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觉到长官的不信,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他怕生,很少出门,我们这的人都叫他白耗子,见不得太阳的意思。
慕夜辰闻言看去,很快见到少年手臂上有个刺身,画着一条长长的环状的盘形图腾。
你又是谁?身后的洛小尾反问。
少年一哂:我是我们村的萨满摩罗迦。
啊什么萨、萨满?
是,我们信奉火种,侍奉龙神。这里都是龙神庇佑的子民。
彼方正规军的几个队长闭嘴,各自互看了一眼。
他们发现自己好像察觉到这个村子里的不同了。
这里的村民服饰清一色的颜色,上面都绣着一条长虫。
末世纪人类生存被压榨,为了逃避现实生存的残酷,很多人会将内心寄托于虚构的信仰。
眼前的村落看上去又弱又小,有这样的精神寄托不足为奇。
只是这些人衣服上的环节长虫总让人不免想到土堡里被切成肉片的那坨异种。
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个村子里明明出现了异种,现场检测没有一个人被古菌感染。
二十六名村民都是普通人,包括穿着同样衣服的白耗子。
慕夜辰沉默,他暂停了对林希的怀疑,让这些村民统一坐上运输士兵的大卡车。
这个村子不仅位于兽潮的毕竟之路,而且还在他们安装鲲鲸诱导声波装置的附近,为了以防万一,他只能带这些人离开这里。
他让士兵督促着村民上车,医务队的队长苍捷则带着人处理完土堡里的异种。
头,我们处理异种尸体,发现了这个玩意。苍捷拎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块带血的东西。
实验室的定位芯片?慕夜辰一凛。
是。苍捷回答肯定道,据说实验室为了防止变种人失控,会在他们的胸腔内都会安植这种芯片,除非变种人死,不然不可能会掉落这种芯片。
如果芯片掉了,说明变种人已经被人开膛,那么自然也活不成了。
慕夜辰眼睛眯了眯。
头,我还是觉得那个人有问题。苍捷回道。
两个人陷入沉默,慕夜辰又忍不住在人群中搜索林希的身影。
林希正在排队上车,他动作很迟缓,比正常的人类速度还要慢上一点,看上去一吹风就能倒。
慕夜辰皱眉,不知怎的,他觉得林希的背影很熟悉。
林希在他的注视下缓慢地爬上卡车的后车托。他动作艰难,每动一下都流了一层冷汗。好在幸运的是,上车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搭了一把手。
他错愕,忍不住抬头看去。
一个少年迎着夕阳光冲他笑,阳光照在古铜的皮肤上,让他的笑容都洋溢着青春与健气。
白耗子。帮他的人向他打招呼,是自称萨满的少年摩罗迦。
林希迟疑了一下,还是顺势借力蹬上了车托。
谢谢。他想了想,回应道。
不客气,该亚之村是所有旅人的歇脚地,龙神庇佑这里的人类,如果老师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
摩罗迦听了,咧嘴笑笑,又给林希腾了个位置。
林希一愣。
这时候有其他村民上了车,他们看到摩罗迦后,微笑着打着招呼,恭恭敬敬地绕开。
很快,车托上被其他人坐满。现场一声不响地就只剩了少年萨满给林希空着的位置。
。这回林希没有说谢。
可也就在这时,前方的士兵突然启动发动机,让大卡车身震动了两下。
林希顿时一个踉跄,摔在车托边上。
你没事吧?摩罗迦连忙伸手过来搀扶。
不用。林希瞬间拦住他的动作,蹒跚地坐到对方空出来的位置上。
车外,彼方的军队开始撤离。黄昏的落日下,一辆运输卡车,两辆越野吉普开始长途,碾过沙石,留下一路长长的车胎痕迹,以及一个即将废弃的村落。
村落后,一道浓烟在天地交接处升起。
那是土堡的方向。
摩罗迦回头看了眼浓烟,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白耗子,其实你不用这么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林希不置一词。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熬过难忍的腹痛,只有他的身体恢复,他才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这群正规军手里抢夺运输工具。
他虽然快死了,但他肚子里的生命不能死。
他要抢夺自由,带着残存的希望去没有人类的绿洲。
但摩罗迦不明白林希的想法,他挨着林希的座,问道:白耗子,你是从外面来的吧?你在外面见过异种吗?
林希眼睫轻轻抬了抬,随后又冰冷地阖上。
他不仅见过,而且还杀过很多。
可他不说话,摩罗迦却以为林希没有见过。
于是,他又问:白耗子,那你害怕异种吗?
林希还是没回答。
那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异种吗?摩罗迦继续问。
回应摩罗迦的只有卡车发动机轰鸣声。
摩罗迦:
他发现新来的白耗子不大好说话。
车子颠簸了两下,少年叹息一声,后背靠向车栏。
异种是古菌创造的,感染古菌活下来的是异种,没有活下来的是进化失败者。老师说,古菌是上天给生命的馈赠。
三百年前撞击南半球那颗行星,它不仅带来了毁灭,还带了新生。只可惜,我们整个族群都属于进化失败者。
林希还是一声不发,垂着的目光却轻轻瞥了眼少年。
人类意识太过复杂,我们贪婪、猜忌、暴虐,无法忍受古菌粗暴的融合,在这场灾难中,人类是属于天命注定要被世界淘汰的生物不过这一切也有意外发生。
黄昏下,这世界带有苍凉的悲怆。少年看着远方笑道:我们无法进化成为异种,但我们却可以利用智慧,创造异种。
林希眼睛慢慢地一点一点睁开。
摩罗迦没有注意,他抬头,看着村庄的最后一点余烟在眼前消失。
二十年前,老师发现意识还没有启蒙的小孩能在古菌感染中存活得久一些。
于是他参与了当时的火种计划,把一千个没人照料的小孩扔进充满古菌的森林,想看看有没有小孩能够进化出异胚层。
深绿的森林,密集的古菌,以及自爆式的死亡实验。
他说着,在胸口比划了一个虔诚的手势。
于是,上天没有遗弃我们,他们创造了第一个人类异种。
第8章 创造者
你知道吗,第一个人类异种趋近于完美,他的胚层检测是正常人类。
但血液里又流着古菌的细胞,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进化后的掠食者,却又保持着孩子的纯真和善念,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人类守护神。
他为我们传递进化的火种,可人类的贪婪、暴戾、嫉妒却囚禁了他、利用了他,他们把守护神困在实验室里,把他当作标本一样来解剖。
可怜的人类异种,他就像十字架上的救世主,明明为人类传递火种,却要遭受这些苦难。
老师无法忍受异种的权利被剥夺,他向当政者提出异议,却遭到那些人的嘲弄和驳回。于是老师带着守护者的火种离开了实验室,来到该亚之村。
他重新创造了一个异种。
车子内的空间不大,少年与林希的交谈似乎影响了旁边的村民,这群人将双手放在胸口,做了祷告的手势。
龙神帮我们抵挡异种的入侵,帮我们区分古菌与正常的水源,帮我们丰沃村子里的土壤,帮我们建立了该亚文明,他尽一切所能帮我们从末世的苦难中解脱出来,他是全新的拥有人类智慧的异种,是该亚之村所有人的神明。
摩罗迦说着,也做了个祷告的姿势。
落日余光折射在他叮叮当当作响锡银颈饰中,显得熠熠生辉。
斜阳也照进车里,彼方的大卡车内半暗半昏黄,后托斗上充满异教徒的狂热。
林希没有说话,他绝大部分意志去忍受腹痛,虚弱的模样显得格格不入。
事实上,他在普通人堆里也显得十分突兀,枯槁的白发、苍白的皮肤、瘦弱的躯体搭配在一起,就仿佛盛不住灵魂的容器,随时要被湮没在狂沙尘烟的末世中。
摩罗迦看出林希的痛苦,他忍不住用手去擦拭林希的脸蛋。
白耗子,不如你也来加入我们吧!有老师的方法,我可以让你摆脱苦难,我们可以一起创造新的守护神。摩罗迦建议道。
但林希偏过头。
我不信神。他回道。
遇到老师之前我也不信。
我也不信异种。
遇到老师之前我也不信。
我更不信人类。
摩罗迦一愣,想了想。
老师他不是一般人。
那他现在在哪?
一年前,老师离开该亚之村,帮我们继续寻找守护神。
这回林希没有答话,他安安静静的,直到摩罗迦靠近了,才听到他很轻很轻的鼾声。
他没打算和摩罗迦继续谈话。
摩罗迦看着林希的脸一阵愣忡,依依不舍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林希假睡了一会,等到摩罗迦的手移开,这才放下了警惕。
疲惫和疼痛席卷而来,他陷入昏昏沉沉的沉睡。
这一次,他坠入一个久远的梦境。
梦境里,他看到了深绿森林中一棵参天巨树。这巨树遮天蔽日,将昏黄的天色拦在交错的枝叶中,只让阳光泄下星星点点的光亮。
巨树下是一个瘦小的身影。
以及大片大片移动的菌群。
碧绿的菌群像青苔与藻类,它们仿佛蝗虫过境寻找食物,如同地狱里的手,抓拽拖曳活物的躯体。
林希看着。突然,他的意识被寄附在那身影之上。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他听到自己发出嘶哑的、渴望的哭声。
森林里没有回应,只有黑暗在慢慢地降临。
在视觉湮灭之前,林希看到一个很温柔很细腻的触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拂过他的脸,留下湿润的粘液。
如同动物的舌头。
他赫然睁开眼,从梦境中惊醒。
脱离了梦境,一股沉重感再度席卷而来,林希察觉到自己的腹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散到了四肢百骸里。
他睁着眼睛喘了几口气,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卡车上。
他躺在了一个简陋的帐篷里,帐篷外是黑夜,有光亮明明晃晃。
白耗子,你醒了?似察觉到他的动静,摩罗迦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林希抬眼,看到少年坐在篝火旁,煮着一锅开水。
同样的篝火还有好几堆,篝火旁边,三辆彼方的军车停靠着,附近有矮矮的灌丛。
这里暗夜压着天地,人类临时的休息场所里,穿着彼方先遣部队作战服的士兵拿着枪,正在旁边轮岗值守。
林希打量附近的环境,从地上撑坐了起来。
但不知怎的,他感觉周遭很冷,他的骨子里更冷,冷和痛叠加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脱力,又栽倒下去。
莫罗迦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
你生病了。他试探了林希的额温,那些人说要在这里过夜,所有人都下车了,我看你昏着没有动静,就把你从车上背到这里。
帐篷两两一个,莫罗迦正好和林希一组。
他察觉到林希的额温非但没有降低,反而变得更烫了,有些无奈道:你这次病得可不轻,我给你烧了开水,你先喝几口暖暖身。
没有植被的荒漠里昼夜温差很大,夜晚最低温度可以降到零下负数,这对平时执行任务的林希来说并没有什么,但对于一个生病的人类来说却足以是一道催命符。
林希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时候犯病,脸色顿时又白了一圈。
正常情况下,一个变种人很少会受病痛的干扰。
他生病了,说明他身体的免疫机能也出现了问题,正随着身体衰败开始失去作用。
这里已经没有培养皿的溶液帮他拖延寿命了。
摩罗迦从锅里舀了一勺水,灌到水壶里,又把水壶递到林希面前。
林希没有去接。
摩罗迦见状,把人扶了起来,让林希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把壶嘴凑到林希的唇边。
喝一点吧,对身体有好处。他建议道。
壶嘴里的水漾了漾,在火光下散着粼粼的波光。
可林希却闻到一股消毒水般的味道。
他皱眉,别过头。
摩罗迦又把水倒到汤匙里,送到林希的唇缝间:你看你的唇都干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没有到达目的地,你就会先死在路上。
听到这句话,林希拒绝的神情似乎有些松动,苍白的唇嚅嗫了一下。
我不会害你的。莫罗迦欣喜,又替林希倒了些水。
这回林希没有抵抗,他让莫罗迦喂着,如同荒漠里的植物,本能地汲取水分。
莫罗迦开心极了,他紧紧地盯着林希每一次吞咽动作。林希的喉结每动一次,他的目光便亮上一分。
很快,他眼睛弯起,脸上露出了如同太阳一样灿烂的笑容。
他决定对林希更好一些。
他又询问林希是否需要进食。
林希回绝了他。
他又把食物放在林希面前。
林希没有吃。
那我帮你擦擦身子吧。你身上都是血,好难闻的。莫罗迦又提议道。
林希没有说话,他的手忽然垂挂了下来。
莫罗迦一愣,他看向林希,只见篝火的照射下,林希的头歪在了一边,他闭着眼睛,眼睫在眼圈下映下浓浓的影子。
白耗子又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