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到了点子上。
在此之前,柳催雪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很有意义。现在想来,却十分可笑。
“催雪是词牌名,仄韵格。因为我母亲姓雪,柳陌求娶时,曾写过一首词赞美她。她倾慕他的才华,不顾家人的反对,只因为一首词,就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他、懂他,义无反顾嫁给他。催也是催促的意思,是希望我快些出生……”
说到这里,柳催雪黯然垂下眼眸,“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很有意义,因为我母亲常常跟我说起他们初遇时的场景,是个初雪天,说见到柳陌的第一眼,就如何如何喜欢他……甚至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就为我起好了剑名和别号,惊风竞云,多好的寓意。
“世事流云,人生飞絮。原来都是假的,柳陌不过是伪装深情。”
……
风扬起他衣袂长发,他跪坐在黑色巨蛟之上,出尘之态不似凡人。
他闭上眼,有如烟的黑色魔气,从额心渗出,又很快被风吹散了。
这时衔玉问:“啥是词牌。”
柳催雪睁开眼,“词牌就是词的格式名称。”
衔玉:“啥是词?”
柳催雪深吸气,“诗词。古体诗,格律词。”
衔玉:“所以啥是词?”
柳催雪:“……就是一种糍粑,可以沾豆粉和绵白糖吃。”
衔玉切了一声,“那柳陌也太抠门了,提亲只带了一块糍粑去。”他抬爪挠挠肚皮,“像我跟丫丫就不一样,是我用半颗心换来的!半颗心哦!”
阮芽补充:“还有两只角,五百年修为,积蓄也全部上交了。”管家婆得意洋洋。
衔玉震声:“对!”
柳催雪浅笑,用哄小孩的口气,“是,他不如衔玉。”
天明,他们抵达洛城时,柳催雪的新名字还没有商量出来。
他当然是要改姓雪,那叫雪催雪肯定不行,太奇怪了,这个名字也令人十分讨厌,干脆全部改了。
去涧泉斋的路上,他们还在争执。
阮芽说:“叫雪乖乖,雪宝宝,又好记又好听。”
衔玉反对,“什么宝宝乖乖的,一点都不阳刚。”
柳催雪:“依你看呢?”
衔玉说:“雪大强,雪大壮,叫雪帅也行啊!”
柳催雪:“……还是让我外公起吧,长辈应该另有安排。”
衔玉想了想,点头,“也对,哪有自己给自己起名字的,那也太可怜了,像我这种无父无母的小野蛟,都有人给起名字,我的名字是洞庭从前最有学问的老王八起的!小名是我干爹起的。”
柳催雪:“那真是万幸。”
不然以衔玉的文化水平,现在很可能叫作叼玉,或是咬石……
阮芽摇头,“我娘现在的名字就是她自己起的。”
衔玉沉默,丈母娘也是苦命人啊。
涧泉斋雪家,家主雪光遥早已等候多时。
雪光遥百岁有余,须发皆白,却依旧神采奕奕。他身姿笔挺,眉目冷肃,一身月白法袍,更显出尘,柳催雪相貌与他有三分相似,但性子更多还是像母亲,温良恭顺。
柳催雪行礼,“外祖父。”又分别将两方介绍过,说了那文章的事,雪光遥点点头,“先随我来。”
七转八转,行过无数的回廊和石径,终于抵达雪家后院的一间密室,雪光遥急于确认一件事。
他负手立于一扇铜门前,转身面对柳催雪,“此前你说,在南疆时,通过苏荔的记忆发现,你幼时关于阮清容遇害的记忆被人洗去了,你现在还想得起来吗?”
柳催雪摇头,“虽然在别人的记忆里看见了,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在看别人的事,我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
阮清容本容背着手站在一边,正好奇地东看西看,见那铜门金灿灿的,甚至想上牙咬一口。
雪光遥瞟她一眼,衔玉立即把她拉回来,藏在身后。
雪光遥移开视线,“这几天我已经仔细研究过那篇文章,觉得你母亲的死,或许与你有关。”
阮芽从衔玉身后冒出头来,“对了,我们在肆方城的时候,第一次见华清他们,小雪还傻着,他特别害怕那些穿道袍的家伙,差点钻到我裙子底下去!”
柳催雪:“……”
雪光遥一头黑线,看柳催雪的眼神都变得奇怪起来。
衔玉附和,“没错,华安跟我说,他从小就这样,可能是被柳陌揍的。”
雪光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三人什么关系?
不过正事要紧,雪光遥按耐住好奇心,“我已经设好了法阵,试试能不能帮你恢复记忆。杀害阮清容的既然是柳陌,他能洗去你一次记忆,就能洗去第二次。”
“那我得去。”衔玉站出来,“他身上还有心魔,我得帮他压制,不管你用搜魂术还是别的什么办法,都不能一心二用。”
阮芽举手,“那我也要去。”
“不行。”是衔玉和柳催雪同时开口。
如果要帮柳催雪护法,那她必然会看见柳催雪记忆中的自己。虽已是前世,但那场面太过血腥了,大家希望她一丁点也别看见。
雪光遥眯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衔玉怎么会看不出来那老头心里在想什么?就算他们有婚约,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很不爽,心里醋坛子翻了,又不好发作,拉着阮芽轻声哄,“乖,你在外面玩,去逛逛花园,我们很快的。”
说完偏头咬了一下她的嘴唇,阮芽脸红红缩着脖子藏到他胸口,“那你要小心哦,不要太累了。”
衔玉跟她咬耳朵,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见阮芽脸更红了。柳催雪看着他们,一脸迷之微笑,看得雪光遥心里直烦嘀咕。
叮嘱完,衔玉转身,故意咳嗽两声,昂首阔步随他们进了铜门。
阮芽听话去逛起了花园。
然后她就发现,雪家的花园非常大,还有很多她见都没见过的珍惜花种树种。
于是她又干起了老本行,偷偷催熟花朵,收集种子,想在瓢儿岛上也种满鲜花。
收集了一会儿种子,她跑回那房子里去看,见铜门仍是紧闭,不高兴地噘噘嘴巴,又回到花园里去玩。
东边有片一串红,她连蹦带跳跑过去,摘下一串,撕开花瓣,吸食里面清甜的花蜜。
她蹲在花圃边缘,偷吃花蜜正欢时,身后响起个陌生的声音,“好吃吗?”
她回头,入目是一片鲜艳的红,顺着那片红色往上看去,是个陌生的青年。
男子一身纱制红衣,容貌昳丽,身形修长,极腰的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红丝带束起。
他全身都是红色,连靴子也是暗红的缎面,这颜色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艳俗,倒将他衬得轻灵飘逸,仿佛不在人间。
他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温润如春水,眼尾上扬,天生带笑,皮肤也如上好的宝玉,没有一丝瑕疵。
极美,美得不似真人,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阮芽起身,疑惑歪歪头,“你是谁?”
他双目含笑,“你又是谁,为何在此。”声音清朗悦耳,却有一种生涩的钝感,说不上来的怪。
阮芽背手把花藏在身后,“我来玩的。”
那人笑,“好巧,我也是来见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那应该是雪家主的朋友,因为雪夫人忌辰快到了,来看她的吧。
衔玉和小雪都不在身边,阮芽心里不安得很,加之这人身上有一种她很不喜欢的气息,她退后两步,“那你玩,我走啦。”
她没有立即跑开,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想看看他会做什么。
却见那红衣青年仍站在原处,定定看着她的方向,不言不动。
她转身跑回房子里,蹲到那铜门底下,再也不敢出去。
红衣人原处站了片刻,身形化作烟雾消散。
第78章 小小雪的记忆
彼时阮清容已遇害月余,那时雪夫人尚未病逝,亲自来九华山将柳催雪接回。
柳催雪小时候也是穿一身白,但他从小矜持有礼,性子也静,衣裳永远都是干净整洁的,挎着个花布包站在院子里,眼圈红红的,刚哭过。
那布包不像是他的东西,却是他唯一的东西了。
衔玉还见到了楚鸿声,他站在不远处和雪夫人说话,那时他的样子还很年轻,面容却十分憔悴,眼下熬得两圈青黑。
雪夫人也是穿的白衣,身形纤瘦单薄,气质忧郁。进涧泉斋时衔玉就发现了,雪家除了洒扫、服侍的家仆,都是穿白衣。
大概是因为姓雪吧,又效力于皇家,穿了白衣裳就得时刻注意别弄脏,间接约束言行。就如女子佩戴钗环,美则美矣,却也被束缚了行动。
衔玉想起初到洞庭的自己,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他已经记不清,也就跟梦忆里的柳催雪差不多大。
每天不是在泥潭里打滚,就是在水底掏螃蟹吃,那身鳞片所化的黑衣常裹得满是泥浆。但也好洗,跳到水里涮两涮就干净。
他走到柳催雪面前,戳一下他脑门,手指从中穿过,柳催雪没有反应。
雪夫人抱起他,摸摸他的脸颊,搭上飞舟离开了九华山。
场景一转,柳催雪已随雪夫人回到清徽院。
衔玉穿墙而过,见小小雪趴在书桌上,手边摊着的经文已被眼泪润湿,擦鼻涕的手帕脏了,他流着泪珠儿施清洁术,施了几十遍都施不出来,只好拿到外面去洗。
衔玉“啧”了一声,“从小就这么深情啊。”
同情之余,又庆幸。
如果小清容没死,那他跟柳催雪的位置就调换了。
柳催雪才是她的正牌夫婿,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深厚。他爱而不得,只能以朋友姿态送上祝福……
衔玉不敢再多想,这才起了个头,心中便难受不已。
若是再往深了想,他和她,或许根本没机会遇见。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或许有机会认识这样一个人,喜欢她喜欢到愿意分给她一半寿命,拥有肆无忌惮跟她拥抱亲吻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