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桃儿了然,颔首不语。
晴雪又道:“依着我说,太太真是白好心了,没一个领情的!”
宋桃儿吃了口茶,依旧不言。一旁林大娘替她出声道:“小蹄子,你懂什么!太太如今执掌了四房的财务,是借着此事告知各房一声。”
晴雪不过是为了自家太太抱不平,听林大娘如此说,搔了搔头,笑着不语了。
片刻,宋桃儿说道:“四爷待会儿回来,翠竹去预备热水,林大娘替我到小厨房里看看那锅老鸭汤好了没有。”
这一老一少知道是要支使她们出去,各自告退,独留下晴雪。
宋桃儿问道:“你过去时,可听见大太太与三太太说些什么?”
晴雪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我在外头,听不清楚,只模糊听到三太太说什么小孩子贪玩……又什么乡下女人……知道、知道什么风月寓意。”说着,忙看了宋桃儿一眼。
这乡下女人,当然说的就是四太太了。
宋桃儿倒也不恼,唔了一声,又问道:“前儿让你打探的事,可有眉目了?”
晴雪忙不迭点头,上前一步,低声道:“果不其然,如太太所料,那座荆桐书院外头瞧着是间小书院,背后来头却是不小呢。这事儿原本还不大好打听,好在那徐夫子虽不好女色,却好酒,吃醉了就爱闲讲。我让我一个表哥哥去问的,足足请他连吃了三日的酒,才问出来。徐夫子到京里连年科举不中,盘缠早已告罄,自己开了私塾授课,但收来的不过是些市井孩童,能得几个银子。后来,有位贵人寻到了他,愿出资助他开办书院,又在京城读书人伙里散他的文章,这才逐渐声名鹊起。”
宋桃儿听到此处,心里大约已猜到了七八分。
偏生晴雪要卖关子,笑问道:“太太可知,那出银子的人是谁?”
宋桃儿含笑道:“想是三爷?”
晴雪颇有几分失落,言道:“啊呀,原来太太早知道了。”
宋桃儿笑而不语,如此一来,这些事就串在一起了。
再之后的那场大火,林清霜的焦尸,被苏月珑收去的郑鸿鹄……原来上一世国公府内还曾有这么一段热闹。
又过两日,郑瀚玉便以忠靖侯之名,向吏部举荐了郑廷棘做粮草先行副官。
派令下到郑家时,蒋二太太立时昏死过去,郑廷棘目眦欲裂,直冲到海棠苑,揪着郑瀚玉就要厮打。
郑瀚玉虽双腿不良于行,臂膀上的功夫却没落下,不过使了个巧劲儿,便将郑廷棘推了出去,险些栽了个狗吃屎。
他理了理衣裳,淡淡言道:“为朝廷效力,不是你之所望么?如今夙愿得偿,你有何不满?”
郑廷棘被几个小厮按在地下,挣扎不得,双目血红瞪着郑瀚玉,一手指着内院,吼道:“你当我不知?!你是为了她,要把我撵去送死!”
郑瀚玉瞧着地下犹做困兽之斗的郑廷棘,言道:“为江山社稷,黎明百姓,该当九死不悔。这是老国公爷在世时,对郑氏弟子的教诲。你,难道不该守么?她是你的四婶娘,你对她言语无礼,按族规,又当如何处置?!”
郑廷棘爬不起来,忽然大笑了几声,又厉声吼叫:“宋桃儿,你出来!老子就要被你男人赶去送死了!”
宋桃儿在内室听见外头的动静,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晴雪啐了一口,走去将门关上,回来说道:“这二少爷当真昏聩,四爷举荐他去当官,连族学考也不用参加了,他却不识好歹!我虽是个丫头,但也明白,所谓富贵险中求。这般前怕狼后怕虎,哪个给他官做,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宋桃儿低头看账,本欲不理会,却听外头嚷叫的越发厉害,便叹了口气,下地穿了绣鞋。
晴雪见状,忙道:“太太,您要去见他?他如今可是个疯子,见了怕愈发污言秽语了。”
宋桃儿轻轻道了一声:“不妨事。”便向外去。
走到外头廊上,郑瀚玉眉心微拧,轻轻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宋桃儿点了点头,走到他身侧,将手放在丈夫肩上,却看着郑廷棘,道:“二少爷,你要见我。”
郑廷棘奋力仰起头来,瞪着她,狞笑道:“怎么,肯出来了?不躲在屋里了?!你如今出息了,长本事了,知道找靠山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妇人,竟敢背弃丈夫!宋桃儿,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和你没完!”
知道三人都是重新来过的,也没必要遮掩什么了。
宋桃儿容色平常,并不为他的辱骂所动,话音平淡如水道:“你曾向我夸口,你有多大的本事,只是苦于无处施展,又说哪怕是国公府世子的位子,也是委屈了你。如今四爷给你一展长才的机会,你怎么倒怕了?”一语未休,她咯咯一笑,“这般贪生怕死,也算是个男子汉么?”
这口吻,带着无尽的讥讽。
郑廷棘顿时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冲,喝道:“哪个贪生怕死了?!你这个长头发没见识的妇人,知道些什么!”
他从来自负,被宋桃儿嘲笑,便更加难忍,口不择言的将往日数落她的言辞也用了出来。
长头发没见识的妇人,上一辈子他也这么骂她。
再听这话,宋桃儿却并不生气,她早已不是他的妻子了。
她微微一笑,“既然不是贪生怕死,那为何不肯去呢?押运粮草罢了,又不是赶你上疆场。四爷这爵位,可是亲自上阵杀敌换来的。你呢,你有些什么?仰赖祖宗余荫,写两首酸诗,便算是本事了?”
郑瀚玉起先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她后来那些话,便不再言语,莞尔一笑,环住了妻子的腰身。
两人一站一坐,在一处却好似一对璧人。
第五十八章 她心头是甜蜜的,郑瀚玉……
望着眼前此景,郑廷棘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骤然明白过来,如今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枉然。
这个女人,早已一颗心都扑在他四叔身上了。
郑瀚玉是忠靖侯,更是他的长辈,而他只是一介白丁,若要抗衡,无官无职那是不能的。
他推开按着自己的小厮,斥道:“狗东西,把爪子拿开,什么玩意儿也敢按着爷!”
几个小厮看着郑瀚玉的脸色,见他微微颔首,便各自退开。
郑廷棘自地下爬起,掸了掸衣衫上的土,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目光甚是阴冷,转身踉跄离开,一字未发。
宋桃儿看着他狼狈离去,心中不知怎的却生起了一丝快意。
这个磋磨了她一世的男人,原来也有今天啊。
正自出神,一只温热的大手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宋桃儿垂首,见郑瀚玉正望着自己,双眸温柔如一汪湖水。
“还怕么?”
宋桃儿笑着摇了摇头,有他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
料理了这一出,两人又重回屋中,一个看书写字,一个算账对数。
屋中大清花海缸中盛着巨大的冰块,凉意丝丝升起,倒是一点儿不觉酷暑难熬。
郑瀚玉早吩咐了人每日送冰过来,果子酒水蜜露尽可拿冰湃过再行食用,盛夏天气甚能解暑。只是宋桃儿记得上辈子有大夫叮嘱过,妇人要少食寒凉,对身子不利,尤其青年妇人,吃多了怕要难于生养,故此也不敢多吃。
不时有下人进来回话,宋桃儿问明白事由,见无错漏,便发了筹子。
郑瀚玉一心二用,一面看着书,一面静听妻子算账,听她心思细密,口齿清楚,钱财出入往来毫无错乱之处,不觉面露笑意。
片刻,翠竹进来回道:“太太,三日后去西江源赴赏荷宴的礼物,都打点妥当了,可要过目?”
宋桃儿抬首道:“不必了,你们几个做事,我是放心的。只是仔细封装了,不要磕了碰了,里面的琉璃炕屏风最经不得撞的。”
翠竹答应着,又出去了。
郑瀚玉便望着她,问道:“这赏荷宴?”
宋桃儿点了点头,微笑道:“是的,镇安郡王妃之前送了帖子过来,说七月十日在西江源办赏荷宴,请了咱们府上所有的女眷。昨儿一早,老太太叫我过去说这件事,要我也一道去。”
郑瀚玉听罢默然,片刻问道:“你想去么?”
宋桃儿有些疑惑,轻轻说道:“四爷不想我去么?”
郑瀚玉淡淡说道:“那样子的宴会,我想你该当不会喜欢。”说着,又笑道:“若你想看荷花,改日我闲了,带你到城郊的雁鸣湖去走走。”
宋桃儿侧了侧脸,带着几分俏皮的笑说道:“怎么,四爷是怕我丢脸么?”
郑瀚玉忙道:“你怎会这样想?只是……”
“我知道四爷怎么想。”
宋桃儿打断了他的言语,笑着回道。
“四爷是怕我与那些贵妇人格格不入,甚而受她们的奚落嘲笑?”
这般所谓的赏荷宴、赏花会,她上辈子也曾赴过,那些自幼便锦衣玉食的夫人小姐们,自然是看她不起的,但这班子人说话绕弯子,骂人不带脏字,一句话带着三四个典故,令人又发作不得。上辈子,她委实是不快活。
不过,今生不同了。
宋桃儿微笑道:“无论怎样,我是四爷的妻室,总不能一直缩在海棠苑里,一人不见,一会不去罢?不妨事的,我不怕。”
郑瀚玉闻言,默然无语。
这话其实在理,男人有男人的交际,自然女人也有女人的交际。便是连市井乡村,那些个妇人也还有一个圈子,何况是这些世家贵族。
妇人的圈子自有妇人圈子的用处,这些女人虽身在深宅大院里,但日夜伴着为官做宰的男人,往往能看见些男人看不到的东西,甚而一些官面上打听不到的消息,娘子堆儿里却有额外的收获。是以,男人们不便出面的事,也常让夫人们去交涉。
郑瀚玉原没想过要宋桃儿去做夫人应酬,但她毕竟是他的正室妻子,是忠靖侯夫人,自家关起门来的事也都罢了,然要在京城这些贵族圈里立足,可不是只靠着夫主宠爱就够了。将来,桃儿还要以忠靖侯夫人的身份出入宫廷,拜会那些后妃娘娘们,这些历练还是越早越好。
他不可能总将桃儿藏在身后,她是妻不是妾,是要与他并肩而立共度一生的女人。
然而,他实在不想让桃儿去受那些委屈。
宋桃儿其实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她下了地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四爷,不用担忧我,这些事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说话若实在难听,我走开就是了。再者说来,还有老太太和几个嫂子呢,总也不至闹的太过。”
郑瀚玉见她执着,也不再勉强,微微颔首:“若有什么不快,回来告诉我。”
宋桃儿噗嗤一声笑了,说道:“告诉四爷,难道四爷还要去寻人家的麻烦不成?”
许是两人年岁相差大了些,郑瀚玉待她总是多了几分呵护照拂之意。
两人成婚这些日子,宋桃儿已渐渐活泼自如起来,面上的笑影也渐渐多了,再不复当初那畏怯自卑的模样。
郑瀚玉见她笑的开怀,也不由一笑,未再多语。
郑廷棘回了二房,却并未再闹,倒是蒋二太太寻死觅活了一回,又跑到松鹤堂去跟郑罗氏哭诉,什么她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绝了她。四房的小叔子当真不是好人,分明不怀好意,选这样的差事派遣给侄儿云云。
郑罗氏起先还好言好语的宽慰,但听她责怪起郑瀚玉,脸便也耷拉了下来,冷声道:“上阵杀敌,为国出力,那是理所当然。当初老国公爷怎样九死一生,才挣下如今这份家业,你小叔更为了黎民百姓坏了一双腿。如今不过是让你儿子押运粮草,又不是去阎罗殿拜会阎王爷的丈母娘,你号什么丧!那些个没见识、没出息的话,也只好由着你这种墙角炕头的妇人去说!还不干你的正经事去,越发惹的我说出好的来了!”
郑罗氏有了年岁,又是国公府里最年长的长辈,平日里总端着一副慈和爱护小辈的样子,今儿却实在恼了,骂出这些话来。
蒋二太太其实个色厉内荏的货,见老太太发了脾气,顿时也吓懵了,料知这事儿已没转圜余地,便哭嚎着回去与郑廷棘收拾行李。
待打发了蒋二太太出门,郑罗氏面上泛出些倦怠疲乏的神色来,吩咐云樱取了茉莉薄荷油膏按揉太阳穴。
孙嬷嬷端了碗茶过来,在一旁笑道:“二太太向来聒噪,今儿可是过分了,竟吵的老太太头痛起来。”
郑罗氏并不睁眼,淡淡道:“一个不争气,两个省心!”
孙嬷嬷大约明白她所指何人,并不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