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下去就待,待不下去就滚。时野蹲下神,拽着他的衣领,语气不善道。这里是洛城,不是你的永定侯服府,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泼。
  时野从小就凶名在外,尚宏才自然也怵他,闻言缩了缩脖子,强忍着背后的疼痛说道:我说的不是实话?那营帐里狭小脏臭便也算了,居然连吃的也是如此简陋,这是人能过的日子吗?
  大家都能吃,你吃不得?时野眯起眼睛。我看在永定侯的份上才给你几分薄面,没让你跟着我们的作息,同起同睡,只当在营里养了头会说话的猪。你一天到晚屁事不干,给你口吃的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哪来的脸挑三拣四?
  你怎么说话的?尚宏才什么时候遭过这种辱骂,登时便急了。卿长生不也到一直没露面么?说不定睡到现在还没起呢,你凭什么只来为难我?
  时野还没答话,一旁的叶校尉倒是先开口了。
  卿大人一早便去了军医营帐,替几个兄弟包扎了伤口,之后又去了后厨给人打下手,忙活了许久。
  虽然将士表面不说,来者究竟做了些什么,却都看在了眼里,故而谁可以相交,谁该敬而远之,他们心里也都一清二楚。
  尚宏才没想到这卿长生居然还真想融入这里,一时有些语塞,心里暗骂了他一句装模作样,却依旧支支吾吾的不肯放下身段。
  那........那又如何,我乃永定侯世子,今日你当众殴打羞辱我,等我回了帝都后一定要让我爹去皇上那里参你一本,欺辱皇亲国戚可是重罪,你这辈子别想有机会再回帝都了!!
  滚滚滚。时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别说等你什么时候回去了,现在就滚吧,赶紧去参我一本,我要是人头落不了地,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尚宏才怂了,他自然知道皇上绝不可能因此责罚时野,反倒是时野若是执意要赶他走的话,他回京之后要受的责罚估计更重。
  他也不是不能吃这些东西,只是突然从富贵繁华帝都来到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心里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刚才只是借机发泄,眼下碰到了时野这个煞星,他可不敢再继续作妖了。
  别说了,我吃还不行吗,真是的。尚宏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低声抱怨道。
  现在愿意吃了?晚了。时野冷笑一声,指着地上被他踢洒的饭菜道:这原本是你今日的午饭,被你自己踢翻,你要么就饿着,要么就把地上这些给我捡起来吃了。
  尚宏才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残羹,本就普通的饭菜在地上打了个滚,沾满了沙和泥,肮脏得不行,尚宏才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娘的,时野你故意跟我作对是吧?尚宏才脾气也上来了。不吃就不吃,左右我饿一顿也饿不死,谁稀罕吃你的这些东西,一个两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少吃一顿都活不了。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时野将方才抓过尚宏才衣领的手在衣摆使劲蹭了蹭,像是在擦什么晦气的脏东西,之后淡定的着一种将士或钦佩或艳羡的目光,继续回去吃他剩下的那半碗饭了。
  半个月,尚宏才终究是顶不住此处的严苛条件,一脸菜色的打算回京了,他走时什么也没说,一双眼里却眼泪汪汪,不难让人看出终于脱离苦海的激动与狂喜。
  卿长生却基本适应了此地的生活,白日里在军医处呆上半天,之后去后勤和伙房处搭把手,偶尔去看看将士们操练,顺道送些茶水,晚上便去时野营帐内,暖呼呼睡上一觉。
  他同此地将士相处得也是极好,他为人和善,不自恃身份,也从不要求区别对待,没多久便博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
  军营里大多数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大伙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令人如沐春风的人,故而大家都愿意同他亲近不说,也从来没让他干过什么脏活累活。
  日子虽苦,卿长生却觉得甘之如饴。
  又过去小半月,一日中午时野正同卿长生在营帐中午休,突然便响起了一阵嘹亮紧急的号角声,时野原本还睡着,听到了这声号角立刻闪电般飞身下床,抄起挂在墙上的□□朝帐门边冲去,临离开时才想起卿长生还在这里,便转头急促嘱咐道:呆在这里不要出去,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等我回来。说罢便头也不回奔了出去。
  彼时卿长生还不明白这声号角意味着什么,只听见营帐外一片兵荒马乱,直至兵戈相撞声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喝声伴着一阵阵惨绝人寰的哀嚎声充斥满了他的耳边,卿长生打了个激灵,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里是真正的战场,打仗自然在所难免。
  那是卿长生第一次直面战争的凶险与惨烈,也是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到了死亡距离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仅仅只是一线之遥。
  他不敢打开营帐查看,只将自己缩在床上,将脸埋进臂弯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中途似乎有好几拨人试图靠近这里,或骑马,或步行,随后又被谁拦了下来,双方战斗一触即发,哪怕搁着营帐,卿长生也能清楚听见兵刃刺进身体时血肉被划开的刺啦声,抽出武器时血液四溅的喷洒声,以及尸体没了支撑后时沉闷的倒地声
  。
  他捂住了耳朵,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完全无暇思考门外究竟谁胜谁负,谁受了伤又谁丢了性命,只觉得脑海内一片空白,唯余门外经久不息的悲呼和哀嚎梦魇似的萦绕在他耳畔,恍然间卿长生竟觉得自己此刻似乎正身处无间炼狱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瞬息,又仿佛过了千年,门外兵戈声终于渐渐止住。
  哪怕门外声响渐低,卿长生仍是只敢把头埋在臂弯里发抖,他似乎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及至有人掀开帐门,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混着正午燥热的风吹了进来,卿长生才猛然惊醒。
  来人是时野,他一席月白盔甲上沾满鲜血,甚至连脸上都溅了几滴,握在手里的□□仿佛饱饮不下这样多的人血一般,刺目的红色液体滴滴答答自枪尖往下滑落,将整个枪身都生生浸染沉了暗红色。
  时野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卿长生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浑身发抖,这人从来没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会被吓成这样在时野的预料之中,只是见他这幅凄惨可怜的无助模样,时野到底还是心疼,他随手自桌上拿了块方巾,擦干净手上的血后才向卿长生伸出手。
  谁知卿长生竟一把挥开了他的手,有些神经质般吼了一声:别碰我!
  话音甫落,两人都惊呆在了原地。
  卿长生此时脑内仍是一片混沌,他下意识觉得这样做不好,却又觉得眼前这人浑身染血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怕,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哆嗦着又将身体团紧了一分。
  时野伸出的手僵在了原地,片刻后他将手收了回去,突然间便面无表情了。
  方才是文丘人突袭,我们打赢了。他一把拉住卿长生的胳膊,强行将他自墙角扯了出来。
  这里就是如此,这样的情景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倘若你执意留在这里,往后还会经历许多次,甚至因此丧命。
  时野捏起卿长生的下巴,轻柔地替他擦去眼角未落的泪水,卿长生还想躲,时野便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我说过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卿长生。我给你半天的时间考虑,倘若你现在想走,我不会拦着。时野说完这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卿长生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下意识想出声叫住他,最终却也只能有些颓然地低下了头。
  这一仗伤亡惨重,时野需指挥善后,忙的脚不沾地,一直没有空闲,过了小半日,他想看看卿长生目前情况如何了,好容易抽空去了趟营帐,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时野觉得奇怪,便去卿长生的营帐也看了一眼,依旧看到他的人影。
  也许是走了吧。
  走了也好,他本就不属于这里,此番离去,也只是走回正途罢了。
  时野这样想着,心里有些宽慰,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
  只是留给他惆怅的时间并不多,片刻后他抹了把脸,眼中的失落一扫而空,随后转身大步离开。
  可没过一会,时野便发现自己刚才的猜测简直大错特错。
  他搀着一名被砍伤了腿的将士来到军医营帐,此处早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伤员,时野随意往里扫了一眼,居然看见了卿长生。
  他有些不敢置信般揉了揉眼睛,想再确认一次,只见卿长生正在替一位将士上止血药,那道伤口深可见骨,卿长生只看了一眼,原本便苍白的面容又白上了几分,手上动作却不停,十分娴熟的将止血药均匀洒在伤口表面,随即迅速将伤口包扎了起来。
  卿长生看见了他,隔着老远冲他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便有马不停蹄开始处理下一位伤员了。
  时野也不清楚此刻自己到底是种什么心情,只知道自此以后,恐怕再没有理由赶他走了。
  晚上睡觉时卿长生还是照例来到了时野营帐,他似乎想起了白日里对时野避如蛇蝎的态度,本就有点没底气,见时野只自顾自摆弄着火盆,心里就更加胆战心惊了。
  他做了许久的思想准备,最终还是小心翼翼蹭到时野身边,时野瞟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
  阿野,我那时........只是害怕。卿长生放柔了嗓音。
  现在不怕了?时野轻哼了声。
  还是怕。卿长生心有余悸般拍了拍胸口。但只要想到我走后这辈子可能再见不到你,便又觉得什么都不可怕了。
  时野终于有了反应,却也只是将他塞进被子里紧紧抱住,再没说多说什么。
  直至六七日后这场战斗才算彻底收尾,期间时野带着小队人马去洛城补充物资,卿长生本想跟着,却因伤员太多实在,抽不开身,最终只能作罢。
  这几日他早起晚归,没休息上几个钟头,眼下得了空闲,正想着第二天偷偷睡个懒觉,谁曾想一大早时野便回来了,眼见卿长生还缩在被窝里,便佯怒道:居然有人藐视军纪,睡到日晒三竿才起,看来是丝毫没将本将军放在眼里,恐怕得拉出去打上几十大板才好。
  卿长生被时野一闹,自然再睡不着,起床穿衣时时野突然丢了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他怀里,卿长生拿起那东西一看,是块铜铸的小方牌,背面刻着精巧繁复的花纹,正面似乎刻着某种文字,不是夏国现行的官文,卿长生并不认识。
  这是什么东西?卿长生有些奇怪。
  命牌。时野答道。
  他这样一说卿长生便懂了,每个将士参军时都会被发上这样一块方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辰。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场仗打下来不少人连全尸都无法留下,这时便要凭借命牌认人,清算伤亡,平日里贴身带着,也算是将士另一种身份证明。
  这上面刻的是我的名字吗,我怎么不认识?
  是洛城这边的文字,此地通用文字与帝都不同,我置办好了物资,临走时看到路边又铁匠铺,才想起替你准备这东西。时野语气轻松。你这名字太不出众,咱们军中十个人里得有五个都叫长生,我想着还不如用些不常见的文字,也好做个区分,这才让铁匠随意打了这东西。
  那也挺不错的,你好容易送我一回东西,我自然要好好收着。时野将这块命牌的来历说得随意意,卿长生却将这东西看的珍而重之,他爱不释手把玩了片刻,后知后觉问道。
  平白无故你送我这东西干什么?
  哦,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时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毕竟刀剑无眼,我就是怕你哪天不小心死在了战场上,我想替你收尸都认不出哪具是你的罢了。
  话音甫落便被卿长生用力在手臂上掐了一把。
  跟你说过多少次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总是不长记性。卿长生板着脸训完他,转眼又笑开了。
  我知道的,阿野,你是不是已经认同了让我留在此地,之后也不会再赶我走了?
  我可没这个意思,随你怎么想。时野伸了个懒腰,优哉游哉得离开了营帐。
  他没告诉卿长生的是,这块命牌并非如他所言,是在路边随便找了个铁匠做的,而是从设计到锻造,都是时野一人亲力亲为。
  他原本两日便可返程,却为了做这块命牌,生生在此地又多留了两日。
  他亲手熔铸了铜块,趁铜块还未凝固时在上面一笔一画用洛城独有的文字刻下了长生二字。
  倒不是真怕与其他人撞名,只是他觉得既然是自己亲自为这人做的,那就合该是最特别最好的东西。
  至于背后的暗纹,他在铁匠铺子里翻遍了对方给他的纹样图册,犹豫许久才定下了这方平安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