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们知道太太心情不好。这不一大早,她什么也不要,只要过去服侍她的小月季。没有办法,张副官只得去把人给她接了来。小月季只松松梳着辫子、顶着带纱的帽子,穿着件略大的嫩藕色裙子,来得急急匆匆。
“月儿,我本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进到这里来,可是,可是……对不住。”甜辣椒知道这不是个自由的地方,她可以不自由,但至少,她希望她的不自由能换小月季的自由,她可以被关在这里,但小月季不行。可最终,小月季还是来了。
到了午前,佣人去送餐,看着甜辣椒在里头躺着,小月季坐在床边陪着。但小月季也没有待太久,正午时候,小月季要回去替甜辣椒取东西,离开了,也许是甜辣椒不忍心叫她在这里再多待。张副官不放心,追出去送了。只见小月季行色急急,上了电车,张副官追上时电车已经开动,他一跃跳上电车,看见小月季坐在后排,看着窗外。他踌躇了片刻,坐到小月季边上。
小月季始终看着窗外;这时电车上没有人,家家都在吃中饭。气温有些闷热,电车摇摇晃晃,好像不太真实。小月季和张副官挨着坐,在电车上。然后小月季累了,把帽子摘下,轻轻靠在张副官的肩上。车子正停下避让小轿车,于是这时候也像个停滞不前的梦。
停下来也好,永远停下更好。
他们在下一站下车,重新戴上帽子面纱的小月季,在前走着,张副官落后两步,看她的背影,快步走前,顺手牵起她的手。她起初略有惊异,但很快反握住他的手。
“今天真热。”
“是啊,是夏天了。”
“夏天来了啊。”
他问:“在这一站下车,你要去哪里?”
“跟着我就是。”
他们走了一会儿,与一些用过午餐的人擦肩而过,有些人惊艳于张副官的相貌,皆好奇地打量他牵着的她,只可惜隔着面纱,并不能看清。想来也是位佳人吧——他们一路经过这样的目光,倒像是平常的一对。他们在珠宝行前停住,店员打开门,一股冷气窜出来。
“小姐、先生,请进。”
张副官没想到会是到这个地方来。略一迟疑的功夫,她已走到里面。柜台里闪亮的珠宝金银饰夺目,她垂眼看着。
“小姐,想买什么样的首饰呢?”
“这些都太花俏了,我不大喜欢。”
“小姐喜欢文雅的款式?往这里来。”店员指引着,一边不着痕迹朝那两人看,男人年轻俊朗,穿军装,只是眉间略带忧愁;女人身量窈窕,只不过身上衣服面料不能说是上佳。猜测这是一对没有大钱,但略有前途的情侣、夫妻。不想给客人难堪,店员主动取出一只价位合适的点着小颗钻的戒指来,说,“小姐看看这个款式喜不喜欢?”
然而那女人忽然伸手来接时,却把店员吓了一跳。因为她手上,竟戴着一颗巨大的鸽子蛋。这只戒子若是真货,一栋小洋楼也是可以买的。顿时就对这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好奇。
“这只不好,不上不下,又不肯做纯素的圈,又想要沾点钻石的光,弄得两头不是。我要光面的,不要那钻。再把那项链给我看看。”
店员一一照办。然后,那女人拉着那军官的手,对着戒指比,回头说:“太小。是他戴呢。”店员又吓一跳,在这里这样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女人买首饰给男人戴的,店员想,终于明白这两人是什么关系,真是开了眼,竟然见到活生生的做这样营生的男人了。尽管心里千言万语,店员只是恭敬地拿出尺寸板来说:“先生,请您的手指来量一量。”
张副官犹不明白,手已被她递到尺寸板前。店员得了正确尺寸,换了戒指来,她往他手指上套;又将那链子往他脖子上比对,亮银在他皮肤上显出一种别样的性感来。
“就这两样,帮我包起来吧。”
“是的,谢谢小姐。请问可需要刻字?”
她愣了愣,还在想。张副官说:“是给我的?”
“嗯,给你的。”她朝店员说,“不用刻字了,就这样——”
“等一等。”张副官却说,“帮我——帮我刻个T吧。”
“好的先生,是字母T,就这一个字母,对吗?”
张副官点点头。
因只是一个字母,所以立等可取。半刻后,他们出了珠宝行。她仍在前走着,他拎着礼品袋,心里五味杂陈。她看了看旁边的橱窗,等他走上来。风掠过,看见面纱下,是甜辣椒的脸。
“我想吃那个。”她指着橱窗,他看过去,却见是玻璃倒影出对街的冰淇淋铺子。一种叫蛋筒的新式冰淇淋。他穿过街去买,前面有两人在排队。回头看她,她在对面,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想,不知道该说老天是仁慈还是残酷,还给他们留了这一天。如果仁慈,这一天的记忆,是足以抚慰他可能面临的遭遇;如果残酷,这样的记忆,又是梦幻泡影,一戳就破。——如果你不能再回来,我不希望我们最后的记忆,是在他的公馆里——她这样说,她说要到外面去。
张副官买完冰淇淋回去,却一下子没有找到她。他一时心慌。然后才在旁边的小僻巷里看见她。
“怎么到这里头来了?”
她正面朝里,掀起面纱来透气,说:“那里好晒,而且,我快闷死了。”
他把冰淇淋递过去:“正好,解解暑。”
“你不吃?”
“我不太爱吃冰的。”
甜辣椒吃了一口,清甜冰爽,不知是不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总觉得以往的冰淇淋都不正宗,是他买的才好呢。他正认真地看着她吃,手里还乖乖地拎着那个礼品袋。
“你拿出来,我给你戴上。”
他似乎不好意思。说:“可是,别人要是问我,戒指哪里来的……”
“傻瓜。”
她只叫他把戒指挂在链子上,她单手拿着链子,不好卡扣,就把冰淇淋放在他手里,他略俯下身,低下头,她把链子挂上去,一边就着他的手咬了口冰淇淋,又回首来戴好。银链在他领口若隐若现,他扭头的时候,脖子里一根青筋把那链子微微拱起,特别好看。甜辣椒没有忍住,一口咬了上去。
她的嘴唇还带着冰淇淋的微微的凉意,接触到他脖子里敏感的皮肤时,使他浑身一颤。甜辣椒看着他脖子上她留下的红痕,又将他领子重新整理好,再从他手里咬了一口冰淇淋。冰淇淋顶端有些融化,比刚才甜了。她正想着,不妨他吻住了她的嘴角。轻舔了那一点点冰淇淋。她反手将他揽住,直吻得他呼吸凌乱。
“你不是不爱吃冰的?”在吻结束后,她顺手把他手里的冰淇淋拿了过来,照旧吃着。
他微微一笑,指了指她的嘴角,说:“可是你那里的,是暖的。”
他脸色还是苍白的,这是夏天了,可他还是一派清凉,他的嘴唇因为她的关系,又是那样红,因刚才一翻动作,有一截银链掉在领口外,甜辣椒看着,忽然拉起他往外走,他急得帮她戴好了面纱。
“去哪?”
“你家。”她声音很烦躁,“我都快被你弄疯了,我想我是疯了。”
到乘龙里,鞋匠正在摆出下午的摊来,看见张副官,赶忙招呼:“大人回来了。”又一愣,看见女人,张副官带着女人,真是纳罕。鞋匠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个女人,大概是那双高跟鞋的主人。可是当时,张副官说过的,那是长官太太的鞋。
甜辣椒将门一关,就将张副官压在门上,她的手黏黏的,刚才没来得及吃完就融化的冰淇淋沾得她满手都是。她是不喜欢这个感觉的。但现在没有什么事比吻他更重要。不停地索取他的温度,又将自己灼热的呼吸全都给他。喜欢听他细碎的、低低的喘息。喜欢他垂下来的刘海。喜欢他长长的睫毛下无措的、琥珀色的眸子,像马,不总是温顺,也有暴烈的时刻。喜欢他在一通狂热后,逐渐沉下来的眸色。喜欢他抬手,松一松他领口的、略不斯文的动作。
她在吻他,可她也在不停地看他。她在看他,同时也在不停地记住他。她忽然觉得一股悲伤涌起,怎么都制止不住。她猛地离开他,走开两步。
“我去洗手。”她说。
她安静地用他的那块洁白的肥皂,那是他身上常有的香味,她用它洗了手,就也有了他的味道。她在擦手。他走过来,从后将她抱住。在镜子中,他不敢抬头,只是把脸伏在她的肩头。他的双臂交迭在她腰间。他说:“如果我这里总是有热水就好了。”
午后一片恍惚的阳光把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晕眩的光。他的床单洁白中带着用惯的旧。这是他始终在用的东西。果然,躺在上面时,他比昨晚要更安心。他的身体上,只有一条她送的银链子。那戒指圈,正窝在他的锁骨里。他的表情很平静,可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恐怕还有他们都不敢细想的东西。这一天既是偷来的,就要偷个彻底,不该想的,都不会去想。只做,他们想做的。
她是他唯一的女人,他这一切,都是跟她学来的,或者该说,他是为了使她更惬意,才把这件事当做他的正事。他过去也看过些书,当然不是特地看的,只是,那些书对他来说也用不上。因为那些书,都是男人写的,全为着男人舒服,而不顾女人,他看了就觉不适,就想起草丛中那痛苦的声音。他不喜欢那样。所以他全凭自己摸索,尽管还生涩,但他能看出,她是喜欢他的。
他握着她的腰。午后的阳光沐浴着她,她像是不存在的一个海市蜃楼。她的发丝在泛着金光,睫毛也是金色的,皮肤近乎透明,她身上的香汗珠子一样滚动,她的影子投射在不远处的墙上,只是上下地跳动着。她一直在他上方,从一开始就是。她是他的神明。赐予他骨血,和肉体,赐予他灵魂,和快乐。当然,还有痛苦。
他来的时候,她却没有一下子离开,似乎有些发懵,他一下把她扶住,主动抽身出来,而后那新换上的洁白床单,像又沾上了冰淇淋。她这时才缓过神来,说:“你怕什么?”
他仍感受着身体的余波,不能马上说话。她搔弄着他的发梢,和他的项链,笑说:“那样不好吗?”
张副官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受那样的苦。”
甜辣椒的手微微一滞,忽而整个人都贴上来,从后揽住他。
“明天什么时候走?”她终于问了。
“是……今晚就要走了。”
良久,她才说:“好。”
那个午后,他们几乎凭着本能,一而再,再而叁。他们好像重新恢复成了作为动物的两个人。直到那片晒在床铺上的太阳光不见了,他们知道,是必须要回去的时候了。
“要回去了,月儿在等着我呢。”
她欲起身,却被他拉住了。他的手覆盖在眉眼上,嘴唇抿着,脖子、身上,到处都是红色的痕迹。他一用力,把她拉至怀中:“再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她没有回头,踌躇了,终究甩开了他的手,穿上衣服。
“张副官,把你那块香皂给我吧。”
甜辣椒没有要张副官送她,她仍是做了小月季的样子,匆匆回去。她走在将军公馆的林荫道下,听着一下一下的蝉鸣,想着不久前和他一下一下的交|||缠。她回到楼上,用约定好的方式敲门,小月季把门打开,松了口气。
甜辣椒闪身进去,两人快速换了衣服。小月季说:“姐姐,刚才……那个吴脉生来过。”
“什么?”
“不过您放心,我没有开门,我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只是听见他敲门,和叫你的声音。”
“他回来了?我知道了。”
小月季犹不放心,但她是最了解甜辣椒的人,她看她的神情,就知道现在甜辣椒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个人待着。小月季悄悄地走了。
甜辣椒一直坐到天色暗下来,房里进了冷风,才陡然惊醒,小月季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她打开灯,仍觉得昏暗。闻到手袋里香皂的气味。这个夏天真的很短。对她来说,夏天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