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剧社,小礼堂。
文海燕还在紧张地背着台词,看了角落的人影一眼,嘟囔道:“舒诚怎么也跟来了。”
陆一鸣摇了摇头,用眼神询问卫东。
卫东笑嘻嘻地说:“来做观众也是可以的嘛,反正到时候演出人也很多,你们就当提前习惯习惯。”
几个人正在小声交流着,前门被推开,李潇潇走了进来。
她目光快速扫了一圈设备,然后直接上了舞台,朝文海燕和陆一鸣说:“来吧,演第三幕。”
趁着他们上舞台的空隙,她又朝礼堂里其他两个人说:“这是话剧组的演练,稍后请两位不要发出其他声音,避免打断演练。”
“好的好的,”卫东又举了举手里的小提琴,“可第三幕没有小提琴啊,那我?”
李潇潇指了指观众席的空位:“先坐着,排完之后复盘时用得上。”
卫东连忙坐下。
李潇潇朝台上准备好的二人说:“开始吧。”
因为演员少,所以剧本的故事十分简单,用旁白辅助情景,以一名少年的视角,采用倒叙的形式展开故事:这名少年上门拜访老兵洪向国,表示自己是替奶奶赵兰来探望他的,老兵是奶奶的恩人,而奶奶已经故去。随后展开赵兰过去的回忆,洪向国年轻时被恶势力追捕,被赵兰救了,后来恶霸地主想强娶赵兰,洪向国鼓励赵兰加入组织,和组织一起打倒了恶地主势力,而赵兰从此也打开了新世界,和组织一起为祖国事业奋斗。
而第三幕,就是赵父回家后,告诉赵兰,恶霸地主要娶她。赵兰不愿,父女争吵,赵父将她关进柴房,洪向国将她救出来。
李潇潇扮演赵父,与文海燕扮演的赵兰对完戏后,退到一边,给陆一鸣扮演的洪向国配音。
第三幕毕,文海燕和陆一鸣都低着头,不敢看李潇潇。
李潇潇说:“你们互相点评一下。”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支支吾吾半半天,李潇潇又说:“陆一鸣先说。”
陆一鸣磕磕巴巴地说:“她、她前面演、演得挺好的,后、后面就生、生硬了,忘、忘词。”
文海燕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演得不好,潇潇前面演得多好啊,我都不用想着下一句台词是什么,嘴巴就自动说出来了。到你这就……”
“海燕,”李潇潇皱了皱眉,“点评就点评,别带情绪。”
文海燕马上噤声。跟陆一鸣乖乖站好,像两个老实挨训的学生。
“因为你们根本没注意对方在做什么,”李潇潇说,“眼睛看着对方,心里却一直在想着自己下一个动作下一句台词是什么,缺少搭档间的默契。”
她又问:“继续说,除了台词,还有其他吗?”
不是吧,还有?文海燕和陆一鸣面面相觑。
李潇潇看向台下:“卫东。”
持续目瞪口呆的卫东马上回过神:“在!”
回应完后,他自己也忍不住无奈地笑了——明明李潇潇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但大家都好像忽略了这点一样,都竖起耳朵认真听她说。
这语气,这神情,比京剧组的吴老师讲解时还严肃。
但话又说回来,他刚才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李潇潇演了个老头,是真的像老头,连声音都是老头音!还有陆一鸣那角色,也是李潇潇给配的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潇潇问他:“刚才你坐在下面,他们两个表演的时候,有多少戏份是你看不到他们的脸的?”
“我就说呢,刚才一直老觉得别扭。”卫东连连点头,“是,我时不时就看不到他们的脸,不过你演的时候,脸是一直向着舞台的,但这么一对比就更奇怪了,显得对戏的那位就……”
他看着文海燕涨红的脸,识相地把后面几个字省掉。
李潇潇转向话剧组二人:“现在知道了?考核的时候,文工团的老师就在第一排,连台上演员的表情都能看到,你们演的时候如果能注意站位,演技到位表情生动,绝对是加分项。”
两人连忙点头。
李潇潇话锋一转,朝陆一鸣说:“但是陆一鸣,台词清晰、普通话标准,是话剧演员的基本要求。所以,不管你表情再到位,你都无法以话剧演员的身份被录取。”
文海燕仿佛遭了晴天霹雳,她竟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潇潇给他配一场剧,难道以后还能一直给他配?
陆一鸣却早就想到了,腼腆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我知道的,我本来也、也做不成、成话剧演、演员。”
李潇潇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说:“我不是说了吗?你这口吃是能好的,只是需要时间,以后还是能当个好话剧演员的。”
陆一鸣点点头,笑了笑:“嗯。”
文海燕急了:“那怎么办呐?”
陆一鸣安慰她:“没、没关系,以、以后我、我在农村——”
“停停停,”李潇潇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了他们,“在白沙村的时候,我一开始就跟你们说过的吧,我们的目标是过考核,整整齐齐地三个人一起通过。”
“如果你是考核的老师,你会出于什么原因去录取一个人?当这个人拥有罕见的技能,这就是录取的理由。”
李潇潇继续说:“这个剧本中规中矩,我们的重点不在于把这个故事演出来,而是通过这个舞台炫技。”
文海燕没懂最后两个字什么意思:“炫什么?技?那是啥……”
跟这个年代的人,很难用几句话解释舞台特效和舞台音效,还不如直观地展示一下。
李潇潇让陆一鸣去材料库拿了片软铁皮过来,捏在手上,说:“刚才那幕,剧本里定的背景是暴雨前,暗示风雨欲来的紧张感。”
她走到收音话筒旁,蹲了下来,凑近话筒,用声音模拟风声,不时后退又拉近,控制着不同的距离。
扩音喇叭里顿时传出呼啸的风声,风声时大时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空中急速打转的落叶。
紧接着,李潇潇朝着话筒飞快地连续抖动铁皮,礼堂里顿时响起一阵炸雷声。
风啸雷鸣,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昭示着不详的预感。
李潇潇手指一停,收住气口,礼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四个人八双眼睛,目光全都落在了她身上。
“我草……”卫东喃喃道,“神了!”
文海燕和陆一鸣已经明白李潇潇的意思了,这就相当于京剧里的配乐,是话剧里烘托气氛的背景音,也能让人更加身临其境!
舒诚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半蹲在舞台口的少女,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李潇潇朝陆一鸣说:“羊城剧社的话剧组,一直被当成舞台设计使唤。灯光、话筒、扩音器、幕布、道具等等,每次布置场地的都是你和海燕。当然,粗重活都是你干的。但你要知道,舞台设计可以不止是搬搬抬抬。”
她站起来,扬了扬手中那块神奇的铁皮,将它交到陆一鸣手中:“这也是舞台设计的一种。”
那片铁皮没有多重,但陆一鸣捧着它的双手微微发颤,有点期待,又有点胆怯,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的喉结动了动,急切地看着李潇潇:“你、你是说,我、我可以试、试着以舞、舞设的身份去、去表现自己?”
李潇潇坚定地点了点头:“当然,这本来就是你最擅长的。文工团里也有专门负责舞设的团队,是专业的,而不是其他剧组兼职的,考核的时候,所有文工团老师都会来,这当然包括舞设老师。话剧演员也好,舞台设计者也好,不用管进去后被分到哪里,先考进去再说,以后总有机会演话剧的。”
她又给了他几个思路,但没有将东西具体说出来,只是引导他去思考。
最后李潇潇给两个组员总结道:“现在你们清楚了吧?我们三个虽然都是演的同一部剧,但要各自呈现不同的东西。我的是配音,海燕的是演技,陆一鸣的是舞台设计。”
文海燕哭丧着脸,指了指自己:“说了半天,竟然是我的最不好过吗?”
潇潇的不用说了,别说剧社,怕是文工团都找不到一个像她这样会变声的。而陆一鸣的舞台设计要是做好了,也很容易让人耳目一新。
李潇潇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怂啊,你这拼的是正宗话剧演员的实力,我跟陆一鸣那都是剑走偏锋。”
文海燕被她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里面明明就是潇潇自己演得最好,刚才跟她搭戏真的太舒服了!简直有种自己都成了那个角色的感觉,台词脱口就来。
“角色在剧本里走完一生,每一幕都是不同的人生阶段,让观众感受到角色的变化和成长,这是很重要的一点。”李潇潇看着文海燕说,“当你站上舞台的时候,你就是赵兰,你的想法就是赵兰的想法。技巧永远比不上真情流露,你对赵兰的理解,决定了这个角色是死板的,还是活的。”
她顿了顿,朝陆一鸣吩咐:“一鸣,把音响都关了。”
陆一鸣正听得入神,听到她的吩咐,手忙脚乱地跑了几个点,将话筒的电都切断了,舞台上不再扩音,说话声传不到礼堂外。
“赵兰是一个青春少女,洪向国是一个正气青年。赵兰要被逼嫁给恶霸,一辈子可能就要毁了。而这个时候,屋外雷鸣电闪,屋内一灯如豆,洪向国破门而入,蜷坐在角落的赵兰抬起头,看到了他在门口挡住风雨的身影。”
李潇潇的声音空灵而缓慢,众人脑中渐渐形成了她话里的场面。
她看着文海燕问:“你觉得,赵兰在那个时候想的是什么?”
文海燕还沉浸在想象中,冷不防被她一句话扯回现实,眼神有点躲闪,脸颊微红:“我……”
李潇潇笑了笑,替她说了:“想嫁。”
所有人:“……”
一直没吭声的舒诚终于忍不住低声斥了一句:“李潇潇,你疯了吗?这些是不允许的!”
李潇潇白了他一眼:“要不你出去,要不你闭嘴。”
“你……”舒诚忍了忍,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李潇潇继续朝文海燕说:“是的,这些是不允许的,所以剧本里一开头,就是赵兰的孙子上门来拜访洪向国。洪向国是组织成员,救过许多人,赵兰只是其中一个,所以他不会有别的想法。但赵兰跟洪向国不一样,她是一张白纸,所以那一刻她心里悸动,无法表达的情感。加入组织后,因为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甚至到后面多年未见,直到两人阴阳相隔。”
“这是一个遗憾,”李潇潇说,“是一次没来得及转化成爱情的悸动,很短暂,除了她,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份感情,但这却横跨了赵兰的一生。
不管那个年代,食色性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英雄也是人,爱情跟事业并不是只能二选一。1976年之后,社会风气变化最大的就是恋爱观,随处都能看到秀恩爱的情侣。
赵兰这种悸动而不能说出口的心情,跟现在很多人都是相似的,最容易引起共鸣。而剧本里她和洪向国又不是爱情,甚至到底是感激还是心动,都是见仁见智。
*
白沙村,野训临时指挥所,会议解散后。
重锋将总结报告交给郑国兴,郑国兴打开看了看,满意地说:“不错。可以了,就这样吧。”
重锋说:“首长,等回到军区,我想在去京市前休一天假。”
“哦?”郑国兴有点意外地笑了笑,“真稀奇,你在原来那个区那么多年了,都没休过假,一来咱们这边就休假?”
重锋也不扭捏,点了点头:“原本赵首长让我休了假再调过来的,但未婚妻在这边,我想过来再休,去看看她。”
郑国兴:???
啥?这小子居然有未婚妻?他怎么没听老重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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