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有一户普通人家, 男主人是匠役,常常为官宦人家做些修院子, 栽种花木的工事, 女主人许多年前撞了大运,被宫里有一番体面的接生婆孙娘子推荐,生了二姑娘之后, 就去宫里做了皇子的奶娘。
后来, 李贵妃娘娘慈爱,念在顾夫人多年不见自己的闺女, 于是恩准她回家。
顾夫人回家后, 用宫里的赏钱, 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起来, 光是宅子就比从前大了几倍。
不过, 再怎么红火, 都是普通人家的红火,比不上宫里的富贵泼天。
宫中最受宠的皇子殷陵坐在马上,手中拿着缰绳, 不甚满意地看着顾府的宅子。
他才十岁, 就已经很有主意, 听说了他最依赖的奶娘顾氏出宫, 怎么也不肯相信母妃所说的, 顾氏在宫外过得好。
住在这种破地方, 怎么能说过得好?
殷陵下了马, 身后的扈从就要跟上,被他一瞪眼,就不敢动了。
他走到顾宅门口, 敲了敲门。
“来了——”里头响起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 但是应答之后,久久没有过来开门。
殷陵拧着眉头,等得有些没有耐心。
他再度敲门。
门一下子被打开,里头钻出一个脑袋:“说了来了,不要催啦。”
开门的是个小姑娘,虽然穿着普通的衣裳,小小年纪,却可以看出是个美人坯子。
殷陵一下子感到眼前有光晃了一下。
然后他定下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丫头。
他晓得,这就是顾夫人在宫里颇为思念的那个小女儿。
殷陵自小被宠得无法无天,有些小孩子脾气,觉得这个小女儿分散了顾夫人对他的喜欢,还让顾夫人决定出宫。
于是他恶声恶气地说道:“快让我进去。”
小姑娘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琢磨了一下他身上衣裳的料子,恍然大悟地说道:“你就是那个小皇子。”
听见这小丫头一下子就晓得他的身份,卫陵轻哼了一声,像是有些满意。
“那快进来吧。”
小姑娘说道。
顾夫人外出去了西市,小姑娘有些生疏地招待这位贵客,她一边倒茶一边说:“我叫顾明鸾,你叫什么呀。”
殷陵低头注视着手中的茶杯,只看见里面有些沉渣沉沉浮浮,他有些嫌弃,但是看见顾明鸾全神贯注的目光,他没有依照性格随心所欲地挑剔,而是将茶盏放在一旁。
他看着顾明鸾说:“你不需要知道。”
然后他看着小姑娘显而易见地鼓起了腮,是气鼓鼓的模样。
顾明鸾不理他了,顾夫人又许久没有回来。
最后,还是殷陵首先低了头,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用赤金打的镶宝石蟋蟀,给殷明鸾看:“瞧瞧,这个蛐蛐神气吧?”
顾明鸾果然被吸引了,她将金蟋蟀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突然拉着殷陵的手,神色奕奕地说:“带你去看我的蛐蛐。”
顾明鸾的蛐蛐是真蛐蛐,一对比之下,还是活生生的好玩,一下子殷陵的金蟋蟀相形见绌起来。
两个小孩子就花了一个下午,趴在地上玩起了蛐蛐。
到了黄昏时候,殷陵偷偷将顾明鸾的蛐蛐藏在袖子里,然后将他的镶宝石金蛐蛐放进小木盒里,还给了顾明鸾。
“我该走了,”殷陵强装淡定地说道,然后他有些脸红地说道,“下次找你玩。”
他在夕阳下骑马往皇城里去,却忘记了今天要见的奶娘顾夫人。
殷陵在一天天地长大,他往东街顾家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却不是为了顾夫人,而是为了她的小女儿。
顾家的哥哥姐姐都是以美貌闻名街巷,这个小女儿渐渐也出落成了一个大美人,杏眼桃腮,肤如凝脂,引动得街上的儿郎们不断回头注目。
殷陵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他走到顾明鸾身边,悄悄对不住打量的少年们怒目而视。
顾明鸾挎着篮子,里面装着几块豆腐,用布搭好了,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
她的神情很是愉快,说着:“我爹新谋得了一个差事,是一个姓赵的伯伯介绍的,要去行宫里栽种花木。”
她转身看了看殷陵:“往后可能见不着你了。”
殷陵本来有些不悦,听到了她话语中的不舍,忽然心情通畅:“伸手。”
顾明鸾不解,但是乖乖地伸了手。
殷陵在她的手上放了一个镶嵌满宝石的小雀儿。
顾明鸾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殷陵摸了摸鼻子,说道:“我在宫里看见这玩意,想着可能你会喜欢。”
顾明鸾连塞回到殷陵手中,说道:“我不敢要。”
殷陵沉了脸,问:“为什么?”
顾明鸾说:“那个时候你给了我一个金蛐蛐,我娘知道了,狠狠地训了我一顿。”
殷陵重新将金雀儿塞给顾明鸾:“这次我和奶娘说。”
殷陵给完了金雀儿,嘱咐了几句话给顾明鸾,就扬鞭策马而去。
晚上,顾夫人收拾完包裹,看了一眼桌上的金雀儿,又看了看顾明鸾熟睡的脸,叹了一口气。
女儿生得太过美丽,竟然让她不知是福是祸。
顾明鸾和父亲母亲及兄长姐姐一起搬了家,父亲跟着姓赵的熟人一同在行宫做差事。
行宫里为匠役们做饭的厨娘病了,于是顾父便让顾夫人顶了她的缺,到行宫里为匠役做饭。
顾夫人有时候忙不过来,便将顾明鸾一起带到行宫里,既能够照看她,也能帮忙打个下手。
顾明鸾于是在行宫里呆上了几个月。
行宫里生活孤寂,连半大的小人顾明鸾都有些萧萧瑟瑟起来,她有时候很怀念那个吵吵闹闹的玩伴殷陵。
顾明鸾踢开了挡路的一块小石头,却不小心踢倒了别人的脚边,她从小石子那里看到了那双有些磨损的皂靴,再往上看见一双冷漠的眼睛。
“呀。”顾明鸾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
但是那个拥有冷漠双眼的少年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却有些陈旧了,但是……他生得真好看呀。
顾明鸾听母亲说,殷陵是帝王贵胄,尊贵不可言,可是顾明鸾看见了眼前的这个少年,却觉得这些词放在殷陵身上不合适,放在他身上才刚刚合适。
少年看了她一眼,在她的脸上略微顿了一下,但是很快移开眼睛,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顾明鸾在原地踌躇了一下,然后握紧了手,问道:“你是谁呀?”
少年没有回答,渐渐将她抛在后头。
顾明鸾咬了咬唇,跺了一下脚。
在行宫许久之后,顾明鸾终于知道那个冷漠的少年是谁。
他叫殷衢,是赵娘娘之子,是尊贵的皇子殿下,却因为不得圣上的喜爱而顿卒在此处。
人人都觉得他是一个不起眼的皇子,但是顾明鸾却看他格外不同。
青龙盘踞池塘之中,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顾明鸾虽然看重他,可是她也怕着他。
初次见面的冷漠,对于渐渐长大的顾明鸾来说,越来越让她难安。
小姑娘渐渐有些少女心事,当然面皮薄了起来。
于是她索性避着他。
可是,某日她在池塘边上喂鲤鱼的时候,那个冷漠的少年却主动走向了她。
“它们饱了,快撑死了。”殷衢这样淡淡地说。
顾明鸾觉得她好像又在殷衢面前犯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在殷衢并没有等待她说话的意思,见她不再喂鲤鱼,于是走开了。
后来,顾明鸾发现,她常常在鲤鱼池畔碰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顾明鸾和殷衢渐渐熟稔,她会偷空给殷衢绣上一个荷包,或者纳一双新鞋,当有闲钱的时候,她会托人出去,买上一匹布,给殷衢裁衣裳。
每当她将自己做的东西递给殷衢的时候,他总会低着头,垂眼沉默不语。
顾明鸾开始以为他不喜欢,后来却发现,冷漠的少年每次见她都会穿上戴上她做的东西。
两人发乎情,止乎礼的关系就在默默地维持着,终于有一天,从宫里传来消息,殷衢就要就藩。
顾明鸾明白,困窘的少年终于有他的一片天,而她却要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了。
行宫里的顾父的差事已经做完了,赵伯伯也要跟着赵娘娘一同去平凉府。
顾明鸾收拾行囊的时候,某个瞬间会感到伤怀,但是下一个时候,她又会摇头暗笑自己。
屋内的光线一黯,顾明鸾回头,看见殷衢正拦在门口。
“同我去平凉。”殷衢说着。
殷衢一句话,对于顾家来说就是改变人生的机会。
顾父摇身一变成了平凉府的一个小吏,一家人稳稳地在平凉府扎根起来。
顾明鸾在平凉府很开心,殷衢会教她骑马,射箭,往常沉默的少年渐渐遮掩不住浑身的如玉风华。
赵娘娘看着渐渐长大的殷衢,决意为他选一个通房。
顾明鸾从来没有想过光风霁月的少年会有这种需求,看着赛马场上飞驰的少年,一下子又是脸红又是沮丧。
直到少年同样羞红着耳尖在马上抱住了她,她耳边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明鸾,做我的人,好吗?”
顾明鸾同意了。
赵娘娘本不欲太过郑重其事的,但是殷衢却很坚持,他布置了新房,满屋子的大红,染红了顾明鸾的脸。
殷衢对顾明鸾说道:“如今委屈了你,但是我一定会为你筹谋,你一定是我的妻子。”
顾明鸾相信他。
后来,上京传来隐隐约约的消息,宫里有皇帝病重,却被隐瞒下来。
正是在众人猜测忧心,并将目光放在殷衢身上之时,殷衢忽然有了动作。
他将身边的通房扶成了正妻。
在这个节骨眼,竟然没有人有心思来管他的这些破事。
再后来,老皇帝驾崩,新登基的皇帝又病重了。
在许太后的操作下,殷衢重新回到了上京。
人人都以为,他会抛弃正妻,妥协立下许家女子做皇后,以换取许太后的支持,但是殷衢却没有。
帝后二人都起于微末,伉俪情深,一时间羡煞旁人。
一年春闱,殿试之时,皇后端端正正坐在皇帝身旁,看了卷面,对底下的少年郎许以赞许的微笑。
惊鸿一瞥,少年心事化为一缕轻烟,无奈地消散在宫闱的暖风中。
只留下了坤宁宫的一段夜话,听起来酸酸涩涩。
“下次若是对着面容俊俏的少年人微笑,就不许去殿试。”
顾明鸾含笑搂住了身上的人:“没有人比陛下的面容更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