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一个完美的压力承受者。
一个能够接过包袱而不逊色的继承人。
于是,他有意识地将他同其他同龄人隔绝开来。
让他感受外界的冷漠、刺芒、孤立。
对任何不属于李家的人保持防备。
自然,他就会背向外界,带着家族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在发现他天生患病的时候,他们选择的不是治疗,而是利用。
顺水推舟地让他被人类社会排斥了二十九年。
李萧山嘴唇紧抿,目光浑浊。
十一年前,他和妻子已经分居许久,但她去世前还是告诉他,你得让李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什么喜欢的事?李泯有吗?
有的。
他没赌赢。
最后,面对着病床上冰凉的身体,他答应下给他十年。
原来李泯真的有喜欢的事。
他像小时候一样在人群最不起眼处静默无声地观察,记录人间百态,揣摩每一种他不能拥有的情绪,不参与任何故事的发生。
这次他坐在镜头后面。
他渐渐成了出色的导演。
人们盛赞他的思想和严谨,惊叹他所展现的常人不会注意的视角,诟病他没有实感的情感调动和感情故事。
没有人知道那是他的病。
他已经把自己所能都做到极致了。
最后一段空缺,永远无法弥补,他始终安静地做着自己缺了一撇的人。
李萧山觉得一阵晕眩,浓浓的黑影侵袭上来,让他呼吸困难。
再睁开眼,床前坐的不是李浪,而是久违的李泯。
他静默地用笔在纸上划动。李萧山知道他的字也很好看,毫无特色的好看,工整犹如印刷,他这个人连外表都是一样,没有哪里挑的出数据上的错误,可细看,才会发现空缺着一部分永远无法找回的灵魂。
李萧山握紧了拳头。
他突然想仔细看看李泯。
他竟然好像不记得李泯是什么样子了。
因为知道他周正得没有缺点,所以不会用力地去记他的样子,也不会反复观摩这张不用被记住的脸。
精神越来越差之后,他甚至连李泯从前是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李泯他第数不清多少次叫这个名字,莫名地想起自己从未像亡妻那样叫过他小泯。
这个名字也是他给他改的。
泯,寓意消失,丧失,抹除。
他告诉他你叫李泯,泯灭人性的泯。
做一个像这样的人就好,他曾经这样想。
后来果然看见他乖乖地向人介绍:我叫李泯,泯灭人性的泯。
一直到长大。
李泯听见了,放下笔,向他靠过来。
李萧山睁了睁眼睛,实在难以看清他的模样了。
他艰涩地说:说说你长什么样子。
李泯顿了顿。
他很少观察自己过。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自己的长相。
可是,有个人喜欢观察他。
观察他一切无趣的习惯,观察他自己都未曾发现过的细节,观察他留下的所有痕迹,观察他的情绪,他的感受,他的目今为止的幸福进程。
从前只有他观察这个世界。
现在有人从世界中来,只观察他。
我的眉毛很浓,李泯说,眼睛是很薄的双眼皮,睫毛向下遮,鼻梁上有一点不明显的驼峰嘴唇很软。
都是那个人告诉他的,关于他的一切。
李萧山闭上眼,想象他所描述的样子。眼皮很薄、睫毛向下遮、微微的驼峰,原来他是有特征的,可让李萧山说,说不出来。
是别人告诉你的吗?
是。
原来他也是可以被仔细观察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忽视他的感受。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他保护了十几年至亲的亲人。
有人对你好吗?
对我很好。
李萧山忽而沉默了。
他发现李泯和以前不同了。
在说最后那句话时,他的尾调中,是轻而又轻的温柔。他有情绪了。
你喜欢那个人吗?李萧山问出原来的李泯绝对无法回答的问题。
而他身旁,此刻的李泯,顿了顿,郑重地回答。
我很爱他。
我想要和他拥有婚姻,在一起,过一辈子。
李萧山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有情绪是很苦的,你不怕苦吗?
李泯近乎宣誓一般,虔诚地低语:我愿意为他忍受诸多苦难。
安静半晌,李萧山的声音低下来。
那爷爷只有祝福你。他声音虚渺地说,好像你不需要我给的枷锁也能做得很好
作茧自缚的从来就是他一个人。
他听见李泯低低说了声谢谢,便再无话说。
李萧山翻了个身,我要睡一觉,去做你的事吧。不要做我的事,做你的事。
他束缚了李泯半辈子,渴求无数,最后他能留下的,也只有一句谢谢。
四月中旬的天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漫长的旅途中,李泯撑着额头,想着一些以前的事。
他独自一人进行过很多次飞行,总是这样看着窗外的云层或文件度过,鲜少横生过枝节。
仅有的两次,都发生在遇见景予之后。
一次景予跌在了他腿上,一次景予倒掉了半杯酒,告诉他我们一样。
泯,本意消失。
李泯冥冥中觉得,如果没有景予出现,他本该顺从命运而消失。
而在他消失之前,他出现了。
于是他又走到了今天。
李泯模模糊糊地想着住在奶奶家的那段日子。
除了功课和猫,还有整整一壁,摆满的书和电影碟片。
那位女士会在书架上插花,帽檐上系丝带。她会给每一盆植物起名字,有一百种浪漫的法子。
她会笑盈盈让李泯去拨开土放下种子,悉心地掩埋上,守分从时地浇水晒太阳。
只不过李泯运气不太好,种的花从来没能开过。
只有祖母的花在光线里摇晃着。
后来光景骤变,美丽的老太太陷入了沉睡,他被李老爷子放出了家门,随便做任何喜欢的事。
李泯喜欢观察世界,并不喜欢参与。他不觉得自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员,就好像一个人类行为观察者,这是他无趣的人生里唯一的乐趣。
后来他做了导演,坐在监视器前看遍人生百态,看与自己无关的那些故事。
直到景予出现。
李泯知道了自己也有故事。
他的故事,一样可以被别人在意着。
也会有人热烈地爱着他的人生,也会有人想要替他完成梦想。
这次,他想离开监视器,去参与这个世界,自己做主角。
光线昏昏昧昧,航班的提醒声温柔而催眠。
多年以来,他难得进入放松的深度睡眠,梦境里没有一片迷雾,温暖的光线笼罩着他。
他在梦里没有任何人催促,也没有任何人约束地种着花,坚持不懈地浇水、晒太阳,然后和猫一起趴在窗台边看日头西晒。
不知道是第多少个清晨,祖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李泯,李泯,你养的花开啦。
他从梦中醒来,看见舷窗前阳光灿烂。
他的花开在了这片土地,正欢迎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和怪人里的强调妹妹脱离整部电影一样,这本书从头到尾强调李导完美,主题也有些相似。
完美即是bug。
李导创作那部电影,是投入bug,打乱世界,获得故事。
这本书是投入故事,修复bug,让世界重新运转。
第43章 【1234更】
《I#E》这股风已经刮了很久。
从上映开始,讨论度就居高不下,在国外上映的反响也极为强烈,甚至有刷新李泯电影票房记录的趋势。
一直到了四个月后,仍然有无数人为它而争执着。
【这绝对是李导电影生涯上的里程碑之作,这部片子里面居然有隐藏的感情线了虽然这个感情线有点变态】
【二刷的时候哭死我了,我发现了好多细节,安迪真的好爱欧文,大反派也有真心啊555】
【韦妮和景予真人也很好嗑!冷脸拽姐清纯弟弟,我嗑疯!】
【请勿捆绑,我们景予单纯事业批,下映无售后,一心投入工作已经几个月没露面了】
讨论的消息停滞了一会儿。
这个剧组简直是神出鬼没,官宣的时候没人出来营业,上映了之后还是没人营业,好像完全不在乎后续的人气似的。
不过这倒是很有李导一向的风格。
有粉丝开始哀叹。
【景予怎么还不出现!!!妈妈想你想得都快疯了!!!】
【经纪人只说在工作,到底是什么工作要销声匿迹这么久啊,秘密进组了吗?是不是在拍新片?】
【我这里的消息只知道他拍了一部仙侠剧,早就杀青就快开播了,没有新组讯哎。】
【只求那部剧快点开播,我好想景予啊啊啊!】
王哲关了评论区,放下二郎腿,正好听见航班抵达的通知。
他估计是史上最闲的经纪人了,在艺人爆红之后还有空带家人去世界各地度假,把前些年因为工作欠下的假期是一口气补完了。
景予这几个月其实回国过几次,都是监督后期制作和上映流程。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什么,院线方面一路绿灯,很快排上了档期。
这次出国是去请一些朋友回来参加首映礼,只离开了几天。
这部电影上映不同于上一次,工作室决定大张旗鼓地搞一次首映,据说是什么,因为这部电影意义不同,必须得有仪式感。
王哲站起身来,往接机口走去。
在路上,他给几个司机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到出口等着。
一共七八个人,三辆车分开,注意一下周围有没有粉丝接机,速度放慢,保证安全呃,保密这么严实估计也没粉丝知道
王哲顿了一下。
听见司机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
刚刚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一个从不远处走过的人好像李导。
他晃了晃脑袋。
和李导差不多高、腿一样长、身材一样好的人虽然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而且李导消失都多久了,就算再出现也该是一堆保镖助理前呼后拥的才是,怎么可能独身一人。
飞机终于落地了。
韦妮一边走,一边呆滞且放空地盯着前方,问道:所以你的技术是李导演亲自教的?
又导又演?你的精力这么旺盛吗?
景予点点头,是挺累的,但很满足。
韦妮吐出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嘀咕道:你们到底背着大家做了多少?
才多久不见,电影新人小景予已经可以自导自演拍新电影了。
不愧是人间快枪手李导,连他签约的艺人都进步这么神速,不知道她要是死皮赖脸混进工作室,下一年能不能也拍一部电影出来?
韦妮吐槽了一下,撩头发时却瞥见景予有点不太自然。
浑然不知自己的话有哪里引人深思的韦妮,并没有太过在意景予的异样。
她还在遗憾自己的cp没有进一步发展。
想去年,他们还能那么亲密地十指相扣同居一室。
而今年,根本就看不见他们俩同时出现,只能从一个人口中听到另一个人的名字。
在韦妮的遗憾中,王哲迎接了上来。
一行人再次相遇,韦妮热情地挨个抱了抱,拖着小行李箱上了车。
车刚驶出停车场,灿烂的阳光洒进来,韦妮感叹道: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没有狗仔守在机场。
王哲引以为傲,回过头跟她吹嘘:那是当然,不然我这么多年经纪人白干了
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高分贝的呐喊。
景予!是景予的保姆车!
一瞬间,呼啦啦一圈人围了上来,挤在安全线外疯狂高举手中的手幅。
景予!景予!景予!妈妈爱你!
爸爸也爱你!看看爸爸吧!!
老婆我好想你啊呜呜呜呜老婆!!!
韦妮呆滞地看向王哲。
王哲:谁塔马走漏的消息?
这得追溯到几个小时前。
一个博主在欧洲游览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美的村庄,还有剧组在当地取景,于是随手拍了几张,和旅游攻略一起发到网上。
没想到这个笔记一发出来就爆了,评论里一片尖叫,因为有人发现图中正跪坐在河边的人就是景予。
自上部电影上映以来就没了消息的景予再次出现踪迹,思念欲狂的粉丝迅速征得授权,把照片搬到了超话里。
有心心急难耐地地求问博主,剧组杀青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回来,博主一头雾水地说他走的时候剧组已经离开了,都是前几个月的事了。
粉丝仍不气馁,全网搜索在欧洲偶遇明星或剧组的消息,终于有人发现,韦妮和神秘朋友聚会,以及韦妮近期会来中国的小道爆料。
他们精神一振!
那个神秘朋友不用多想,肯定就是景予了!
她应该会和景予乘坐一班飞机回来!
于是有粉丝自发到海城机场蹲守,本来只是闲的没事正好去碰个运气,都做好了连续蹲几天却一无所获,或者刚好回家就错过了的准备。
没想到第一天来就有人发现了等待接机的王哲。
消息传开后,一堆附近的粉丝迅速赶往机场。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他们离开机场之前遇见了。
郭琬也混在人群中,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这么冲动,为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失魂落魄。这几个月她考古了无数景予的历史,看了他以前演过的龙套,翻遍他以前那些深夜网抑云的微博,重复回味了无数遍电影和见面会的采访,包括那一期寻人综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