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郑家小姐今年七岁了,天性顽皮。从小把她带大的奶妈新近过世后,竟再没有一个合衬她心意的,总是叁天两头地换人,把郑先生和郑太太急坏了。
  他们只有这样一位千金,又是中年得子,对郑小姐是百般呵宠,唯有依她。这日,郑小姐又把一位妈子给弄跑了,郑先生本想摆出做父亲的威严,但郑小姐小嘴一瘪,他就心软了。无法,只得再找。
  也是天佑郑小姐,没几日,一位容貌美丽尤其年轻的女子应聘来了,看她手脚动作利落,又在那利落之上生出一股风姿,根本不像等闲之辈,一问之下,那女子便说自己本是闺秀中人,与丈夫新婚没多久,丈夫就上了战场并阵亡,她是实在没有生路了才出来做事。问她名字,她只说,叫她张嫂就好。郑先生和郑太太对着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总觉得张嫂两个字与她不配。但她坚持,也就暂且叫她张嫂。郑小姐一见张嫂就服帖,也不知是慑于张嫂的美丽还是别的,总之,郑小姐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乖巧来。于是就将张嫂留用下来。马上就要十一月了,在年底之前把这样一件大事解决了,郑先生和郑太太都很欢喜。
  郑小姐有了张嫂后,成日与之黏在一起。张嫂声音很好听,郑小姐就央着她唱歌。但张嫂说什么都不唱。郑小姐使出惯用的哭闹之法,却对张嫂无效。非但无效,张嫂在板起脸来时,有一种威仪,使得郑小姐立即不敢再哭。
  张嫂说:“歆小姐,我给你念诗可好?”
  “什么诗?”
  “关雎。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郑小姐还未上学,也只念过叁字经,因问:“是什么意思?”
  “雎鸠呢,就是水鸟。关关呢,是在说水鸟的叫声。水鸟呢,是一雌一雄,一块儿在叫。这种一块儿叫的声音,就像是关关、关关似的。”
  正说着,郑太太来了,道:“张嫂,歆歆还小,你怎么给她说这样的诗句呢?”
  “哦。太太,对不起,是我糊涂了。”张嫂便不说了。但郑小姐还要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歆歆,妈妈同张嫂说几句话,你先外头玩去。”
  “我不去!”
  “歆小姐,快去看看,那对粉蝶还在不在原来的那朵花儿上了?”
  郑小姐开心地跑了。郑太太叹息道:“张嫂,我知道你年轻丧夫,心里难过,总不免要想到那些事情上。但总不好影响了歆歆,她七岁,哪里是听关雎的年纪?往后可要千万注意呀。”
  “是,太太。”张嫂白瓷样的脸上,平静无波。
  郑太太端详,只觉可惜。又要说及正事:“对了张嫂,我来找你是有旁的事。过几日,家里要设宴的,听你说过对江南菜色也颇在行,想请你做一桌子菜来。实不相瞒,原本家里用的厨子被挖了角,还没找着好的,不过平时能对付,宴客是不行的。请你做菜也是冒险,但也想试试看。实在不行,我们就到饭馆里去吃——但总不是待客之道,远客连家门都不进……”
  张嫂说:“原是这个事。放心吧,太太。我稍后开出菜单来,若是满意,明日我就备好材料做一回,若是您和先生满意,就按那样办。”
  “真的?太好了!张嫂,你真好!怪道歆歆喜欢你,对你服服帖帖的呢!——客人多是南方的,喜欢吃甜的。张嫂,倒没问过,你是哪里人?”
  “……我,我也是南方人。”
  “那就好,那么甜口这个事情,自是不用多说,本来江南也吃得甜些。”
  郑小姐喊着跑来:“张嫂,张嫂,蝶儿不见了!”
  郑太太起身:“那么,张嫂,托赖你。”
  郑小姐扑进张嫂怀里:“张嫂,你真香啊!”
  “那只是肥皂味,歆小姐。”
  “什么肥皂?我也要,张嫂,可以给我么?”
  “不行呢,歆小姐,世界上,只有这样一块。”
  张嫂很快就写了菜单,竟是比郑先生和郑太太想得还要丰富的菜色。有些菜品是头回见,以往的江南大厨都从没有做过。郑先生期待极了,即命家人明早陪同张嫂去采买食材。家人早就听闻这位张嫂,远远窥见过她的风姿,一直不得接近,因此听此差事,热情地应了。
  郑小姐还在睡着时,张嫂就动身了。她挽着一个髻,脂粉不施,身上也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可却美得不可方物。张嫂没有什么表情,笑也只是微微的,她似乎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质。家人们知道她年轻轻没了男人,大约是一时的心死。也都在奢望,不知自己能不能是盘活她心思的那一个呢?因此分外殷勤,忙前跑后地帮着张嫂开路。不到一个小时,东西就买齐,回到家里,郑小姐还没醒呢。
  中午,一桌颜色漂亮、摆盘别致,浓淡配合,教人食指大动的菜摆了一桌。郑先生和郑太太尝过后,说:“张嫂,若不是怕你受委屈,真想叫你兼着大厨算了!”
  郑小姐举起勺子,叫道:“我爱吃!我爱吃!”
  张嫂只是淡淡地笑:“若不是因为时令关系,有些食材买不到,其实还有些别的菜品。”
  郑先生道:“已是完备了!”
  “张嫂这样的,真是‘窈窕淑女’!”郑小姐又说。
  郑太太嗔怪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
  宴请那天,因张嫂在厨房忙着,郑小姐则一个人玩着,她看见父亲迎着客人进门,好奇地打量着。
  “歆歆,来。”郑先生挥手喊她过去,介绍道,“这是小女郑歆,今年七岁了。”又朝郑小姐说,“这两位是韩先生韩太太,这一位是李先生,这一位是李先生的朋友……”郑先生停下来,那边说:“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姓张。”
  “幸会。张先生。”
  李先生说:“张先生是我留洋时期的好友,本以为他尚在国外,谁知他竟回来了,我们也是几经波折,才重新碰见的。”
  郑小姐说:“张先生,你怎么拄拐杖?”
  郑先生喝道:“好没规矩!”
  “不碍事的,郑先生,本来至此叨扰已经很过意不去。”
  李先生怕好友难堪,说:“他之前出了点事,腿落了伤,像这样寒天,不拄拐不能行走。”
  郑先生也道:“几位,外头冷。我们往里面喝茶叙话。午间我预备薄酒小菜,倒不知合不合各位的口味。”
  一行人往里去。郑小姐听他们说话文绉绉的甚无趣,自跑走了。
  午饭传菜,一桌漂亮的菜肴。韩太太是个直爽人,直说:“这样漂亮的菜,我怎么舍得动筷子!”
  “那么不急着动筷,”郑太太道,“先喝一盅燕窝羹吧。”
  家人往每个人客跟前放上燕窝羹,韩太太喝了一口说:“鲜得我眉毛都要掉了!这怎么吊的鲜味?”
  “若是各位不嫌弃,饭后,我们可以叫厨子来讲讲。”郑先生道。
  “张嫂不来吃吗?”郑小姐说。
  “郑歆。”郑先生叫了一声。那郑小姐也知场面不对,自不再多说了,只是低头吃着张嫂做的菜。
  郑先生因是第一次见李先生的朋友张先生,也不知他口味偏好,自然多多照顾着,便问:“张先生,怎么,可合口味么?”
  张先生正对着燕窝发呆,听见郑先生问话,立即回神道:“自然,自然。十分美味。”
  “你怎么发呆呢?”李先生问。
  “哦,我只是觉得这道羹似乎尝过的。恐怕是我的错觉吧。”张先生说。
  桌上最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中间那盘油亮殷红的酱方了,肥瘦相宜,夹一块,肥肉颤颤,入口即化,吃得一桌人只是无暇言语。
  “张先生,怎么又不吃呢?”
  “哦,没有什么。”
  一桌人只有李先生与张先生相熟,众人见这位张先生年轻俊美,为人斯文,是个君子,十分好感。但张先生并不多话,想必内向。众人也就想变着法儿催他多说些话。那韩太太先说:“张先生,别怪我说话直,我问一句,你可成家了没有?”这话一说,席间轰然一笑。韩先生也笑着制止:“竹筠,哪里有你这样谈天的!”韩太太红了脸,但也不觉羞臊:“问问又不犯法呢!”
  张先生放下筷子,说:“尚未成家呢。”
  “哎呀呀!”韩太太拍手,“这可好了,我呀——”
  “哎竹筠,你别又做那保媒拉纤的事来。”
  李先生也道:“韩太太,不怕你失望,我们张先生在国外时就颇受欢迎,喜欢他的可多呢,只是呀,他是个不开窍的!只是不知如今开窍没有!”说完转向张先生道,“家是没有成,但是女朋友总有吧?”
  张先生愣了愣,忽然有些落寞,道:“也没有呢。”
  “真的?”
  “嗯。”
  郑小姐这时说:“张先生,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嗳!郑歆!越发的不像样了!”郑太太急忙制止住郑小姐,又将她交给身后家人,“先带小姐下去休息吧。”
  郑小姐原本也想张嫂了,这时乐得离席,欢跳着走了。又惹得一桌人笑出来。韩太太笑过之后,又回到张先生身上,说:“若不是我都生了儿子,真想有个张先生这样的女婿。看着就高兴。张先生既然还没有定,不妨说说,我也可以帮你留意留意呢。”
  韩先生道:“这话不错,竹筠谁都是认得的!”
  “嘁!”
  李先生说:“你说说吧,我也好奇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你之前——”李先生刹住话头,咳了一声,“大家都想知道呢!”
  张先生有些走神似的,想了片刻,才又浮起一个微笑,只觉得这笑容有些悲伤。他见一桌子恳切的眼神,说:“我恋过一位窈窕淑女。只可惜,我非君子。所以,她不见了。”
  “什么意思?”韩太太听得菜都不记得吃,郑太太不停为大家布菜。
  “竹筠,吃菜!”
  众人都看出,张先生恐怕不愿多谈,急着说去别的话题。张先生暗暗叹息,吃一口酱方,可是这甜蜜柔软的口感,又叫他不断地忆起往事。后来,他都没有怎么开口说话。李先生颇为这位朋友担心,也是见他一直郁郁不欢,问他他又什么都不说,才想邀他走动走动,换换心情。
  菜吃得差不多,上来茶解腻。韩太太说:“快把厨子请来,我要好好讨教讨教,每一道菜都好吃,又不是俗的好吃,是雅的好吃!”
  郑太太因道:“韩太太过奖了,不过家常菜,是您平时好菜吃得惯了,换了这样小家口味才觉新鲜。请厨子来有什么难。”故而回头说,“把张嫂请来吧。”
  家人即刻往后厨去了,找了一圈,问:“张嫂呢?”
  “刚郑小姐拽着她走了,往后园去了吧!”
  家人又往后园去,没跑几步,就听见郑小姐急哭,又见张嫂抱着小姐来了,忙道:“前面请您呢,张嫂。”
  “别说这个了,快请大夫,小姐方才从树上摔了下来!不知有没有摔伤呢!”
  家人一听,大惊失色,立即回到前面,对太太耳语。那郑太太听了,一跳而起。把其余人都给吓着了。她窘道:“小女调皮呢,摔了,我……”
  韩太太立即起身道:“那可得请大夫来看的,万一骨折了可就麻烦了!万一……”因想起拄拐杖的张先生,怕他听了多心,也就不说了。
  韩先生说:“我们也该告辞了,郑兄,今日多谢款待,你我来日再聚!”
  一行人这就告退。张先生走得慢些,回头看了看,就见郑先生坚持着送他们到门口。此时,张先生问:“郑先生,您这位厨子,是哪里人呢?”郑先生答道:“是南方人。”张先生怅然若失,抱憾却又释然一笑:“如此,是我弄错了。多谢款待,再见。”郑先生不及多想,即刻去看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