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鸾的声音太后很熟悉, 赵太后有一瞬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急匆匆走了出来,看见廊下的殷明鸾, 还有卫陵和陆桓。
卫陵和陆桓相继跪地:“太后娘娘。”
赵太后的手缓缓抬起, 四周藏着手拿武器的太监,正警惕地看着卫陵和陆桓。
赵太后知道卫陵的身世,在这个时候, 她更加敏感, 生怕出现了乱子。
卫陵连出声:“太后娘娘,臣从辽地回京, 在途中听说许太后投了辽王, 在军中散布谣言, 还试图行废立之事。”
赵太后听了感到一丝震惊, 却并不如何相信, 她抬起的手没有放下。
“母后, ”殷明鸾忽然出声,“卫陵说的是真的,母后信不过卫陵, 可要千万相信我。”
卫陵从辽地回来, 手上有殷衢赐下的手令, 只是他听说的许太后的消息却无从证实。
殷明鸾选择相信他, 相信他的为人。
赵太后同样面临着抉择。
许久, 看着虚弱的殷明鸾, 赵太后叹了一口气, 吩咐宫人将他们请进来。赵太后悄悄挥手,让防备的宫人退下。
赵太后问卫陵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秋忽然喊道:“娘娘,娘娘。”
檀冬上前:“太后娘娘, 快请御医啊。”
于是赵太后终于反应过来:“请御医, 快请御医。”
御医诊脉完毕,沉声说道:“快了,快些预备着。”
赵太后召了御医,还有稳婆,医婆等,全部候在偏殿里静静等待。
主殿内,卫陵和陆桓压住了焦急的心情,将辽地发生的事情向赵太后说了一遍,陆桓又将自己的见解说了一番。
赵太后和陆桓商议半晌,终于理出来了个章程。
赵太后授意,陆桓捉刀,洋洋洒洒一篇《讨许氏檄》就写出来了。
檄中对许太后的谣言一一辩驳,且揭露了许太后当年戕害世宗子嗣,混淆皇室血脉,将李贵太妃之子偷龙转凤,并在世宗重病的时候专权跋扈的种种恶行。
檄文还写了许家恶贯满盈,种种罪恶令人发指。
同时,还利用了上京盛传的迷信流言,暗指许太后是妖孽托身。
这檄文就是两宫太后打架,终于将压在天子身上的一个“孝”字破除掉了。
陆桓笔力深厚,一篇檄文写得文采飞扬,就算是三岁稚子,八十老妪也能朗朗上口。
陆桓收了笔,将檄文递给赵太后,赵太后看了,点点头,盖上了宝印。
正在这个时候,徐嬷嬷忽然走了出来,神色紧张地说:“发动了。”
赵太后看了一眼陆桓还有立在一旁的卫陵。
皇后产子这两人在这里到底不便,赵太后命人将他们二位请了出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虽然宫中外男不能留宫,但是如今的形势,自然是事急从权。
宫人请了卫陵和陆桓去偏殿稍作休息,等皇后这边的事弄完了,再接着商议。
卫陵和陆桓坐在偏殿的罗汉床上,殿内静悄悄,一丝动静都听不见,两人没有说话,只是枯坐。
产房内。
殷明鸾浑身是汗,已经疼痛到感觉不了疼痛了。
她看着天边渐渐有浓黑转变为深青,意识渐渐溃散。恍惚间,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好奇地走在破旧的行宫里,看着墙上的小少年。
他那么小,却那么好看,殷明鸾不由得仰头问道:“你就是阿傩哥哥?”
后来,那少年渐渐长大,日益沉默,接着他离开了行宫,去平凉就藩。
殷明鸾以为她再也看不见这少年的面容,没有想到,天旋地转般地,他回来了,成了天子。
殷明鸾敬仰他,畏惧他,后来嫁人之后,想念他,害怕他。
她死之后,浑浑噩噩,只晓得飘到了乾清宫,向她的皇兄最后道别。
这就是她的一生。
殷明鸾处在生死一线,在这个时候,她忽然间看到了一些她从未知道的东西,像是乌云终于被吹散开来。
她做幽魂飘荡的时候,皇兄因为她的死亡而暴怒,而疯狂。
裴家一家被抄家流放问斩。
殷明鸾从不知道这些,她的皇兄,在那个时候,在深沉地爱着她。
耳边传来呜咽声:“娘娘,娘娘。”
是谁?
好像是玉秋和檀冬,她们在叫谁娘娘?
这哭喊声愈发清晰,殷明鸾奋力想要弄明白,终于微微睁开了眼。
“娘娘!”玉秋檀冬的声音显出了十分的惊喜。
殷明鸾看了看周围,恍然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
她已经和殷衢是夫妻。
他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殷明鸾眼眶有些湿润,她加大了力气。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
稳婆忽然喊道。
殷明鸾继续咬牙。
像是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
产房内跪下了一片,稳婆激动道:“恭喜娘娘,是龙凤胎。”
殷明鸾笑了,侧头看了一眼她和殷衢的孩子。
“真好。”
报喜的宫女很快来到赵太后跟前:“皇后娘娘产下龙凤胎,母子平安。”
赵太后闭上了眼睛,合上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眼看着天边透出了白光,长春宫依旧没有一点多余的动静。
饶是一向从容的陆桓都有些坐不住了,卫陵站起来,站在门槛往外看。
然后他看见长春宫的宫人们忽然走动起来,脸上神情似乎很是轻松。
卫陵松了一口气。
陆桓瞥了一眼卫陵,问道:“平安?”
卫陵迟疑点头:“看起来是的。”
在他二人等得焦急的时候,终于有个宫女过来,说赵太后要见他们二人。
陆桓借机问道:“皇后娘娘那边是否平安?”
这件喜事小宫女也不瞒:“平安,生了一个小皇子,一个小公主。”
卫陵和陆桓不置一言,但是脚步顿时轻松了许多。
《讨许氏檄》连同皇后产下龙凤胎的好消息一同传遍各地。
辽地一时间军心大定。
殷衢是在营帐中和众位将军议事的时候,晓得了殷明鸾产下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消息,军中将士难得看见了皇帝的失态。
他先是怔忪了一会儿,然后急促问道:“皇后身子如何?”
来传信的小兵说道:“皇后娘娘身子无碍。”
殷衢这才笑了。
苦战良久,终于辽军渐渐崩溃。
进到城里,殷衢全身甲胄走在街道上,忽然看见地上掉了一只拨浪鼓。
他的站住了,眼睛没有移开。
身边林斐说道:“辽王已在城中自杀,尸首被焚。”
殷衢淡淡问道:“许太后在何处?”
林斐说道:“许太后逃出了城,一直向西。”
殷衢沉声:“追。”
林斐说完之后,行礼离开,殷衢慢慢走了过去,捡起了地上的拨浪鼓,有些生疏地摇了一下。
他身边的小兵说道:“嘿,这是拨浪鼓,陛下小时候玩过吗?”
殷衢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的幼时,不能算是痛快,这些小孩的东西,却是见都没见过。
小兵说道:“可以带回去给小皇子小公主,这拨浪鼓见证了陛下平乱。”
殷衢慢慢将这拨浪鼓收在了怀里。
殷衢回到军中处理军务,到了夜里,林斐忽然进来说道:“找到许太后踪迹了。”
城外一处破庙内。
许太后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庙内没有第二个人,但是她却逃不走。
门外,密密围绕着几圈士兵。
许太后穿着破麻衣,头上只用树枝管住了发髻,发髻散乱,脸上还有些灰,外面的士兵不会想到,这乞丐一般的妇人曾经在宫内叱咤风云。
殷衢衣着简单地出现在庙外,只是他浑身气势俨然,让小兵不由得也肃穆起来。
他推开门,看见了许太后。
许太后瘫坐在地上,听见门被打开,抬眼看了一眼来人,然后冷哼了一声。
殷衢走了进来,不顾庙里脏乱,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母后,别来无恙。”
许太后冷笑:“殷衢,成王败寇,哀家也认命,可恨哀家那时候看走了眼,竟然引狼入室。”
殷衢也笑了:“这本是我殷家的天下,与你何干?”
许太后怒了:“殷衢,小儿,竖子。”
殷衢眼中露出狠戾,他拍了拍手,门又被打开,林斐端着一杯酒走了进来。
许太后难以置信:“你敢杀我?你敢弑母?”
殷衢对林斐点了点头,林斐领命,走上前一步。
许太后挣扎了一下,但是鸩毒很快灌入了她的喉咙,然后,她就不再动了。
殷衢看着许太后没有呼吸,站了起来,门被拉开,有一阵冷风旋了进来,殷衢冷声道:“处理干净。”
终于,持续几个月的辽王叛乱彻底解决。
众人都知道,辽王和许太后都畏罪自杀,又因为城中失火,没有找到完整尸首。
天子仁厚,为辽王和许太后丧生的院子做了一场法事,又安抚了当地百姓之后,才班师回朝。
上京城内,隐隐的喜悦也逐渐按捺不住,终于在大军回朝之日到达了顶峰。
那日,人人都走上街头,看着得胜归来的天子仪仗,激动不已。直到天子车马消失在宫墙内,围观百姓还犹自啧啧,意犹未尽。
天子回朝,在奉先殿告祭天地宗庙社稷。
殷衢按捺不住,祭祀大礼完毕后,顾不得百官朝见,急匆匆就往后宫去了。
坤宁宫中,殷明鸾头戴貂鼠卧兔儿,歪在美人榻上,她周围摆着两个摇篮,里头的小娃娃正伸着手往空中绕,彼此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殷明鸾听着外头的鼓乐之声响起,心中渐渐按捺不住激动。
殷衢就要回来了。
殷衢终于回来了。
今日一大早上,殷明鸾就不住地问玉秋檀冬:“到哪儿了?”
玉秋说:“听说到了城外。”
到了阳光正好的时候,殷明鸾又问:“到哪儿了?”
檀冬说:“进城了,进城了。”
这下,听着宫里的鼓乐声,殷明鸾强压住不再去问。
檀冬却跑了过来:“已经祭祀完了,陛下却没看见人影,不知去哪里了?”
殷明鸾看着玉秋和檀冬,但看她们两人现在的表情,殷明鸾就知道,自己一定比她们脸上的焦急更加明显,她悄悄吸了一口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摸了摸小公主的脸,小公主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指。
殷明鸾装作淡然说道:“还早着,要去朝见太后娘娘。”
玉秋和檀冬也冷静下来:“正是呢。”
可是话音刚落,阶上却响起了踢踏的声音,接着垂帷被大大咧咧地一把扯开,可怜地拉下了半截落在地上。
殷明鸾一愣,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个鲁莽人。
她抬起了眼睛。
殷衢身着武弁,大步流星地踏了过来。殷明鸾用眼睛细细描绘着殷衢的面容。
黑了些,瘦了些。
眨一眨眼,脸颊上竟然湿湿的。
殷衢走了过来,俯下身子搂住了她。
“明鸾,朕回来了。”
他摸了摸她的脸,带着疼惜:“这样的好日子,不要哭。”
接着他闷声:“是朕不好,错过了你的大事。”
殿内的宫人早就退去了,殷明鸾被殷衢抱着,一下子竟然说不出话来,殷衢就这样半弯着腰,絮絮叨叨和她说了一会儿的话。
殷明鸾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这样的殷衢有些犯傻。
她推了推殷衢:“哥哥。”
殷衢站了起来。
殷明鸾含笑问他:“哥哥没觉得这里多了两个人吗?”
殷衢还在不解,忽然间反应过来,他的眼睛落在了殿内摆着的摇篮上,声音有些难以察觉地颤抖:“这、是乞巧儿。”
殷明鸾眉眼弯弯:“是呢,哥哥快抱抱她。”
小皇子已经睡了,小公主却笨拙地伸出了手,向殷衢讨要抱抱。
这下子,殷衢变得有些笨拙,问殷明鸾:“怎么抱?”
殷明鸾很是熟稔,将小公主抱在怀里,对殷衢说:“就是这样,”接着,她将小公主递给了殷衢,“哥哥也试试。”
殷衢小心翼翼抱起了小公主。
可是小公主面对这样的一个陌生的面孔感到了委屈,忽然一瘪嘴,哭了出来,这下子,殷衢感到手足无措起来。
小公主重新回到殷明鸾的怀抱。
殷衢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拨浪鼓。
这拨浪鼓是他在胜利之日捡到的,已经命人洗刷干净了。他对着小公主一摇,小公主不再害怕他,好奇地盯着拨浪鼓,眼镜也不眨。
殷明鸾把小公主放在摇篮里,让她抱着拨浪鼓自己玩去了。
接着,殷明鸾的眼睛像是藏着星星,她向殷衢伸出了手:“哥哥也抱抱我吧。”
相视一笑,殷衢将她一把抱起,殷明鸾用手环住他的脖颈,两人紧紧相拥。
此生再也不分开。
***
殷衢在位数十年,诛许党,平辽王,攻打胡国,一生功绩无数。
然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和皇后的故事。
德懿皇后是一位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
后人修史,旧周书大肆赞扬皇后美德,寥寥数语,描绘了一位贤德仁爱皇后的一生。
“太宗德懿皇后顾氏,平凉府人,兄封,左将军。安平二年,黄河决堤,后布施百姓,尝抚病幼哀恸,下怀其仁,由是德行显于四海。帝闻后美名,立为皇后。后好读书,有大略,帝常与后论及赏罚之事,后辞让不答,帝曰:吾与卿非为君臣,实乃夫妻,梓潼何惧?太子,昭阳公主皆为后之所出,帝特所钟爱。”
——《旧周书·德懿皇后》
但又有新周书,言语间赞扬皇后美貌殊丽,却又暗指皇后以色侍人,因为后宫殊宠,让兄姐都鸡犬升天。
“太宗德懿皇后顾氏,色殊丽,会帝于平凉府,帝见之甚喜,归京,立为皇后。后椒房专宠,进言为其兄封讨左将军,帝允之,又封其姊顾氏诰命夫人,一门荣宠至极。”
——《新周书·德懿皇后》
谁是谁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还有最离谱的笔记小说,将德懿皇后的宫闱秘事同传奇公主长乐公主联系起来,让人瞠目结舌不已。
“皇后顾氏,容貌殊丽,时人言:深肖长乐公主。帝尝执后手,醉呼长乐,宫人悚然不敢言。”
——《安平新语》
当然,对于最后一种,后人只是微笑处之,并不会当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