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么,我的菩萨。
六人彻底抛弃了安全的菩萨庙,他们走到雨幕之中,选择不再龟缩退让。
赵游也把神像背上了,按他的话说,就算神像没用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躲在暗处的神明。此时的六人,肉身皆到了疲惫的临界点,也算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对蔺怀生而言,只一天没有踏出菩萨庙,外面的世界却陡然翻天覆地般变化。原本安全的菩萨庙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口封闭的井,里头的人坐井观天,以为庙门所正对的那片景象就能代表山外所有的世界,可整座大山已经被割裂成两个部分。
荒芜之景依然随处可见,但点点嫩绿却穿插其中。现在并不是春季,洪水过后更不可能有如此欣欣向荣的景象。
汪旸看后,说:是那些血肉的滋补。
那些曾为村民的怪物在被神祇化身的那只羊选中后拆皮剥骨,血肉变成养料,血腥却成为滋养,让这片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赵游指着某一处:看!还有茉莉。
花丛里茉莉星星点点,哪怕一旁就是寸草不生的横裂荒土,但茉莉却依然在这一小块嫩草芳菲中盛放得很美,以至于众人到后来已经完全可以分辨出哪里是白羊屠杀怪物村民的屠宰场,而哪里也许是为剩不多怪物的藏匿处。
变成怪物,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最痛苦的下场。
白日是尸骨,晚上恢复人形,哪怕如行尸走肉,可依然能够活着,最极致的恐怖,仍然是死亡。
说完,李清明折下一朵茉莉,在众目睽睽之下递给蔺怀生。
隋凛道:你干什么!
语含怒意,显然认为李清明此举不安好心。
李清明却说:菩萨好久没收到花了,不是么?
他目光里诚意满满,但嘲笑隋凛大惊小怪,而他只是想送蔺怀生花罢了。
隋凛被迫熄了火。对神明的供奉,除了香火,瓜果花束同样少不了,这种流传的习俗习惯,隋凛当然知道。隋凛只是不爽李清明那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
蔺怀生同样也知道李清明说的是实话,他刚来到副本时,菩萨庙供台上的粗制花瓶里同样也插着花,都已经枯萎,但没有人肯那个花瓶闲置。
见蔺怀生伸手接过,李清明心情很好,他这才说道。
放心吧,就算血肉肮脏,这些草木却是精华,不会有危险的。
蔺怀生说: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李清明神情一滞,才反应过来菩萨连接他的花都不过是一次试探,只有他在菩萨虚假的温柔里得了意忘了形。李清明咬着牙笑了笑,菩萨可真是太厉害了啊,仿佛无论做任何事,他都是一颗冷心肠,金身银身泥身又有什么差别,菩萨只要不是肉身,心脏就是空的。
菩萨如果是肉身,那才是真正的红尘。
可菩萨也没有扔这朵花,葱白的手指拈着,过了一会,那朵小小的茉莉就去到他的发间与那只素雅的簪子一起作伴。
原来菩萨喜欢茉莉。
那之后长路迢迢,横纵开裂的土地依然随处可见,但他们这一路走来却一定有茉莉相随。就连隋凛也说,以前山上从没有这么多茉莉。它们或近或远地团簇而开,遥相呼应,淡雅的馨香仿佛熏透了他们的衣服。它们都渴望被摘下,去到菩萨的头发间成为他的装饰,但这一次菩萨不再垂青。
太多茉莉,浓郁芳香更像是陷阱。
而蔺怀生会对茉莉有反应,不过是想到上一个故事,罄钟与晚风,也许还有一个佛门外的身影。最后的那段时间蔺怀生过得很宁静,所以他也只喜欢那一个地方的茉莉。
前方也许是无数村民的埋尸地,这里最郁郁葱葱,甚至有一棵李清明与隋凛很多年都没见到的苍天大树,树干粗壮,树根在地面或显或隐地蜿蜒,放眼望去,周围没有第二棵树能与之相比,它几乎就像这座荒山最明显的坐标。
汪旸忽然说道:也许这才是赵游说觉得眼熟的原因。
比起头发,棕褐色、触须更像树根不是么?这里草木长势最好,有可能大量的村民都是在这里被白羊分尸,肉频繁地落在这一块地上,于是有了我们眼前的这棵树。我们昨天遇到那只羊,恐怕也在这附近,但夜晚太黑,当时并没有仔细查看附近。
赵游重直觉,总能在所有人思绪陷入困境的时候突然给予启发,而汪旸则思路缜密,观点往往一针见血。在副本里,汪旸作为整座大山唯一出去念大学的人,他自然不一般的聪明。但选角色牌时,难道也冥冥注定要有一个聪明的玩家来抽?
蔺怀生静静地看赵游和汪旸表演般地一问一答。
赵游道:所以是树神?
但他自己的表情都不坚定。
汪旸说道:不,是这座大山。
蔺怀生在这两个人的答案上进一步深入。
更确切地说,是这片土地。
万物有灵,皆可成精,但要成神,路长且阻。我与河神这样通过凝聚信仰的方式成神,可以说是所有成神之法中时间最短的,但其中弊病你们也已经看到。
河神与蔺怀生观点一致,最后一锤定音。
先有天地,再有万物,即便是神明,也不会高过天地。而地又负载万物,树根、白羊,洪水、可以说,但凡地上所有,通通都是它的部分它的化身。
【叮咚】
【任务2:找出罪魁祸首(已完成)】
听到提示音,蔺怀生却只感到讽刺。
罪魁祸首,无论指暴雨洪水,还是指杀死汪旸父亲,听起来如此罪无可赦,可对于这片大地来说,它拿回自己的东西理所应当。人类、神明、这些依托着它而活着的种族,却不断傲慢地伤害它,如今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地灵愤怒的附加品。
冷不防,蔺怀生把矛头指向李清明。
李清明,你是伥鬼吧。
蔺怀生直接就问了出来,但他的口吻已然十分笃定。
李清明没有被戳穿后的惊慌与恼怒,他静静地欣赏着菩萨对他的指认。
伥鬼并不寓意真的有鬼,而是为虎作伥之意。只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只老虎,而是一只山羊,我们就在真相外层兜兜转转了许久。
李清明笑道:简单得其实称不上诡计,但很奏效,不是么?
说着,他摘下眼镜,第一次让人彻彻底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到极致,亦或者说,没有瞳仁。没有人会想到眼镜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骇人的秘密。
李清明漆黑的眼眶移看向蔺怀生,他自己倒十分坦然。
是有些丑但其实不影响我看东西,眼镜上的障眼法也从未被人发现,久而久之,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它很愤怒,尽管我想要帮它,但它依然给予我疼痛。
就像人类对它所做的每一件事。
不知何时,那只白羊,或许现在该称为地灵的化身,它神出鬼没,从李清明身后的树丛里钻出,而后来到李清明的身边。它表情漠然地环视众人,最后看向装着神像的木箱。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责任,是在菩萨没有实现村民们祈雨愿望的时候。
菩萨一向温柔慈悲,从来不会失信,我便想,是不是因为菩萨累了,累到无能为力,不能再帮人类了。
他们祈求降雨、祈求土地肥沃、祈求庄稼长得好、祈求再继续挖到金子这些事情对于这片土地来说轻而易举可以做到,菩萨做得越多,越有越俎代庖的嫌疑。如果把这些责任还给原主,菩萨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第70章 泥菩萨(22)
大地总被认为宽厚,可更多时候是因为它实在经历了太长的岁月,各个种族的寿命与之相比都不过沧海一粟。即便被施予这样或那样的伤害,很多时候对于大地来说不痛不痒。哪怕它反应过来该找人算账,那些生命也早已消失在岁月中。
这些种族中以人类为首,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繁衍后代。他们活着的时候,每一个足迹都切切实实地改变着大地;而大地也在改变着人类。人类为水源而迁徙、又为耕地而迁徙千百年中,这一批人类没有从这座大山中走出,自然也没有主宰这座大山。
在这片并不算大的天地中,人类与自然有时抗衡,却始终共生。
直到人类自主地塑造了他们自己的神明。
李清明说道。
李清明话音落,地灵的兽眸中露出一丝愤怒。它当然怨憎,人类所用的每一样东西无不出自它的馈赠,却可笑地去感激另一个凭空而生的神明。这在大地看来实在荒谬,它想了千百年,都始终没有明白。
可即便是承载一切的大地,也不能强求一个人的心思和想法扭转,更何况是无数人。人类这个族群在千百年中也有演变的规律,从自然崇拜到神明信仰,在整个神州大地的每个角落相继发生,是不可逆转的进程。当然,也许在神明之后,人类又会有新的精神寄托,神明也被取而代之,但对天地自然的敬畏,注定成为过去了。
大地不是神明,它超脱于神明,也没有任何一个生命能真正与天地同寿。它这样强大,可也要忍受被逐渐遗忘漠视的痛苦。
地灵没有说话。它本身也没有言语,可所有人与它的眼睛对视后,仿佛与它情感共振成为了大地的一部分,切身感受着大地的痛苦和愤怒。
首当其冲的就是蔺怀生。他和地灵之间可谓有着最深的纠葛,就感受到最深的痛苦。人类背叛大地而改信神明,千百代的人类在这片土地上放纵贪婪、施予伤害,而菩萨间接享受着人类从大地那里掠夺来的东西,又得到他们的信仰,如此看来菩萨实在很难算无辜。
蔺怀生的神魂受到激荡,甚至感受到地灵的嘲笑,因为他也和大地一样被曾经虔诚的信徒们抛弃,成为人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用工具。
可蔺怀生说:这座大山早在一代代人类无休止的贪欲中濒临衰竭,菩萨也无能为力。你选择惩罚对你不敬的人类、毁掉菩萨所拥有的信仰,久旱无雨,人心惶惶,你以为人类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迷途知返,但他们选择另外再造一个神明。
那双眼睛里原本的嘲笑变了,又有物伤其类的怜悯,大地的本性宽厚,也唯有它才配得上真正的慈悲。
蔺怀生叹息道:你惩罚别人,何尝不是在摧毁自己。那些村民血肉催生的草木真的是你所希望看到的模样吗?
白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恼怒和警惕。
河神冷声道:怀生,不必和它多废话,就算地灵,也难逃脱因果。它已经被污染了,现在在这的,老有受报复心驱使的本能,而不是宽厚仁德的大地本灵。
即便是大地,谁又规定了要以德报怨。蔺怀生完全能够理解,但河神说的也是真的,早在地灵杀了汪老头的时候,它就再也回不去了,暴雨山洪,它变得愈发暴戾,这场因果逐渐演变到不死不休的境地,最后玉石俱焚。
你用村民的血肉企图救活千疮百孔的大地,甚至他们淋了雨后白天是骷髅、夜晚再变回人,都是你养蛊一般的手段。你把他们养着,需要的时候再杀掉,而他们不死的时候,就像一株株草木,每一日就是一次生老病死的轮回,树木凋亡就变成养料,不断地滋养着土地。
可恨意难平。短短两天,你变得没有耐心,不想让这些变成白骨的村民慢吞吞地赎罪,你把他们一个个彻底杀掉,竭泽而渔,但一个村子多少人,一座大山又有多大,你还有多少村民能杀?
被蔺怀生当场戳穿,地灵恼羞成怒,它不停地踏着身下的草地,更表现出焦躁,它自己苦心孤诣救活一块块支离破碎的土地,但如今就有一块毁于它自己。
它发出一声长鸣,整个山林为之震动,残存的树影沙沙,紧接着,那些白骨村民一个又一个地爬了出来。淋雨、吃羊,他们成为地灵的附庸,在此刻因为他们犯下的罪被这片大地奴役。
蔺怀生和河神伸展神魂,神魂触须漫天狂舞,他们是主力,而隋凛与汪旸身强力健,拳脚本事更不差,也能和白骨们打。老是喽啰实在太多,地灵更完全丧失耐心,到后来,几人身后那棵巨大的树也连根拔起,棕褐色的粗壮树根朝五人不断袭击。
赵游护着神像,更明显感觉到这群怪物是在朝他而来,便高声提醒众人:他们想要神像!
蔺怀生当机立断:去河边!
他们过不了河。汪旸也迅速反应过来。
逃出大山的唯一办法就是过河,几人先前还没针对如何过河讨论,确实是没想到最为稳妥的方式,但如今却也不得不兵行险着迎难而上。
因为他们的逃,整座大山倾巢出动,仿佛又一场无形的洪水,零星但美好的葱郁转瞬即逝,塌陷、吞噬,转眼一切面目全非。草木花鸟,白骨树根,它们通通被卷挟着,向蔺怀生一行五人而去。而它们身后,土地像失去了最后一丝的生命力,地崩山摧,轰然倒塌。
这座大山,这片土地,就在今日迎来死期。
蔺怀生忽然心神大怮,脸色瞬间苍白。在场唯有与他神婚结契的河神明白真正缘由,两人对视一眼,菩萨同时反手用术法挡下横袭来的横梁供台,而这些菩萨无不熟悉。
菩萨庙毁了。
菩萨的法场与菩萨本身,牵一发而动全身。
河神扯过蔺怀生,在他的唇上迅速落吻,他把自己为剩不多的神力再次匀给了蔺怀生。
一同渡去的还有安慰。
怀生,不要害怕,会没事的。
仓促的奔逃,在记忆里某个瞬间也有过类似,连话语都可以类似,时间地点与面前不一样的人都成为恍惚。蔺怀生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一种抵达爱情的方式叫吊桥。
而这一次,这个在蔺怀生面前的人比之前的那些做得还要更好、更牺牲。
河神主动替几人挡住身后接连不断的攻势,同时厉声催促:快点!
他不明不白说这一句,但有过多次经验的隋凛与汪旸已心领神会,当下轮流和蔺怀生亲密。此时他们心中没有过多旖旎,为的老是向菩萨供奉信仰。
但蔺怀生和河神都知道,这些老是杯水车薪,仍然不够。
河神便把目光转向赵游:你不是要信神,还愣着干什么!
赵游慌然地看了眼蔺怀生,他不是不明白,于是这双眼睛在灾难中让人心生恻隐,可他自己摧毁。赵游几乎没有犹豫,俯身紧紧地抱住了蔺怀生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