只能带着渔民无功而返。
“大人, 接下来咋办 ?”有渔民急得哭, “小人将所有家当都拿出来捞鱼了,这要是一条鱼都卖不出去,小人岂不是要倾家荡产?”
又一人跪倒在盛言楚面前, 拽着盛言楚的裤腿, 抹泪含悲的大叫:“大人您可得救救我们, 我们这些人都是一路跟着您走过来的, 翻鸡鸣岛的土, 从邺城搬回陵州…我们事事都听您的, 是您和马大人说海里的鱼没问题, 我们这才铆足了劲去捞。”
“是啊。”几个汉子皆是一脸的难受,脚烦躁的往鱼桶上踢,“这些鱼都打上来五六天了, 又一路颠簸着从陵州运到这, 再不卖出去,鱼就要臭了。”
渔民的力气都大,往常都不用渔民们去踢,新鲜的海鱼自个就会活泼的在桶里抛物线似的来回跳跃,可现在呢,渔民们使劲踢才能晃动桶里的鱼恹恹的摆动起尾巴。
盛言楚蹲下身一一去查看满船的鱼,大鱼百斤一头的都有,小的鱼虾贝类更是数不胜数,打捞上岸时间一长,瞧着都不太精神的样子。
“现在纵是附近内陆的府城愿意买,恐怕也卖不上价了。”
叹气说话的人是封定海,自从儿子封长生得盛言楚的帮助顺利拔鳞后,封定海便坚定不移的跟在盛言楚后边做事。
官场上的事封定海插不上手,只好另辟蹊径,听闻盛言楚近两个月来一直在指挥南域的渔业,封定海二话不说,带着妻儿孩子回到宋城。
封定海和妻子陶娘子都是宋城本地人,打渔经验丰富,又认识很多南域的渔老,有封定海夫妻在侧,省了盛言楚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盛言楚捞起桶里的鱼闻了闻,甚好,这些鱼还没有异味。
“封大哥,你叫人现在开船去邺城。”
封定海楞了下,其余渔民呆望着盛言楚。
“去邺城?”
“对。”盛言楚直起身,举目看了看今日的风向,顺风,去邺城正好。
封定海有些迟疑:“难道小盛大人认为邺城的人会买咱们的鱼?”
盛言楚摇头,邺城虽不临海,但海鱼于他们而言并不是稀罕物,这会子邺城的老百姓宁愿吃差一点,恐怕也不会沾海里的东西。
“那大人还要将鱼运去邺城作甚?”有渔民沮丧的往湿哒哒的地上一倒,心烦意乱道:“大人可别拿我们把玩,我们都是不起眼的平民百姓,再折腾下去,这些鱼就真的毁了。”
“就是。”立马有人附和,语气中满满都是抱怨:“早知道您不懂渔业,我就不跟着后边掺和了,这下好了,从鸡鸣岛挣来的钱全赔了进去。”
封定海瞪了那人一眼,渔民撇嘴闷声坐到一旁不再说话,封定海清了清嗓子,对盛言楚赔罪道:“小盛大人您别恼,这些人都是憨货,说话粗…”
盛言楚笑笑:“无碍,封大哥你听我的准没错,命船夫即刻开船去邺城就是,我自有法子帮大家将鱼卖出去。”
“真哒?”渔民们喜形于色,鲤鱼打挺似的从地上跳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去邺城!”
封定海不做他疑,飞快的往船舱里跑,船大,又是顺风,在海上行驶的非常快,不多时就停靠到了邺城码头。
远远看到码头上停了陵州渔船,邺城的百姓脸色顿时不好了。
“嘁,往北边卖不掉就想卖给咱们?做梦去吧!”
“那位通判大人莫不是在咱们邺城甜头吃多了?先前翻鸡鸣岛找上了咱们,如今陵州的鱼卖不掉又找上咱们,哼,是陵州没人了吗?只能见天的来邺城招工?”
哈哈大笑声从人群堆里传来。
“陵州的人?陵州的人最为贪生怕死,一出事就往外跑,派到陵州的官也没一个好的,遇事不决就找咱们邺城帮衬,要我说,这官也甭当了,做咱们邺城的杂役岂不好?”
笑声刺耳,盛言楚循声望去,封定海竭力将几个火气暴躁的陵州渔民拦下,走到盛言楚身上搓搓手难堪道:“小盛大人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大字不识几个,就只会说些浑话…”
盛言楚在船上时,从不穿绫罗绸缎,和陵州渔民一样,一身褐色的无袖短褂和干练的卷腿裤,因而这些埋汰盛言楚的人压根不知道他们口中无能的陵州官就在船上。
听到封定海的话,几人楞了下,上下打量一番盛言楚,嗤笑:“果真是逗我们玩,这人就是他们的陵州官?啧啧啧,毛都还没长齐就出来做官,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盛言楚一心想着怎么处理冗积的海鱼,本不欲和这些老百姓多计较 ,不成想这些人得寸进尺。
冷冷地扫了圈众人,盛言楚声音里不掺杂任何开玩笑的意味,对封定海道:“麻烦封大哥替本官将这些人记下,回头邺城卖盐的生意,休得让他们几人进来分半杯羹!”
“卖盐?”嘲笑盛言楚的几人脸色霎时变了味。
盛言楚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将邺城码头的喧嚣点燃。
“这人说得话是真的吗?”有人又惊又喜:“先前就听人说陵州有个姓盛的父母官,事事替陵州百姓着想,怎么?这位菩萨心肠的盛大人要来咱们邺城撒恩了?”
盛言楚还有事要做,点了几个渔老跟着自己先一步去了邺城城内。
陵州的人一走,邺城码头依旧嘈嘈杂杂,虽邺城的百姓没认出盛言楚,但捕捉到卖盐的风声,一群人簇拥的跟在盛言楚身后也进了城。
须臾,码头上萧然的阒无一人,不对,人还是有的,喏,先前讥讽盛言楚的几人还愣愣的顿在原地。
其中一男人喉咙一滚,抖着嗓音道:“瞧这架势,咱们不会真的碰上了那位盛大人吗?”
“你就听他瞎说!”依旧有人觉得刚才走下来的盛言楚是假的,“你见哪个官出门穿得破破烂烂的?哼,要我说啊,定是哪里的毛头小子假冒呢!瞧着吧,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拆穿挨板子!”
“可他说得卖盐…”
“对啊,咱们家里的盐还没销出去呢,楼老板这几日闭门不见咱们,来来回回就一句话,说北边的人宁愿吃掺了不干净泥沙的井盐和池盐,也不愿买咱们半价的海盐。”
一人苦闷的捶打自己,瞥了眼跟在盛言楚身后浩浩荡荡往城内走的老百姓,那人忍不住了,拔腿也往城中跑。
“管他是不是真的陵州官,只要能帮我家卖出海盐,我就是跪下来喊他爷爷我也乐意!”
其余几人也坐不住了。
“要说陵州的鱼难卖,咱们邺城的盐何尝不是堵在这运不出去!”
之前骂盛言楚最凶的那个男人往城门方向露出羡慕的目光。
“我咋还有脸嘲笑陵州官!”
说一句,男人就狠狠的自扇一巴掌:“陵州百姓出逃,那位陵州官千方百计的让老百姓回城,如今陵州的鱼卖不出去,听说那位大人在船上呆了有一个月,虽不知谣言真假……可你们瞧瞧咱们邺城的官,吃香的喝辣的,全然不顾咱们这些盐民的死活!”
“坳子哥!”旁人的人拉住男人的手,劝道:“与其在这自怨自艾,不若咱们也进城探个究竟,若那位大人真是来替咱们解燃眉之急的,咱们也将盐卖给他!”
“可…”脸肿起来的男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开口:“可我才骂了他,若适才那人真是大人,他不是说不让我们卖盐吗?”
“哎哟坳子哥!咱们端端正正的去陪个罪就是了,那话叫啥来着,人非圣贤…一时嘴痒信口雌黄乱说了一通,大人有大量,定不会跟咱们计较的。”
“真不行,咱们就跟小九子学,给他磕头,喊他爷爷!”
男人叹了口气:“只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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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盛言楚带着封定海等人先去拜访了邺城的知府等官,这些人早在盛言楚还没进城时就听到了风声。
没等盛言楚将话茬子打开,邺城主事的几个官员异口同声道:“盛大人呐,不是我等不愿意出手帮您收陵州来的那些鱼,实在是没人敢吃啊。”
见邺城的官员和内陆的人一样还给陵州鱼贴有毒的标签,盛言楚不善罢甘休了,拉着邺城的官不停地讲述陵州的鱼没毒,盛言楚没说到口干舌燥,倒是对面几人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眼瞅着盛言楚越说越起劲,几人深吸一口气,连连承认陵州鱼没毒,盛言楚趁热打铁,问几人可要买鱼。
“买鱼就算了吧。”几人眼神飘忽,喝茶的喝茶,逗鸟的逗鸟 ,愣是没人眼神敢和盛言楚对视。
盛言楚闷闷地坐在那,这些老油条委实让他受了挫,按说一般人很难耐得住他的洗脑才对。
“得。”盛言楚啧了声,没有再给这个人行礼,掸掸衣边,起身就往外走。
几个邺城的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冲盛言楚的背影啐了声。
“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邺城知府晦气地哼骂:“纵是陵州鱼没毒,本官也不敢让城中百姓去吃,吃死了人谁负责,他盛言楚吗?到时候京城那边怪罪下来,烂摊子还不得本官收拾?!”
身边的其余官员立马点头:“就是!再说了,谁能保证陵州的鱼没毒?没毒外头府城怎么没人肯买,说破天了,还不是因为陵州鱼不干净嘛。”
身后讥讽的笑声细碎,还没拐出知府院子的盛言楚紧了紧拳头,随即又松了下去。
不管怎样,他没理由逼着让这几人冒险买陵州鱼,即便那些鱼真的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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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盛大人。”
等候在知府门外的封定海大步迎上去:“怎样?”
盛言楚眯眼看了看知府衙门头顶蔚蓝的天空,忍着烈日的灼晒,盛言楚舔舔干裂的嘴唇,边往街上走边说。
“我还没说买盐的事,他们就嫌弃的跟见了瘟神似的,我只好没提了。”
盛言楚之所以一进城就直奔邺城知府和城中几位主事的官员攀谈,其实是想让这几位帮他搭一搭买海盐的路子,到底是一城的官员,由他们出面,盛言楚能省掉很多事,相应的,邺城卖不出的盐也能有一个经销的路子。
就一句话,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那些官员一见到他就认为他上门是来推销陵州鱼的,根本不给他开口说买盐的事。
“那咱们接下来咋办?”封定海擦擦额头上滚落的豆大汗珠,“咱们的人我都安置在客栈,今个日头这么厉害,鱼再卖不出去,他们怕是又要闹腾…”
盛言楚奔走一路热得够呛,闻言笑笑说起旁的事:“封大哥定然好奇我转道来邺城买海盐的原因吧?”
封定海点头,要说制腌鱼,这量也太大了,谁来买?何况海盐不便宜。
找了块阴凉地歇着,盛言楚拿起帕子擦擦身上黏糊糊的汗水,粗重地喘着气:“还真叫封大哥说准了。”
封定海一愣:“新鲜的鱼都没人买,腌得就更没人乐意买了,外边的人不敢买咱们的鱼,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它是陵州海里的鱼。”
“我知道。”盛言楚默默听了许久,启唇时嗓子干哑:“这些鱼如果不赶紧杀了腌制,再过两日就会发臭,腌了总能延长保存时间,至于卖给谁,这个我自有打算。”
废话不多说,盛言楚还有事要做,倏而起身时,忽觉周边天旋地转,封定海赶忙将人扶住,忧心道:“您定是中暑了,要么我扶您回客栈休息下?”
“不用,不用。”
盛言楚站在那缓了半天眼前才清明,转头对封定海道:“我不碍事的,等我将海盐的事谈妥再回客栈不迟。”
封定海跟在盛言楚身边快有两个月,盛言楚执拗的脾性封定海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见盛言楚坚持要去办事,封定海没办法,只好让盛言楚坐好,盛言楚不明所以,坐到滚烫的石头上,只听封定海道:“闭眼。”
盛言楚乖乖闭眼,下一息封定海伸出粗糙的手指猛地往盛言楚印堂处猛地一刮,盛言楚疼得闷哼,才一下眉心那块就出了一道浓红的印记。
“别动。”封定海按住疼得意图起身的盛言楚,手指翻来覆去的在盛言楚的印堂上来回刮痧。
才一会儿的功夫,盛言楚就开始肚子疼,眉间的红印也越来夜深。
封定海跑到附近摘了点不知名的树叶拿给盛言楚,说嚼着它肚子就会好,盛言楚半信半疑,吃到第三片时,阵痛的肚子还真好了不少。
只印堂处的红色刮痧印消不掉,盛言楚都不敢用说摸,苦在现在不能回小公寓照照镜子,他总感觉封定海手劲太大刮破了皮,反正疼得很。
眼下还有重要的事做,盛言楚只能咬牙忍着疼,带着宛若哪吒似的红印敲响楼宅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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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呀!”里头说话的小厮声音里藏不住困意,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才吃过饭谁会在这时候上门。
盛言楚应了声,贴着门报上名讳,小厮一听是陵州来的大人,面上的困乏当即一扫而空,使眼色给旁边的小厮让其通知内院的楼彧,他则换上一副笑颜出来迎客。
楼家的下人对盛言楚这三个字熟悉的很,好歹在陵州和盛言楚的人交过两回手。
“您来可是有事?”
经商人家的下人似乎天生就有一副笑面孔,见到盛言楚,小厮乐悠悠地迎着盛言楚往内走,全然忘了几个月前楼彧曾带着他们将盛言楚围堵在陵州净水楼的事。
盛言楚说他找楼彧有要事相谈,小厮躬着身引着盛言楚往内院走,楼家家大业大,宅子比盛言楚在京城买的商街四进院还要大,院内的摆设古色古香,随处可见各种奇珍异品。
总之,楼家院落遍地彰显着一个词:富丽堂皇。
楼彧应该是被人叫醒的,见到盛言楚,楼彧睡眯的眼还半闭着。
小厮快步上前凑近楼彧耳语了两句,楼彧楞了下,旋即摆手让小厮布茶,挑眉地看向盛言楚。
“盛大人大驾光临,楼某有失远迎了。”
说是这么说,楼彧的屁股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椅子。
盛言楚拧拧眉心,手才碰到印堂上的伤就如触电般缩了回来,楼彧发笑,伸手让盛言楚落座。
“盛大人劳心劳苦的为陵州百姓着想,可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楼彧不可一世的说话口吻和两人在陵州初见时一模一样,盛言楚坐下时偷瞄了一眼楼彧,得,这人应该是从妙娘或者万子珍的死中缓过来了,年初翻鸡鸣岛时,这人还一副死了爹娘的忧伤模样,短短数月,似乎又满血复活了。
面对楼彧假惺惺的关心,盛言楚笑笑,论起和商人打交道,朝中无人能胜过他。
不必虚以委蛇,对楼彧他只需打开天窗说亮话,事能成自然好,不能成他另找下家。
“找楼某买盐?”
楼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抻着下巴不以为意道:“盛大人拿楼某开涮吧?如今南域经销最难的莫过于陵州的鱼和邺城的盐,您一上门就要那么多海盐,啧,这玩笑开不得。”
从三年前南域开始出现畸形儿开始,楼彧的海盐生意就一落千丈,今年更是出奇的差劲,仓库里堆积的陈盐数不胜数,楼彧这些年挣得家底丰厚,亏三五年不妨事,但总卖不去盐,每年往上头孝敬的盐银定会压得楼彧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来,楼彧眼瞅着邺城盐商没起色,已经在找其他路子保本了,如此才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没想到盛言楚这时候突然说要买盐,数量还挺多。
盛言楚咕咚喝下楼家小厮端上来的茶,喟叹开口:“这大热天的,本官没必要自己找罪受来邺城寻楼老板,正是因为所要的量大,本官才亲自登门,唯恐楼老板不信。”
话都说这份上了,楼彧顿时精神大振,歪在那的身子倏而挺直,不敢置信地问盛言楚:“楼某斗胆问一句,不知盛大人买那么多海盐打算做什么?”
上门的买卖楼彧焉有拒绝的道理,何况是急人之危的事,故而楼彧喜得补上一句:“盛大人登门要买,楼某自是答应,您也是生意场上的人,规矩想必您懂得,这么大一笔钱,断没有赊账的道理。”
盛言楚心头透亮,从小公寓里取出当年从金家手中坑来的几万两银票。
“银货两讫,楼老板点点。”盛言楚身子往椅背上靠,捧起续杯的茶水呷了一口:“至于本官要这盐做什么,楼老板不必多问。”
楼彧的眼睛就跟带了扫描仪一样,瞥一眼楼彧就不乐意了:“这点银子您就想打发我?”
那眼神就跟拿香香的肉包子打狗,狗连嗅嗅都不愿意。
盛言楚莞尔,咋,楼彧还敢嫌少?
手指在桌上的银票上嘚吧着敲着,盛言楚抿嘴笑道:“楼老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哦。”
楼彧一窒。
邺城的海盐前前后后滞销了三年,他手中的货若再不卖出去,就跟地上的泥沙没区别,届时一文不值。
盛言楚能给的就这么多,对楼彧来说钱有点少,但能有什么办法,不接这笔钱,楼彧就半个铜板的进账都没有,有了这笔钱,好歹能少亏一点本金。
“楼老板可想好了?”
盛言楚自己也有商铺,自是不会吝啬到底,他给出来的银子虽不多,但于楼彧而言,保底够了。
楼彧按着额角,语气挣扎:“再高一成…”
“高一厘都不行。”
盛言楚满口回绝,他这回是真的自掏腰包,他能出的就这么多,以陵州渔民捕捞上来的鱼量算,这些盐并不够,后边缺的盐,他爱莫能助了,只能让老百姓自个承担。
其实这些盐他本可以不出银子买的,调回京城的折子早在月前就已经下发到他手中,他现在大可牵着盛小黑在沙滩上散步,或是将陵州的事宜交给马大人,然后偷偷溜回宋城陪伴妻儿。
之所以还替那些陵州百姓奔走,一来在南域呆了块一年的时间,于人相处总是有感情的,二来京城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就等着看他将陵州的事办砸,到时候借此围攻他,真到了那地步,他百口莫辩。
楼彧抬眼瞧盛言楚,见盛言楚已经放下了茶盏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楼彧暗叹了口气,罢罢罢,他认栽。
“就听盛大人的。”楼彧语气软了几分。
随后又立马抢答:“盛大人手中的墨石铺子鲜少卖陈墨,这事楼某早有耳闻,楼某丑话说在前头,楼某今年还没开始收新盐,仓库的盐倒不少,但都是陈年的盐,您见了货别说要退啊。”
话还没说完呢,楼家小厮就跟猫见了鱼腥似的将盛言楚手指下压着得几张银票抽走拿给了楼彧。
楼彧不自在地咳了声,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盛言楚笑了笑:“不拘陈盐新盐,只要不掺沙子,晒得干干的就成。”
“这是自然。”楼彧终于起了身,对着盛言楚恭敬的鞠了一躬,大手往外伸:“盛大人不辞辛苦顶着大太阳来邺城,想必这事急得很,请,楼某这就带您去验验货。”
“麻烦楼老板了。”
和明白人处事就是轻松,盛言楚笑笑,举步跟着楼彧往盐场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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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的苦有三大,百姓口口相传的无非是打铁、晒盐、磨豆腐。
盛言楚跟着楼彧去邺城盐场验货,一路走过去,着实让他体会到了坊间比寒窗苦读还难熬的事——晒盐。
翻过几座小山,山那边竟是片一望无垠的海域,脚踩在滚烫的沙滩上,盛言楚终于明白为何邺城不临海却是贩盐的大府。
原来这些盐民手中的盐田并不在近前,而是遥远的山这边。
五月天是晒盐的好季节,盐民们这两年虽卖不出去海盐,但老本行不敢忘,太阳还没爬出来,他们就拖刀翻山越岭的去刨土沥盐。
盛言楚过去时,太阳底下晒至黝黑锃亮的盐民们正在汗流浃背的晒盐板,空气中浓浓的海盐味十分呛鼻,在老沙滩上暴晒一会,盛言楚就感觉浑身软绵绵的难受,偷偷咕了口白雾水,这才支撑着他在楼家盐场顺利的转了一圈。
从盐场回来,盛言楚对着小公寓镜子来回照,镜中人四肢和脸就跟抹了层褐色的酱油似的,有衣服遮挡的肌肤白白的,其余部位用肥皂怎么搓都恢复不了原有的颜色,整个人彻底黑了好几个度。
也不知道他这副模样回宋城,家里两个孩子还要不要他抱。
舒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将空调调到十八度,美滋滋的给自己泡了杯冰镇荔枝白雾水。
在南域有一件事十分的好,那就是各式的水果吃不完,当年他娘和柳持安种了几十株荔枝苗苗,虽成功的挂了果,但口感微涩,远没有南域本土采摘的荔枝甜。
咕咚一盏子凉飕飕的荔枝水下肚,盛言楚神清气爽的伸了个懒腰,翻开早已换了不知多少本的笔记本,开始记录这些时日发生的大小事,着墨最多的当然是他喜得麟儿的事。
两个孩子跟着华宓君在宋城生活,他这一个多月都是船上,这段时间奔波在各大港口,他总算体会到了古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苦闷。
好几回他人就在宋城码头,可船停留的时间短,他只能远远的朝李家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便要匆匆的赶往下一个地方。
笔下写着思念妻儿的话,盛言楚眼眶不禁发红,眼泪滴答往纸上氤氲,又一想回了京城,还没学会喊他爹的儿子转而就要学着喊他为哥,这事就不能想,一冒头,他一个大男人禁不住哭得狼狈。
好在华宓君时常托人给他送两个孩子的画像,对着画面,他一笔一划的勾勒。
他原不擅丹青,这不是在虞城画避火图开了窍嘛,这会子画起两个孩子的画像,简直是小菜一碟。
在没有照相机的年代,他只能靠这个记录孩子们的成长。
程家异卵双胎的几率大,两个孩子和他娘还有月惊鸿一样,都是异卵双胞胎,两个孩子才两个月大,虽看不出长大后的容貌更像他还是像妻子华宓君,但大抵能端详出两个孩子长得都不赖。
写好明日要寄出去的家书,盛言楚将画好的几张小相小心翼翼地叠进笔记本收好,随后抽出一张纸,铺平后,举笔犹豫了半晌才写下称谓。
信是寄给柳持安的,不管是作为柳持安还是巴柳子,都给过他西北的地址,往西北寄信他并不生疏,当年在静绥,他和他娘经常给巴柳子送这送那。
这一次他选择的是柳持安在虞城买湘绣布帛时留下的地址,落得款也不是静绥当年那个小小的盛秀才,而是陵州通判官盛言楚。
信以加急的方式往西北递送,这期间盛言楚人一直呆在船上,陵州的渔民则在封定海的带领下没日没夜的杀鱼腌鱼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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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信的时候,船没有离开过邺城码头,几万两银票买来的盐不多时便耗干净了,在渔民找上盛言楚之前,封定海夜里偷偷将各家各户的船舱敲开,一堆人聚在一块开了个小会。
得知这些盐都是盛言楚自掏腰包,渔民们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说话有威望的三两渔老找上盛言楚,目的很明确,他们身上还有一些家当,他们想让盛言楚带他们去邺城买盐。
盛言楚闻之大喜,亲自领着众人找上楼彧,楼彧一听盛言楚还要买盐,惊得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
“还要买?!”楼彧好看的狐狸眼诧然瞪成两个大灯笼。
小厮点头:“来了不少人,打头的是陵州来的盛大人,后边跟着全是老百姓,嚷嚷着要从您手中买盐。”
这几日,邺城不少人在楼家宅子外徘徊,都希冀着楼彧开门说要收盐。
没等到楼彧,倒是看到了多日不见的盛言楚。
“这不是陵州那位官爷吗?”有人揉揉眼,傻了,“咋黑成那样了…”
走得好好的盛言楚脚下一歪,这半个月他时时刻刻注意着防晒,不自在的摸摸脸,暗忖他现在还黑么?
“是他!”人群中一男子杀猪般大叫,“月初我逮着这人骂了一通,我记得他!就是这幅模样,只不过比现在要白一些!”
盛言楚顿住脚举目望去,男人咯噔一下,旋即心虚的耷拉下脑袋,可为了生计,男人硬着头皮挤出人群,对着盛言楚噗通跪了下去,嘴里喊着爷。
楼彧出来时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只见男人抹泪诉说着自己当日在邺城码头的种种不该,盛言楚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既然这男人诚心悔过,他当然不会揪着过去的事不放。
男人属实没想到盛言楚这么快就原谅了他,由着封定海扶起来,男人还有些恍惚,唯恐盛言楚在说笑,男人将随身携带的小半包海盐捧出来给盛言楚看。
“官爷,您瞧瞧我这盐,色泽透亮,晒得蓬干,您出个价,多少我都卖!”
盛言楚伸手捻了捻盐土,的确是上好的盐,搁在平时他定给个高价,但今日不同,他得压价。
“官爷您也看看我家的…”
“我家也不错,家里还有好几缸呢,您若要,都拿去!”
叽叽喳喳的自荐声顿起,众人将盛言楚团团围住,没等盛言楚发话,双手环胸倚靠在墙边的楼彧咳了好几声才打断众人的喧嚣。
隐晦的提醒道:“奉劝诸位莫要坏了规矩,邺城的盐务早已由盐政官交到了楼某手里,你们私自贩盐给盛大人,小心楼某将你们的名讳报给盐政官,届时是没收盐田还是其他的惩罚,哼,可别怪楼某事先没说!”
此话一落地,邺城的盐民们脸色登时一白,讪讪地锁好盐袋站到一旁。
盐民很苦,但有一点好,不用被朝廷抓去做壮丁,之余这点,很多人都想做盐民,朝廷为了把控数量,便下了楼彧说得那条法则:各地盐民晒出来的盐必须从盐商手中过一道门栏。
这样一来,盐民到手的银子就会大打折扣,如此,很多老百姓宁愿务农也不想做盐民。
一旦发现盐民私自贩盐,就会撤去盐民家里的盐田,没了盐田,这些人就等同于没了吃饭的家当,只能等死。
挣着抢着让盛言楚买他们的盐,主要是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楼彧久而不开门做生意,他们没地换粮食,难道去吃海鱼,得了吧,便是死,他们也不敢吃那玩意,再说了,顿顿吃鱼也行不通啊。
这边,楼彧敞开门,笑吟吟地望着盛言楚,语气缠绵:“盛大人,里边请吧——”
盛言楚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怎么回事,楼彧看他的眼神怎么感觉这么油腻。
楼彧笑容放大,盛言楚一来就是几万两的进账,不是肥肉是什么?
说明来意,两人愉快的签署了生意,等盛言楚的人一走,楼彧将眼巴巴候在楼宅外边的盐民叫了进来。
价格低是低了些,但不卖能怎么办?放在仓库里生虫?
咬咬牙,几人纷纷上前按了红手印。
当天,邺城成千的盐民挑着担子在楼宅那条街排起长队,楼彧虽是盐商,但近几年在其他行业也有涉足,就像盛言楚一样,当年因做锅子铺的缘故,和各路的生意人都有一些交情。
楼彧亦是,盐民要银子的,过了秤就给银子,要米粮的,则先领印有楼家徽章的票子,隔三日后再来楼家凭票领取米粮。
这些粮食都是楼彧从粮商伙伴那里换来的,楼彧拿到手的价钱当然比寻常人要便宜。
过好秤的盐则一车一车的往邺城码头送,拿到盐,陵州渔民立即杀鱼腌鱼。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在府衙里享乐的几位邺城官员,得知找盐商楼彧买盐的人就是盛言楚,几人悔的捶胸顿足。
盐商不归他们管辖,自有朝廷盐政官派往各地的盐课大使掌批,但若是邺城卖不出去的盐由他们经手牵线搭上盛言楚,那可是大功一件。
有人脑子反应快:“那日盛言楚找上咱们,不会要说的就是买盐的事吧?”
这句话就跟往热油里泼冷水一般,几人懊悔无及,得,送上门的功劳拱手让给楼彧了。
那几日,楼彧笑得如沐春风,几位邺城官脸则拉得老长,至于盛言楚,喜事也有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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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持安回信了。
身份那层薄膜在两人之间早已似有若无,柳持安那日收到盛言楚的信时,五味杂陈。
丘林逸扫了眼信:“腌鱼买卖?”
冷嗤一下,丘林逸不耐烦道:“你不会真要帮他吧?”
“怎么能说是帮他呢?”柳持安大手在信上来回摩挲,一字一字翻来覆去地看。
“他若真求我,这信就不会写得这般正式,想要我允下这事,大可换个口吻…换一个,便是杀人,我也应他,到底是那人的儿子。”
丘林逸看不惯柳持安在那悲秋伤春,夺过信直接看落款,揶揄地笑:“可偏偏人家用陵州通判的名头给你写信。”
抖了抖轻飘的信纸,丘林逸啧问:“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柳持安抢回信,不着痕迹的瞪了眼好友:“此事说不得是我帮他,咱们还得谢谢他雪中送炭才对。”
丘林逸:“……”
你在瞎说什么鬼话?
盛言楚信上说的腌鱼数量不少,丘林逸唯恐柳持安一口答应了这笔买卖,便悄悄拿着信去找族里的长老,没想到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一听这事,连夜拄着拐杖敲开了柳持安的屋门。
“买!”
长老们豪气地甩下这么一个字。
这一幕直叫丘林逸看得一愣一愣的,柳持安被中州朝廷的和离妇蛊惑的没头脑,怎么长老们也…
西北各部买腌鱼自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是不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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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拿到信后,当场将好消息告知给了陵州渔民,渔民们望着船板撑架上一排排的咸干鱼,得知它们有了出路,一个个汉子抱头哭得跟泪人似的。
盛言楚这些年做墨石生意结交了不少商队,都是南来北往的,他人现如今就在南域,召集起来并不难。
再次见到盛言楚,几家商队皆客客气气的见了礼,谁也没想到那年临朔郡葳蕤山雪崩时在静绥小县城遇见的小秀才一晃数年过后竟成了一州的长官。
恭维一番后,盛言楚将运送腌鱼的事交代了下,乍然看到满船的腌鱼,商队领头们嘴巴合不拢。
原以为是笔小买卖,没想到货这么多。
量大从优,陵州渔民出的运费一下折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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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三,碧空如洗,邺城码头驶进数条大船,全是商船。
邺城百姓难以忘却这一天,赶着马车的商队像蚂蚁一样陆续往船上走,腌鱼的气味久久盘旋在四周,号角鸣起,一艘艘船悠悠的往北边驶进。
为了尽快将腌鱼送至西北冷藏,盛言楚和商队规划了最短也是最适宜的北运路线。
以陵州或邺城为起点,经南域东南海面,直穿鸡鸣岛抵达静绥县,不走江南府(交不起过路费),走陆路绕过咸庆郡、西行嵊余府、北上奉河郡等地,再下船直驶西北最大的伽梨江,一路畅通运到玉山脚下。
这条水上航线长,陆路也不短,和华宓君说笑时,盛言楚不好取名,便戏称为‘腌鱼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