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人照着他的太阳穴狠狠给了一拳,时野的脑子里嗡地一声便炸开了,他捂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差点栽倒在地。
卿长生出事了。
时野漫无目的在尸体附近找了半晌,他整个人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一股一定要将卿长生找出来的执念支撑着他的身体继续行动。
最终还是随行将士看出了时野状态实在不对,几个人强行将他带回了军营。
时野在营帐呆了整整一天,冷静下来后终于开始整理自己散乱的思绪。
目前他可以确定的是卿长生没死,大概率是落在了文丘人手中,对方不杀他,必然是打着他另有用处的算盘,眼下他的安全应该是无虞,只是.......
时野闭上了眼,完全不敢去想他会些什么。
时野原本准备即刻便去救人,无奈军中伤亡惨重,实在经不起再来一场战斗,他只能差了人再去洛城求援,倘若洛城兵马来时,仍没有卿长生的消息,他便要直接出兵。
文丘国的使臣来得很快,黄昏十分,一位穿着文丘特有长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小匣子来到夏国军营中,说是要送时将军一份好礼。
时野知道这人是拿卿长生来谈条件的,便让人放他进来。
那使者来到时野面前,颇为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即将手里的匣子递给了时野。
代塔巴洛将军传话,我们的将士昨晚承蒙时将军关照,将军他也为您准备了一份好礼,希望时将军能喜欢。
匣子还未打开时野便嗅到有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他的心头蓦地便涌起一股极为强烈的危机感。
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只被齐腕斩下的断手,那只断手肤色白皙,五指修长匀称,中指处覆了层薄茧,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里某位拿惯了笔杆的公子的手。
时将军可认得这是谁的手?使者问道。
时野闭上了眼睛,一双手颤抖的几乎捧不稳这一方小小木匣。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双手曾写出过无数篇锦绣文章,曾许多次替他在睡梦中擦去额角的热汗,曾在他训练得浑身是伤时替他无数次仔细包扎,还曾在他害热病时替他扇了整整一下午蒲扇。
那是卿长生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要开始虐了,不要打我【作者顶锅盖跑走】
20.命牌
你们把他怎么了?时野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哪怕他再痛苦, 也绝不会让面前这人轻易拿住软肋。
这位公子目前很好。使者答道。塔巴洛将军听说他是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客,又同时将军十分交好,所以未曾薄待。
话是这样说, 盒子里的断手却早已彰示出了卿长生此刻遭受的待遇。
他不过是是个监军, 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 你们擒住他,恐怕没什么价值。
是么, 我说怎么这位公子无论遭受了何种刑罚都未吐一言。使者笑吟吟道。我原本以为是个硬骨头,原来是对军机一无所知。
时野闻言握紧了拳头,生生将指甲掐进肉里才遏制住了想要立刻将面前这人一剑刺死的冲动。
你今日来到底是同我谈什么条件的?如果只是想来告知我抓住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还是请回吧。
时将军为人果然直率, 那我便有话直说了。使者又冲他鞠了一躬。塔巴洛将军知晓洛城的大批将士恐怕正在来的路上,只是昨日一战,我军元气大伤, 暂不能再度应敌,故而塔巴洛将军希望与时将军定下个五日之约, 只消时将军拖延五日时间,到时这位公子必然完璧归赵, 之后是战是和,全凭时将军意愿。
可笑,你如何认为我会因这人放弃重创你们的机会?时野冷笑道。
这人到底是否无足轻重, 恐怕只有时将军自己心里清楚了。使者不紧不慢道。言尽于此,塔巴洛将军让我代传的话我已悉数转达给时将军,还望时将军仔细考虑该如何抉择。
使者说完这句话后便准备转身离开, 及至掀起帐门,身后突然便传来了时野的声音。
你且记住,倘若他出事, 我时野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取塔巴洛的项上人头。
这话说得狠戾,使者却恍若未闻一般,脚步也未停,只便径自开了。
使者走后,时野一人心乱如麻地坐在中军帐中,还未来得及思考到底该怎么办,营帐外疾驰的马蹄声便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耿贤赶到了。
是夜,中军帐内灯烛通明,时野连通几名正副校尉以及洛城主将耿贤,齐齐正襟危坐于沙盘前。
耿贤今年三十有五,是个高挑黢黑的精壮汉子,他一路风尘仆仆,此刻却未见疲态,拱手朗声道:我因担心此地战事,一路快马加鞭先赶了过来,另有十万大军仍在路上,不日便可抵达。
耿大人辛苦。时野点了点头。
我已向京中传信,文丘狼子野心,趁夜突袭,无异于直接像夏国宣战,请皇上速速下达开战令。耿贤一捋胡子。但如今情况特殊,一味苦等皇上裁决便是给了那文丘贼人休养生息的机会,所谓兵贵神速,如今趁他们大受重创之际,咱们便该立刻行动,攻下金孟城。
金孟城便是由使者口中那位塔巴洛将军驻守的,通往文丘的第一座城池。
此提议得到了在场绝大部分人的支持,只有时野默不作声,似乎拿不定主意。
说不定他们藏有后手,故意做出一副虚弱模样,只等我们自投罗网。时野沉默了半晌,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道。我觉得我们是否该谨慎些,等观察些时日,确定.......
话还没说完便被耿贤打断:小时将军,你作战素来勇猛,果敢迅疾,为何在如此重要的节骨眼上,却突然变得畏手畏脚,犹豫不决了?
一旁有人也帮腔道:昨日文丘狗贼那一身奇特战甲,让我军吃了不少苦头,倘若广泛应用,日后恐怕会相当棘手,还不如趁此机会直接将他们一网打尽以免夜长梦多。
时野没答话,低头看着沙盘,似乎正自顾自的陷入某种在场所有人都读不懂的情绪之中,及至满室寂静中蓦地响起灯油炸开时的噼啪声,他才像自梦中惊醒一般,苦涩开口道:如此,便依诸位所言,等大军来时便进军金孟城。
谁也不知道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竟令他几度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直至牙关将舌尖生生咬出了血,才堪堪支撑着自己将这句话说完。
洛城大军第二日一早便抵达了这里,经过一番休整后,暂定黄昏时分前去攻打金孟城。
时野骑在马上,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夏国将士,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刻,他却觉得自己似乎整个人都分裂成了两半,身体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领着大军继续行进,灵魂却早已飘荡去了他的小卿身旁,想着哪怕自己死去,也要护他周全。
为何情与义,总是这般难以两全。
时野以前从没想过这问题,也从没想过,当它降临在自己身上时,竟然是这样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方式。
哪怕过了一天一夜,时野也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只木然地骑着马前进着,直至看到了相去不远的金孟城,以及,被绑在城楼上的卿长生。
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被强迫着跪在地上,身旁站着的是金孟城主将塔巴洛和一位高举大刀的士兵。
时野定睛看去,只见卿长生虽然衣衫褴褛,身上起码明面上没有太多伤痕,想来大概是塔巴洛也怕把人折腾死了到时不好像自己交代,便到底没再继续折磨他。
与此同时,卿长生也看见了他,哪怕他此刻姿态狼狈面色惨白,隔着漫天的风与沙,望向时野的眼睛却依旧如初见般亮得惊人。
及至兵临城下,大多将士也发现了被扣押在城楼上的卿长生,他们中零零散散有不少人是在时野手底下呆过的,自然见过卿长生,也知道他与时将军交情匪浅。
这人素来温柔和善,哪怕出身高贵却从不曾摆过架子,大多数人对他都十分有好感,前几日却突然不见了,原来竟是成了文丘人的俘虏。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时野。
城楼之上的塔巴洛也在此刻向他隔空喊话道:时将军可要考虑清楚!
说罢仿佛生怕时野看不到般,令那名手持砍刀的将士将刀抵在了卿长生的脖子上。
时野此刻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周遭一切人事物仿佛都似海水退潮一般尽数淡去,落在他眼中的唯余一人。
他的卿长生,他的小卿。
时野有些仓皇的握紧腰间发号施令的长剑,几次试图举起,却都以失败告终。
就在这时,他看见城楼之上的卿长生嘴唇微动,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有时打仗时需要埋伏,双方只得以口型传递讯号,时野为此还特地学过认口型,因此卿长生想说的话,他只一看便全明白了。
倘若退兵,你我自此......恩断义绝。
这便是他想告诉时野的。
时野看着卿长生,心想他的爱人就在眼前,自己随便寻个理由退兵,便能保他平安无虞,可他身后千千万万的将士,他们也有爱人,也有家人,他们不惜来这荒蛮之地枕戈待旦,爬冰卧雪,也全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能平安顺遂的生活。
他不该,也不能这样自私。
时野颤抖着手缓缓举起了腰间的长剑。
攻城!
随着一声令下,响彻荒野的兵戈声起,那时日头正自天边缓缓下落,伴着最后一丝余光照在那文丘士兵高高举起的长刀上,一时间晃花了时野的眼,竟也没让他瞧见卿长生最后究竟是何种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的一章,而且错过了0点呜呜呜,我的小红花又没了一朵!
不虐啊,一点都不虐,你看我不就面无表情的码完了这一章吗!(并没有,我哭死了呜呜呜!)
21.命牌
这场攻城仗足足打了一天两夜, 及至第三日时天边的第一缕曦光洒落,此战才以夏国将士攻占金孟城告终,此地的文丘将士也被消灭泰半, 除却金孟城主将塔巴洛将军携数十亲眷趁乱脱逃, 夏国可谓大获全胜。
就在时野带着大军攻进金孟城后, 唯一支撑着他理智的一根弦似乎猝然便断裂了,他为了赢下这场战强已经强撑了太久, 此刻再顾不上此战后续的善后与安排,只踉跄着逆着人流跑出了城,接着便自顾自开始一具具翻看起堆放在地的尸体。
此战甚是惨烈,城外一片血流成河, 尸横遍野,是炼狱般的景象,倒在地上的尸身更是多不胜数, 有许多尸体更是残缺不全或面目全非,想在茫茫尸海中找出某一具, 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时野此刻却顾不得这么多,他近乎执拗而疯狂的在成山的尸堆里翻找着, 哪怕腿上在攻城时被人砍出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也完全顾不得包扎,只拖着条伤腿自顾自翻看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此刻唯余一个念头支撑着他, 那便是他要把他的小卿找出来。
或许他的运真的算不得好,他在尸体堆里翻找了一天一夜,也并未找到卿长生的尸体。
此时战事方歇, 中途有不少被派遣在外的小股文丘士兵在战场周边徘徊,时野却恍若未见般,只行尸走肉般机械性地重复着那一个动作。
好在校尉及时发现了他的踪迹, 处理完善后事宜后便带着数十将士守在了时野身边,校尉沉默地了他半晌,试探性的上前开口问道:将军可是在找什么东西,不如告知我们,大伙帮着你一起找。
时野一言不发,只摇了摇头,便继续埋头于翻找成山的尸堆。
校尉又道:起码先让军医将您腿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倘若再不管的话,恐怕整条腿都会废掉。
校尉所言非虚,时野腿上那条狰狞的伤口此刻早已发黑化脓,一看便知再耽误不得。
时野这次没再给出任何回应。
校尉同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终于不再继续劝他,只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守在他身旁。
其实他们哪里不知道时野在找什么呢,只是这茫茫尸海中想找出某一具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大堆尸体经过了一整天的暴晒,浓烈的腐臭味直冲鼻腔,让人只想捂着鼻子尽快离开,谁也没有闲工夫去找什么人,再加上他们对卿长生实在算不得熟悉,哪怕找到了他的尸体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故而除了守着时野,便再帮不上什么忙了。
时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翻看过了多少具尸体,三千具?或者四千?他没什么印象,也记不清楚,此刻他的身体疲惫得再难支持,意识也早已迷糊,唯余一股狠绝意志,强撑他的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在时野翻开某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后,他的身体猛地一顿,静默了半晌后颤抖着伸出了手,自地上捡起一块沾满血迹的小小方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