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好手段。她道,脸上的笑险些要撑不住,抬脚走上前来,同她一般也来到案边坐下,当真叫我惊诧。
  托陛下的福。林墨然道,目光依旧停留在棋谱上,并不看她。
  秦月微见她像是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底的模样,脸色顿时一变,笑意也瞬间僵在了脸上,随即抬手一把将她手中的棋谱扯过,低声道:别以为这样你便能脱险。
  若你输了,只会比现在更惨,也不知林大人作何想法,如此铤而走险,当真值得吗?
  自是值得。话音一落,林墨然终于肯抬起头来看她,她与秦月微四目相对,眼底含着的嘲讽颇为明显,能叫二公主生气至此,又怎会不值。
  更何况狱中娱乐设施实在缺乏,我也许久未曾如此高兴过了。她笑笑,轻声道,还要多谢二公主前来看望,好叫我能欣赏到如此丑恶的嘴脸。
  你!秦月微闻言顿时大怒,下意识的抬手扇向她的脸。
  林墨然却也没躲,亦如方才直直看向她,目光里并无一丝惧怕和惊慌,好似眼前之人不过只一跳梁小丑。
  那我便等着你的好消息。秦月微抬眼直视她唇角淌下的血痕,笑的有些狂妄,若你输了,我便向父皇请命,亲自对你处刑。
  我们且等着看!
  第一百零八章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 藩国使者如约而至,皇帝设盛宴招待几人,酒过三巡,便如以往那般摆置棋局开始了对弈。
  今年时局动荡, 朝堂内人员变动极大, 新上任的臣子颇多, 想必这其中自然也有不少棋艺高超者。
  皇帝寄希望于这帮新鲜血液身上,妄想凭借他们的力量一雪前耻, 却不想结果同往年相差无几, 依旧节节败退,毫无胜算可言。
  可叹我堂堂大昭, 竟敌不过一小小藩国。
  林侍郎呢?皇帝皱眉,强撑许久, 身子本就不适,此刻又接连多了无数意乱心烦, 实在难耐,她人在哪?
  回陛下的话。德海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老奴已提前叫人将林大人请了过来, 此时她就在殿外等候,等待陛下召见。
  带她进来。
  很快的,林墨然随宫人一同进入大殿。
  今日外面依旧下了雨,不大, 却也冰凉刺骨,林墨然被带来时走的太急,根本来不及撑伞, 生生在雨里站了将近一个时辰。
  直至行进大殿, 发丝上依旧沾染着雨水, 身上的衣物也尽数被打湿,紧贴着身体。
  陛下。藩国使者抬眸看向她,见林墨然如此狼狈模样,一时间也十分诧异她的身份,随之道,这位是?
  此乃礼部侍郎林墨然。皇帝应声,挥手令她坐于棋盘对面,眼下便叫林大人再同使者比上一局吧。
  请。话音一落,林墨然开口道。
  她的声音有些哑意,也藏着些许属于少女的生涩,一看便知年龄不大,却又故意伪装成一副老成端庄的模样。
  使者当她如其他人一样,或许棋艺还比不上之前几位精进,起初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当即落下一枚黑子,就这样渐渐同她对弈起来。
  刚开局时的确同自己想的一样,这位林大人的棋艺果真不过如此,弊处与漏洞全都十分明显,使者一开始并未将她放在眼里,着手进攻她的错处,认为棋局很快便可终结。
  可渐渐的,他却突然发现了疑点。
  林墨然落下的每一子,看起来漏洞百出不堪一击,可若你真的着手攻打,她却又能很快做出填补,好似之前的种种皆是故意为之,是她刻意织下的陷阱。
  没错,就是陷阱。
  大昭国力强盛,君主与臣子自然也华贵高雅,尤其面对他这样来自藩国的使者时,更是不肯轻易放低姿态,哪怕对弈也是如此,向来执着于进攻。
  只她一人,以退为进,更加注重整体的棋面,默不作声的暗中织下一个又一个网,等他主动跳进来。
  大人好棋艺。使者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开口称赞,第一次同我对弈,便能将我逼到这般。
  使者谬赞。林墨然应声笑笑,与她的棋面一般,声音中带着谦卑和温度,全无任何高高在上之感,我不过是多观摩了一会儿,总结了些经验罢了。
  您是说使者一怔,再次注意到她发丝上尚未干涸的雨迹,突然明白过来。
  是我先前主动请求陛下,希望他将我放在最后的。林墨然道,同样也抬起眼来同他四目相对,眼底含着一片淡淡的晶亮,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还是以往她教会我的道理。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不知是说与他听还是在自言自语,使者不解其意,正准备再次启唇时却见她抬手缓缓落下了白子。
  至此,这场棋局终于走向了终结。
  宫人全程将两人的对决模拟在一旁的公示板,皇帝先前见林墨然节节败退,本心底还憋着一口怒气,直至突然柳暗花明,胜负彻底扭转。
  林侍郎竟然胜了!
  皇帝见状顿时大喜,正欲开口,只话未出口,突闻宫人来报,道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
  林墨然一顿,下意识的飞快侧眸看向殿外,随即便发觉当真有一人站在雨中,她似乎回来的很急,竟同她一样也未撑伞,任由雨珠自发丝滴落,无情打湿衣衫。
  可饶是这样,她却依旧美丽又清雅,好似雨中信步一般,面容间不沾半分狼狈和不堪。
  两人隔着大殿隔空相望,视线交织在一起,有无限情感传递交缠,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林墨然心底的担忧和恐慌突然开始消散。
  她不再怕了,从见到她的那一瞬间起。
  再也不怕了。
  辞儿回来了。皇帝道,抬眸看向她,明明说出的话颇具关切之意,可声音却无比冷漠淡然,到底所为何事,非要冒雨前来,当心受了风寒。
  谢过父皇关怀。秦语辞应声抬脚迈入,恭敬跪在他面前,只是眼下,儿臣的确有要事上奏,事关父皇国事,不敢怠慢。
  既如此,辞儿便说吧。皇帝摆摆手道,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眸有意看了下方的使者一眼,使者见状随之上前,表示既然事关国事,自己也就先退下了。
  使者慢走。皇帝应声,正欲再言语时却见眼前的秦语辞摇摇头,希望他清退在场的所有无关之人。
  这话说的坚定又认真,不像是玩笑,叫人一时在意非常。
  皇帝一顿,还真被她勾起兴致,到底要听听究竟是何要事,便叫人将周边的所有臣子一并请下,只留德海和几个贴身的宫人服侍身侧。
  想必,粟兰花应当是顺利取到了。
  许久未见,林墨然实在不舍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却也知晓眼下乃是非常时刻,便也按照安排缓缓起了身,准备随宫人一同行至殿外等候。
  你来。秦语辞用余光飞速瞥她一眼,之后抬手唤一宫人靠近。
  殿下有何事要吩咐?那宫人见状连忙走过来,恭敬等命。
  如今殿外正下着雨,天气本就十分寒冷,若再无避身之物,实在不妥。她道,语气与方才相比,竟是多了些温和与淡然,因此,还需劳烦你些。
  前去为林大人撑上把伞。
  第一百零九章
  皇帝醒来不久, 许多事务知晓的并不清晰,要靠皇后口述给他听。
  包括朝堂内发生了什么大事,人员出现了怎样的变动, 自然的, 也解释了徐仙师为何突然消失不见。
  原是有一处即将面临灾祸, 徐仙师算出此事, 不忍百姓遭逢灾苦, 便特意请命离京,拯救众人于水火。
  仙师留下口信,待此事解决后便即刻回宫。皇后轻声道, 这几日一直侍奉在床边,唇角难得蕴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陛下不必忧心。
  这就好。皇帝信她, 当即点头应下, 并未多做提问。
  自小公主离世后,皇后一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皇帝急切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想尽办法逗她开心仍旧一无所获, 实在叫人担忧。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也没见她笑过, 今日难得一见, 竟叫皇帝看的有些痴了。
  他沉醉流连于皇后的温暖,生怕眼前所见不过大梦一场, 当即牵住她的手, 紧紧握在掌心, 如此行径, 分明少了作为帝王的沉稳, 却又隐约带了几分年少时的模样。
  皇后贤良至此,能够娶你为妻一直都是朕的幸运。他道,抬眼望向她时,依旧觉得愉悦与心动,记忆突然回溯到那日大婚,自己八抬大轿娶她做太子妃时的瞬间。
  那会儿他便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生的依靠,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何事,也定要同她永远相伴,没想到时间飞逝,转眼过了那么多年,哪怕时过境迁,如今皇后也依旧陪在自己身边。
  他向来觉得,皇后是自己心底唯一的柔软和温暖,自己爱她至深,她亦是如此。
  直至今日,突闻秦语辞开口道出种种因果,样样皆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说徐仙师并未出京,而是被皇后和秦月微合谋关进了大牢,如今早已被拷打的不成样子。
  她说你这病虽得的十分蹊跷,却并非寻不到源头,罪魁祸首乃是皇后日日亲手为你端上的粟兰。
  她说皇后之所以会推举秦月微上位,哪里是为了朝堂和大昭考虑,而是基于一己私利,知晓自己的嫡长女实在难控,倒不如直接扶个傀儡做新帝,自己则在背后操纵掌控,叫她萧家世代不灭,永远紧握大权。
  她还说皇后之所以会嫁与你,无非是被家族逼迫,为了权势地位而来,其实早在与你相识之前她便已经有了心上之人。
  她当真说了许多许多。
  皇帝起先只当她在说胡话,逐渐怒气上涌,正准备发作时突闻那句心上之人,不知为何竟下意识的被刺痛几分,随之道:住口!
  秦语辞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他道,终于难以维持平日祥和的模样,变得暴怒起来,朕看你是淋雨淋糊涂了,竟频频口出狂言!
  儿臣说的句句属实。秦语辞抬眸看他,语气亦如方才那般坚定坦然,若父皇不信,当可亲自派人验得。
  验什么?皇帝勾唇冷笑,开口低吼出声,你当朕不知你是在挑拨离间?
  他道,尽管身子实在疲累无力,却还是企图坐直些,保留天子的颜面和尊严:竟还妄图以粟兰为由诬陷皇后,若其当真有毒,为何被毒害的只有朕,皇后分明也日日饮着,未曾
  只因粟兰颇具神奇之处。话未说完,便被秦语辞出言打断,只见她眼神冰冷,声音凛冽,说出来的话也令人颇为惊叹。
  毒性,随新鲜程度而变。
  宴席未罢,没有圣上的准许,参宴的臣子皆不敢擅自离去,如今已被妥善安置在了别处。
  只有林墨然,此时依旧站在殿门附近焦心等候,期间殿门开了数次,可秦语辞却未曾出来,倒是接连来了许多御医,就连徐一也被从大牢中提了出来,一并入内。
  于是她很快明白,这便是要开始着手验证粟兰的毒性了。
  宫中御医本就医术高超,再加上有来自民间云游四海的徐一一同评判,接连辅以测试验证,结果应当十分显而易见。
  那只吃了鲜粟兰的小鼠,不过半晌便一命呜呼。
  怎么就死了
  皇帝睁大眼睛,许久未语,生生愣在原地。
  粟兰生于燕山,因地势险峻,数量又颇为稀少,寻常人轻易难见。秦语辞站在一侧缓声开口,但当地一些世代居于此处的百姓却早有见闻,也发生过一些因误食新鲜粟兰不慎中毒的事件。
  若父皇不信,当可派他人前去再探。
  话说完,许久都未得到回应。
  身为君主,他向来做惯了那个居高临下审视别人的人,无论何人,无论何等身份,在他眼前皆是毫无秘密可言。
  他以为自己能够看穿一切,直至今日,心底却突然多了几分迟疑和胆怯,甚至觉得周身所有向他投来的目光全都变成了对他的审视,好似他才是暴露无遗毫无遮掩的那个人。
  他不由得感到气恼,也觉得惊慌,不顾身体状况强行站了起来,却又不得不紧紧握着一旁的扶手以作支撑,模样着实狼狈不堪:出去,都给朕出去!
  是!御医接连高声应道,随之逃也似的快步转身离去,大殿内很快再次恢复了平静,只留秦语辞一人依旧端正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动弹。
  你怎么还不走?皇帝勾唇嘲讽出声,留下来看朕的笑话?
  儿臣不敢。秦语辞应声道,神态未变,语气依旧平和,只因故事尚未讲完。
  她道,像是要一并揭下所有伤疤,暴露出隐藏其中的一切腐烂与不堪:此次出行,儿臣不光冒死寻了粟兰花回来,还因一路被人追杀,碰巧闯入京郊的一片深林。
  父皇猜猜,儿臣见到了何物?
  何物。
  皇帝不敢猜。
  他不由得静默下来,堂堂天子,竟被自己的嫡女逼的哑口无言,秦语辞同样默声站在远处端详他,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再次开了口。
  轻声道:是座坟,隐藏在林子深处,很深很深。
  而那坟上刻下的字迹却当真十分熟悉,我一眼便认出这是母后的字迹,可葬于坟中的人却同她非亲非友,甚至名字我也从未听闻。
  是、是谁?皇帝下意识的睁大了双眼。
  顾子守。秦语辞启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顾子守、顾子守
  皇帝闻言一怔,顾子守这名字好似魔咒,接连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叫他不得不回忆起他的模样和身份。
  这人是个画师,在萧皇后还未嫁给皇帝成为太子妃之前,他便一直为萧府作画,后来又被皇帝看重,接连提拔成御用画师,时常为皇家辛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