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倒是个更合适的储君选择……只是他取回兵权后倍加跋扈,恐怕得势后更不把文臣们放在眼里。
总好过幼主懵懂无知,叫苏十二挟天子以令群臣!
朝臣们正低声议论,殿中忽然响起一阵“哈哈哈”的狂笑声,突兀至极。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身份存疑的宁王世子狂笑不止,笑得一张清秀脸蛋都扭曲变形了。他指着台阶上的苏晏,怪笑道:“好个打造傀儡不成,就提携情夫!
“诸位大人难道不知,豫王与我们这位苏阁老是何等关系?或许你们私下觉得,一个风流,一个滥情,会传出点绯闻也正常,苏阁老跟谁没有点绯闻呢?与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沈柒,甚至是与失了踪的清和帝……”
私下说闲话归说闲话,这么公然亮出来就很不体面了——不仅当事人不体面,揭露者同样不体面。在群臣皱眉反感的表情中,朱贤以为打蛇打中了七寸,继续笑道:“告诉你们,这些不是绯闻,是事实!我是亲眼见过这位高高在上的苏阁老,与豫王勾搭成奸时,在床榻间不堪入目的丑态。如今他要捧情夫上位,难道日后是想当六宫之主吗?哈哈哈……”
群臣纷纷摇头叹气,甚至有人举袖掩耳,以示非礼勿听。
苏晏面不改色,走下两层台阶,几乎是用亲切的语气问:“你怎么看到的,夜间侍奉时扒我寝室的门缝了?”
朱贤脱口道:“是又怎样?你做得出,还怕被人看?”
苏晏笑了笑:“所以,你还不承认自己是苏府小厮冒充的假世子?”
朱贤愣住了。
“这里是朝堂,谈的是国事,不是某个人的风流韵事。要说风流韵事,在场哪位大人家里家外不是一大堆呢?”苏晏面带微笑环视群臣,脸皮厚得令众人自愧不如,“所以,谁以官员们不犯法的私事来扰乱公务与国策,就是居心不良。立储之事,其实很简单,用排除法就好了。”
“幼主你们不放心,怕被我这个权臣摄政,那就排除之。宁王病入膏肓又膝下无子,排除之。谷王、卫王战败,死的死,逃的逃,排除之。还剩下谁?不立与先帝一母同胞的豫王为储君,难道你们要立这个——”他手指朱贤,“这个出身卑贱、满口谎言、背叛成性、冒充宗室的小厮——苏小京吗?!”
第437章 本朝第一奸臣(中)
众臣面面相觑: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竟令人无言以对?
就算苏晏与豫王确有私情,那又如何?这十几年来,豫王有过多少个情人,哪个消磨了他的雄心壮志,影响他带兵打仗了?豫王神勇,既然能率领靖北军接连获得大捷,怎么就不能击退围攻京城的北漠大军?说来,力主让豫王重回战场的苏阁老功不可没才是。
苏晏火上浇油似的补了一句:“豫王不奉金牌,那是与朝廷赌气呢。谁叫他的部下华翎作战失利时,你们把黑锅都扣在他头上?如今我以个人名义手书一封,附在内阁的调令后,你们且看他给不给我苏某人面子,看他奉不奉召。”
这话说的……简直太不要脸了!
众人侧目,台阶上的苏阁老神态自若,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首辅杨亭则是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朱贤愤而高喊:“奸臣!你们就让这么一个厚颜无耻的奸臣把持朝政?国法公义何在?风骨气节何在?”
苏晏当即下令:“咆哮朝堂是犯法的。来人,把这个冒充宗室的贼人嘴堵上!”
殿门外的锦衣卫闻声而动,疾步进入大殿,将朱贤粗暴地按在地面,不仅用布条勒住他的嘴,还把他双手反剪在背后绑起来。
有臣子异议道:“朱贤是否假冒信王之子,尚未公审公论,苏阁老此举未免过于擅断——”
苏晏也不恼,笑微微地说:“所以我没发落,就先绑上,以防他逃跑。诸公放心,我苏清河做事有根有据,明明白白,同时非常尊重大家伙的意见,绝不会搞什么一言堂。”
这下就连杨亭也听不下去了,严肃地道:“苏大人如此气焰,恐非良臣之象。立豫王为代储君,我没有意见,但你苏清河也该反省己身,如今的做派与你曾说过的‘不忘初心’,是否相悖?”
苏晏将双手揣入袖中,直视杨亭,缓缓道:“师叔,你是不是忘了——师祖在卸任离京时,对你叮嘱过什么?”
杨亭心中一凛。前任首辅李乘风那虚弱而坚定的声音,仿佛又回响在他耳畔……
苏晏当然不知道杨亭与李乘风私聊了什么。但李乘风致仕之前,是与他会过面的,当时老大人中风后口齿含糊不清,依然对他表达了深深的寄望。苏晏猜测,李乘风很可能也对杨亭交代过,不仅关乎朝堂与君王,或许也包括了他这个寄予厚望的徒孙。
果然,杨亭露出了一丝愧疚的神色。他对苏晏的怀疑与不信任并非无端而起,却也因此辜负了老师当年的那句重托——“清河是吾门千里驹,你要善待他,引导他,使他尽快成长到可以担负大任”。
苏晏对他问出了第二句:“师叔,你告诉我,何为良臣之象?是写在脸上的谦谦君子吗,就像假世子暴露前对你们展现出的那样?评价一个人的得失,究竟是着重看他的风格做派,还是着重看他最终的功劳与成就?”
杨亭沉默良久,最后叹道:“吾且观后效,你好自为之。”
摆平了杨首辅,苏晏又抬头扫视群臣:“诸位大人,可知杨首辅之前为何认为我一定知道圣驾的下落?”
显然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群臣等待着他的答案。
苏晏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因为正如他所想,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圣驾的人。”
这话并未说透,但足够朝臣们发散思维了——皇上“失踪”时,苏晏就在身边?皇上是否交付了他什么,才让他如此有底气,是遗诏,还是口谕?倘若我们坚持与他意见相左,会不会陷入像当初先帝那样,放纵部分官员下错赌本,最后再一网打尽的局?
而之所以话不能说透,是因为没人敢问出诛心的一句:所谓的失踪,是不是驾崩?
大敌当前,谁敢伸手去揭盖在致命真相上的那块布?谁能负得起动摇军心与民心的责任?就算有千万个必须追问的理由,也得等到举城上下合力击退了北蛮之后。
朝臣们噤声了。眼下,就让皇上只是“失踪”,让这块布继续盖着吧!
苏清河要立豫王为代储君,立就立吧,无论如何都算是个适宜的选择,不是么。
“看起来,诸公对我的提议都没有异议了?有异议可以提,我说了不搞一言堂,就真的不搞。这样吧,不同意册立豫王为代储君的请举手……没人举手,一个也没有,很好,民主测评全票通过。”
朱贤被锦衣卫看押着,双手被缚跌坐于地,嘴里勒着布条,瞠目望着眼前一幕……什么叫大权独揽?什么叫只手遮天?看看阶上这个满朝无人敢叫板的苏十二就知道了!
诏书和册要另行起草了,不过也不麻烦,套话不变,把里面的名字一行替换掉就行。
苏晏转头吩咐富宝:“准备笔墨纸砚,当着诸位大人的面,重新起草用印。”
富宝诺了声,正待走向御案,忽然听见殿门外传来一声唱礼:“宁王殿下到——”
……宁王?宁王不是病危,卧床不起了吗?众臣皆是一惊,连苏晏也微露诧异之色。
被制住的朱贤更是满脸不可思议,用力摇头:且不说宁王病入膏肓,说话都唯恐下一句断气,光是自己在他汤药中下的佐料,就足以使其日夜昏睡,怎么还能入宫进殿?
可事实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宁王一身正式的亲王衮服,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步上奉天殿前的石阶。
按说宁王才是这场册立仪式的正主,但受传召允许进宫的是宁王世子,廊上的羽林守卫与锦衣卫把不准要不要放宁王进殿,于是挪步成排,无声地挡住了殿门。
前路被拦,宁王也不恼,负手立在殿外行廊,耐心静候。
殿内,苏晏率先回过神来,说道:“请宁王殿下入内。”
朝臣们下意识地退到两侧,目视跨过殿门缓步入内的宁王。但见他年约三十许,身形颀长,容貌隽逸,因脸色有些苍白,更衬得双眉细而浓黑,眼白蓝蒙蒙的仿佛融入了青瓷。这是张令人见之如嗅翰墨书香的脸,可眼睑下方一颗砂砾大小的红痣,却给文质彬彬的眉宇平添了一丝柔冶之意。
苏晏注视着宁王一步步走近,宁王的视线也越过众臣,投向御阶上方的他。两人目光交触的瞬间,彼此心神震荡了一下,仿佛冥冥中有种微妙感应,一如磁石同极相斥般。
震荡感一闪而逝,快得像个错觉。宁王已在殿中站定,朝苏晏与杨亭等人拱了拱手:“诸位阁老,诸位六部大臣,有礼了。”
杨亭代表大臣们连声道不敢,郑重还了礼,问道:“久闻宁王殿下身体不豫,以至常年卧床。如今亲眼一见,却与寻常人无异,不知是医官误诊,还是传言有误?”
宁王温和地笑了笑:“医官当初并未误诊,传言也是对了一半。”
杨亭面露意外:“怎么说?”
“诸位皆知本王自弱冠起,便染上了痨瘵之症,缠绵病榻多年,甚至还惊动了先帝,前后数次派太医前来诊治。虽说太医亦无回天之力,本王仍对先帝感恩不尽。
“原以为只能苟且捱尽残生,怎料上天垂怜,让本王在三年前得遇真人,获赠不世良方。本王按方服药,近来病情大有好转,几乎可算是痊愈了。”
众臣闻言大为惊叹,有的感慨宁王洪福,竟能治愈绝症,还有的对他口中那名“真人”十分感兴趣。谢时燕当即问道:“不知是哪位真人能有此等神妙医术,又生得什么模样?”
宁王答:“是个身着七星道袍的女冠,看着年轻飘逸,言谈举止出人意表,气质脱俗不似世间人。”
苏晏越听越觉得哪儿不对劲。肺结核这种麻烦的慢性病,以当下的医疗水平而言可是算是不治之症了,如果没有特效药不可能好得这么彻底。那个送他药方的女道士如果确有其人,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连做派都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
脑中灵光忽然一闪而过,苏晏蓦然反应过来——莫不是个同样穿越来的老乡?
年轻飘逸的女道士,言谈举止有异于时人……该不会是豫王口中那个为了修炼金丹大道狠心抛夫弃子的豫王妃吧?!
如果真是前辈,这姐儿们不仅拿了修真剧本,还是原身带金手指穿越的?她怎么就这么好命!苏晏霎时间生出了人比人气死,货比货得扔的憋闷感。
他很想问一问宁王,是在哪座山头碰见这女道士的,可是就在目光再次触及对方眼下红痣时,却仿佛从某种魇胜之术中挣脱出来般,骤然清醒。
除了无以为证的虚无缥缈的女道士之外,还有一个更贴近事实的可能性——宁王或许根本就没有得过肺痨!
他的眼白看着有些发蓝,是缺铁性贫血的症状。手型修长漂亮,可指头末端略显膨大,像是慢性缺氧导致的组织增生……他可能的确有过一些肺部疾病,算不上严重,却一直对外宣称是肺痨,好让一再削藩的皇爷对他放心。当初皇爷派太医前去探查时,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成功伪造出肺痨的症状,把自己从指使冯去恶作案的嫌疑中摘出来,也使得沈柒的告发落了空,反被皇爷猜疑与防备,导致最后不得不投身弈者的阵营。
如果事实真相真是如此,那么眼前这位绝症奇迹般痊愈的宁王殿下,十有八九与幕后黑手弈者关系匪浅,亦或者就是弈者本人!
我要把苏小京这颗险些赢得终局的棋子变为废子,目的就是为了逼出下棋的那只手,如今对方不就自己跳出来了么?
苏晏的心脏快而激烈地擂动着胸腔,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心绪,神态自若地开口:“宁王殿下福缘深厚,能得真人传授仙方,着实令人羡慕。刚巧这里也有件冒充宗室的要案,因涉及世子,需要殿下也一起来分辨分辨。”
“原来已经被你们戳穿了,”宁王面露愧疚之色,叹道,“本王今日正是为了这件事才进宫的。”他环视周围众臣,最后视线落在被堵了嘴,朝他“唔唔”求助的朱贤身上,眼神既难过又痛愤。
“本王亦是在今日才惊闻真相,发现自己被一个胆大狡诈之徒欺骗,将此白眼狼当做兄长亲儿养在身边,还不慎着了他的道,险些丢了性命!”
宁王说得惊险,听得众臣咋舌的咋舌,疑惑的疑惑。杨亭忙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王长叹一声:“本王此行随带了一名人证,让她来告诉诸公罢!”
几名王府守卫押着个嬷嬷打扮的老婆子进了殿,婆子“噗通”一声跪地,头也不敢抬,只拼命顿首谢罪。
繁嬷嬷?!朱贤瞪大了双眼,挣扎着要冲过去,被身后的锦衣卫紧紧扣住。
“繁氏,这里是金銮殿,朝廷大员们都在场,你身为证人敢有半句谎言,按律问斩,明白了么?”宁王俯视着她。
那老婆子吓得浑身颤抖,连声答:“明白,明白!”又转而对朱贤道,“京小哥儿,不是老婆子我存心骗你,实在是……唉,这事儿它就太阴差阳错了啊!”
紧接着,她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
当年,信王被先帝以谋逆论罪,妾室柳眉的确是怀着身孕,被信王妃暗中送出了王府,就指望能为信王留下一点血脉。当时护送柳夫人的除了一干侍卫,还有贴身照顾的几名嬷嬷、婢女,她就是其中一人。
千辛万苦逃出封地后,柳眉半路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活婴,却并非医官诊脉断胎时信誓旦旦的男孩,而是个女孩。
柳眉产后虚弱昏迷,接生的繁嬷嬷心慌意乱,伤心信王一脉绝了后,怕柳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又担心将来若是有机会平反甚至复辟,他们这些救主有功的下人只救了个无足轻重的小郡主,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在情感与利益的驱使下,繁嬷嬷说服两个婢女,斗胆做出了偷梁换柱的决定——把同样借宿在村郊农舍、刚刚产子数日的一名逃难女子所生的男婴换过来,等柳夫人清醒后,就说这是她新产下的小王子。
男婴的亲生母亲不愿意交换,繁嬷嬷便以重金相贿。人到危难而走投无路时,连易子而食之事都做得出,何况易子而养呢,对方最终同意了这笔交易,拿了钱,抱走了女婴。
柳眉醒后,对繁嬷嬷的说辞不疑有他,同时也庆幸自己生的是个王子,紧握着信王妃赐予的信物,期待将来还有翻身的机会。
休息数日后他们准备继续逃亡,寻一处僻静地方隐居。不料护送的侍卫中有人起了异心,想拿了柳眉与刚生下的王子,去向景隆帝邀功讨赏。侍卫们因此发生内讧,争夺之间,柳眉在繁嬷嬷与婢女们的掩护下,抱着襁褓中的男婴逃走,却不想就此走失,流落不知去向。
事后繁嬷嬷也费力找过柳眉,无果之后不得不死了心,凭借在信王府练出的本事,跑去其他官宦人家做教养嬷嬷。
十三年后,她在京城的一家首饰店里,发现了信王妃给柳眉母子的信物——那枚黄金镶五色宝石长命锁,怀疑柳眉流落到了京城。又几经辗转,打听到柳眉已积劳成疾、抱病而亡,留下儿子也被人牙子重新发卖,恰好被苏晏买走。
信王虽已殁多年,几乎没有翻案的希望了,但与信王兄弟情厚的宁王仍在世,且听说身体不好,并无子嗣。于是繁嬷嬷贪念重生,想着找到柳眉抚养长大的那个男婴,谎称对方乃是信王之子,怂恿他去投靠宁王,将来好接手宁王的王爵与财富。而她繁嬷嬷做为最大的功臣,背靠小宁王这座金山,能给子孙后代挣来几辈子的荣华富贵。
于是才有了苏府小厮苏小京莫名变成信王之子朱贤,被宁王收养为世子的后续。
整件事的始末,听得在场群臣抽气连连。
宁王问:“那你今日为何良心发现,忽然向本王自首了呢?”
繁嬷嬷痛哭流涕道:“老婆子只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反正他只当个闲散王爷,从朝廷骗些亲王俸禄与田地庄园也就罢了,可并没想过把一个逃难妓.女生的杂.种变成当朝储君啊!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天狗吞日,就是老天爷在警告我,我若再不说出真相,死后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所有酷刑折磨,永世不得投胎……”说着朝御座连连叩头,直叩得头破血流,苦苦哀求,“皇上宽恕老婆子罢!先帝与历代皇帝宽恕老婆子罢!老婆子知罪了!”
哭声回荡在殿内,朱贤在这哭声中僵立着,仿佛一尊风化龟裂的石像。陡然间,他猛地挣开堵嘴的布条,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撒谎!你胡说八道!你是被宁王指使着来害我的!”
宁王一脸沉痛地看他:“明明是你为了代储君之位意图谋害本王,往本王服用的汤水里下蒙汗药,使本王在来京路上一直昏睡。今日你朱贤——不,是苏小京,若是代我受册,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只怕就是直接将毒药灌进本王喉咙里罢?”
朱贤呆住了,喃喃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是你对我设下了这个局,把我变成一颗弃子……是你!”
众臣听不下去了,纷纷皱眉嫌恶道:“怎会有如此狼心狗肺、丧心病狂的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