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门院朝有点想问那个糖包是不是恶鬼落下的,然后对方找不到了,才一直在这里徘徊。
  但他没问出口, 想到那糖的味道还暗暗吐了吐舌头,他才不可能问,万一被发现是自己吃光了怎么办。
  至于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到恶鬼, 御门院朝是在后来发现自己眼睛有些特殊,和对方没关系, 就没太把答案放在心上。
  平心而论, 御门院朝是个十分凉薄的人,与他无关的事情, 他也不会特别去在意,恶鬼是,奴良陆生也是。他没有办法产生太多感情,对御门院家也说不上仇恨的程度, 仅仅是因为自己恰好不想死所以站到了对立的一面。
  奴良陆生到来的时候他一样无视,不过滑头鬼的能力是个可以让他更容易成功搞垮御门院的跳板。除此之外, 他还做了很多准备,御门院晴明没有说错,他是一只蚂蚁。
  给他足够的时间,利用一切机会,就能让千年谋划堤决的蚂蚁。
  我看到你了。
  天地仿佛混沌一片。
  所有妖怪与阴阳师都看到了,被御门院晴明掐在手上的男孩似乎说了一句话,像是看不见的世界与世界之间的隔阂被戳破,漆黑的风暴从这个洞口中蜂拥而来。
  那像是一个巨大虚无的影子被投射而下,阴影的尖刺破空射出,让御门院晴明猛然将手上的人扔了出去。重力瞬间凝聚成一个黑洞的球体砸下,让大殿前的平台和楼梯粉碎大半!
  怎么回事!?奴良组的妖怪们都在阶梯上,御门院晴明的压力让他们无法上前,这一个突然的重力让妖怪们倒了大片,不少妖怪都从楼梯上掉了下去。
  奴良陆生和羽衣狐的影子出现在了楼梯高处,他们反而趁乱登上了螺旋城。
  碎石在空中翁动不止,起起伏伏,恶鬼浓重的衣摆如招魂的幡旗,跟着男孩被丢出的弧度延伸舒展,轻轻地接住了对方。
  御门院朝听到了接触皮肤的恶意传来的声音,那是构成恶鬼的气息,无穷无尽的絮语中是疯狂的辱骂和诅咒,数着恶鬼罪业的枉死的灵魂,每一句都能像是冰锥一样刺入人的大脑。
  恶鬼没有想到自己突然能接触到御门院朝,在男孩开口的那一刻,牠感到了一种被注视的感觉,牠蜂拥而至,每一缕气息克制不住地去包裹对方。长久的贪婪与疯狂让牠很不得将幼小的身躯撕碎,但在接触的时候动作却莫名轻柔起来。
  但因为牠的接触,御门院朝露出痛苦的神色。
  恶鬼停了下来,即使牠没有太多思考的能力,偏偏在这时候明白停止动作这个指令。
  是哪来的指令?
  苍白的男孩意识到牠的停止,抬起头,带着不知道牠面孔在何处的困惑,认真看了牠一眼,蓦然微微笑了一下。
  这次甚至连恶鬼身上流动的恶意都停止了,这个微笑宛如雪地上的浮光,第一次出现在男孩的脸上。
  御门院朝张开双手,搂住了恶鬼。
  既然你是来帮我的,那就和我一起毁灭吧。
  恶鬼的来袭毫无征兆,但谁都能意识到牠是御门院朝召唤而来的帮手,御门院晴明可谓是当世阴阳师的顶峰,即便在羽衣狐和滑头鬼的进攻下,都能腾出手想要再抓住御门院朝。恶鬼的黑雾被他屡次打散,漆黑的恶意化作片片黑色光点漂浮,和飞沙走石形成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动态。
  黑色的蛛丝再度迸射,不知不觉间,有妖怪惊叫起来,不知道这些黑色的灵力丝线什么时候重重包裹住了整个葵之螺旋城的地基,他人沾染到的时候,就会被牢牢粘在原地,真的和土蜘蛛的丝线毫无区别!
  当然,这样的陷阱困不住现在在城殿前交战的任何人,不论是羽衣狐、滑头鬼,还是恶鬼和御门院晴明,他们都注意到了这样的丝线,毫不在意。
  羽衣狐的长尾每一下都砸穿了厚重的地基,滑头鬼的镜花水月中破出斩妖刀雪亮的银光,而恶鬼护着男孩,百鬼夜行张牙舞爪地在牠气息涌动之间奔腾而出。
  御门院晴明在空气中划出属于他的黑色多芒星,傲慢狂妄地将一切攻击都看成雕虫小技。
  阒寂。
  一丝阒寂突然出现在战场上。
  在三打一双方暂时持平的状态下,御门院晴明眼见的游刃有余证明他会成为最后的赢家。所以在这个平衡被打破的前一秒,一种古怪的感觉突然笼罩在众人的心头。
  昏暗的天地没有变化,破碎的城池地基没有变化,反复变化的重力空间,飞沙走石和流动的力量,波澜壮阔的银光和狐尾爆炸的妖气都没有变化。
  但所有人的动作都发生了一格停滞。
  恶鬼猛然回头,发现自己重重气息维护下的男孩俯身在地上,手下流动出黑色的蛛丝。
  黑色的蛛丝彻底包裹着了葵之螺旋城的地基,开始收缩,却不是为了搅碎这座城。御门院朝还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搅碎御门院晴明巩固出的城池,他没有天赋、最开始没有灵力,努力学习了十年全部都用在了在御门院宅里的小小别院中,布置一个抓住滑头鬼的阵法。
  现在他一样布置了这个阵法,不是为了抓住谁,而是为了稳定住这个地方。
  奴良陆生骤然收刀,对羽衣狐说:走!
  行动之前御门院朝就和他打过招呼,在他布置好术式之后,找一个地方暂时躲避,嘱咐的语气没有特别郑重,也不在意滑头鬼会不会放在心上,但奴良陆生直觉自己不听从的话,后果可能会很惨。
  他不得不在心里吐槽,自己真是被用完就扔。
  他没敢说出来,不然御门院朝说不定就会指一个错误的方向给他。
  黑色勾勒丝线,战斗染红地面,血珠受到某种力量的控制缓缓飞起倒流,御门院晴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疯一般地无所谓羽衣狐和滑头鬼后退地行动是不是另有所图,提步攻向恶鬼,直奔御门院朝。
  你要做什么!
  阴阳师绝对不会忽视自己的预感,现在这个预感就如暴起的毒蛇,死死咬住御门院晴明的脚踵。
  为什么千年来就有一个侧室后裔能有这么大的能力见缝插针般挑起一个个薄弱处让整个御门院出现漏洞,为什么
  他真的只是个毫无灵力的废物吗!
  恶鬼挡住了他的攻击,身上被重力打出一个个孔洞。奈何御门院晴明的力量也属于诅咒的范畴,恶鬼成功拖延刹那。
  在这一刹那里,阒寂再度蔓延。
  让天地寂静的威慑力让所有事物停滞了下来,御门院朝在蛛丝中心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下,黑色的瞳孔扩大旋转,无数星辰浮现。
  他清楚御门院晴明是强大的敌人,所以一直保留着最后一个手段。力量来自他的双眼,让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足够烧毁他大脑的危险术式,可现在如果不使用,想打败御门院晴明太难了。
  男孩看着挡在身前的恶鬼,隔着黑雾,又看到御门院晴明的面孔。
  你还有机会逃开。他平静地说。
  风暴刮起,恶鬼的身躯被洞开后攻击就容易往男孩的身上去,牠只知道御门院朝抵挡不了这样的攻击,驱动起黑雾回补自己身上的空洞。
  牠不退不让。
  御门院朝的脸上翘起了一个奇异的笑容,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右眼,那就和我一起毁灭,或者和我一起
  术式,通晓之眼。
  深邃星点的眼睛转眼化作流动的黄金!
  汹涌的火焰和剧烈的痛苦同时爆发,男孩仰起头,他的眼中似乎升起了一轮鼓动不息太阳,将这漆黑混沌的城池点亮。
  他发不出声音,痛苦达到极点时,御门院朝甚至无法思考,像是地脉里的岩浆化作血液上泵,他觉得自己融化成了金芒。
  追溯到最远的神世七代伊邪纳岐神,祂就是左眼诞生了太阳,右眼诞生了月亮。
  日月本来是在一起的同升共落,一起辉耀人类和妖怪、过去与未来,却在神明衰落时逐渐拉开了昼夜的距离。
  每当日月相交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个贵子。
  家入硝子终于在一片残页里发现了信息。
  他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
  不止如此。
  无数未来间的那一条命运线在他睁开眼睛的瞬间抓住了手上,融融烈日中,御门院朝看着御门院晴明扭曲的脸。
  他直接界定了未来,界定了御门院晴明失败的终末!
  作者有话要说:
  在旅游,在海边,下半身基本冲着海浪,上面在打字赶稿
  朋友:新时代赶稿战士!!!
  第71章 071
  夏油杰从记忆中脱出, 他跌跌撞撞地在木廊上走了一段路,才花费了一定力气站稳。
  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地流汗, 劫后余生般的精神疲惫让他大口喘气,而黑色的雾气像是液体顺着他手臂肌肉的线条流下, 颓唐地砸落在地上, 然后缓缓消散。
  一捧又一捧流雾从男人的身上掉落,魁伟的恶鬼化回人形, 耳边的嘶吼和嘈杂逐渐远去, 足以拨动神经至混乱的低语也陷入沉睡, 每一种情况的改变都在告诉夏油杰,他恢复回了最初的状态。
  夏油杰忍不住单手捂住脸,他看到了什么, 他经历了什么。
  理智也渐渐回笼,他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
  那是九十九朝的过去。
  浓雾和死气包裹的宅邸破碎了一道口子,一道光破开了深池一样的庭院, 光辉温暖柔和,在晦暗中缠绕不休的死魂触碰到这道光芒, 顷刻溶解。笼罩的黑云剥离破碎, 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日光和煦地洒下金沙。
  长廊上的男人抬起手,恶鬼厚重黏腻的诅咒肌肤开始恢复成正常人类的状态, 金沙落在了冷白的掌心上。
  夏油杰怔怔地看着手心,头脑中像是刮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九十九朝御门院朝的天赋术式超乎寻常的强大,根本不是少年口中没什么用的视力。
  他用一只眼睛,在未来的时间里捕捉到作为旁观者的夏油杰, 让他化作恶鬼入侵到那一个时间点中。这只是额外的力量,最大的力量, 是他用来界定了御门院晴明的未来,直接写下了御门院一族的覆灭,高塔倾塌,数人焚毁,千年的阴谋被彻底粉碎。
  无人能抵抗。
  术式发动时,夏油杰挡在御门院朝的身前,一样被这样的力量牵连,可他现在却平安无事地脱出了回忆,就连罪业的污染都消散了。
  你做了什么?
  夏油杰动了动嘴唇,收拢掌心,他听到阁楼上传来了少女们快速的脚步声,喃喃出声,这些都是你算好的吗?
  清醒之后,他不难思考得出,九十九朝在他们契约建立时就帮他抵挡住了来自生前的罪业,算好他在契约远离之后会受到这份孽力回馈变成丑恶的咒灵,出发结界的术式重新启动,将他牢牢关在施术者布置下的回忆里。算好作为恶鬼状态下无法思考的夏油杰会被他用代表未来和天照的那只眼睛注视,阅读过去的同时一并被祛除身上的诅咒。
  夏油杰摇摇欲坠,他抬头看到奔跑过来的美美子和菜菜子,她们已经和这间宅邸的结界成为一体,不可分割。
  他明白了,九十九朝甚至算好了,万一他恢复了过去的记忆,那么他至少也会为美美子和菜菜子留下来。
  如果是在平常,夏油杰势必悚然不已,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的胸腔仿佛被挖掉了一块,空空荡荡,连应有的情绪都消失无影。
  他向下倒去。
  九十九朝左眼一痛,他伸手捂住,皱着眉抬头。
  平安京昏暗的天色一直未变,历史记载里,平安时代的气候一直变化莫测,尤其是在菅原道真死后百年,诸多人言说他怨灵作祟,引发种种不详的天象灾异。
  九十九朝只觉得五条悟的祖先还挺无辜的,这个时代本来就是一个混乱的时代,诅咒的盛世与衰败恰好循环到了这个时代,所以人类与妖怪的纠葛难舍难分,没有谁对谁错。
  人类总是会把自己放在最高点,却没想过是时代在孕育着诅咒,人们只是能在时间的洪流里挣扎前行的渺渺众生。
  而想摆脱时间枷锁的人类,就已经是妖魔鬼怪了。
  天一膝行至少年身后,恭敬道: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们会随同您一起前去神社。
  厚云朦胧出浅淡的一块白色,那是月亮的颜色。
  九十九朝转过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精神依旧旺盛。白天的时候安倍晴明进行了最后一道诅咒的祓除,御门院晴明的黑影和安倍晴明对决于庭前,反而没有九十九朝什么事。
  反正御门院晴明的诅咒人形出现的时候自动索敌了安倍晴明也挺正常,千年的目的就是为了顶替这位大阴阳师的名号,就算只是一个诅咒意识,也看不上九十九朝一只劣质的小狐狸。
  结果就是安倍晴明和十二神将轮番上阵,把这个诅咒打没了。
  九十九朝也不轻松,最后这一个诅咒的离开让他体内的妖血力量失衡,他的血液像是沸腾了起来,灵魂深处像是有一只野兽被打开了囚笼,朝人类弱小的灵魂咆哮。
  他在自己的意识里睁开眼睛,看着狂化的妖狐扑来,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可惜,血液沸腾的热度对他来说可不算什么,早在十年前他就感受过烧尽自己的痛苦了。
  他抬起手,捂住左眼,露出的右眼从旋转的星辰,融化成了静止的银色湖泊。
  逢魔之时,九十九朝坐上了安倍昌浩叫来的轮入道上。
  他还在诅咒彻底祓除的后遗症里头昏脑涨,但被晴明的孙子一脸紧张又疑惑的打量,还是不得不撑着睁开眼睛,递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爷爷说你现在看不见妖怪了,为什么也要去贵船神社,会很危险。
  妖血沉寂下去之后,九十九朝发现自己的视线出了点问题,神将们的身影变得隐隐约约,只有到逢魔之时才会像之前一样浮现,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身上妖力衰退,影响到了看见妖怪的能力。
  九十九朝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反正回去现代可以拜托五条悟那边做一个眼镜的咒具,只是他现在从一个原本被压制的菜鸡变成了一个真的菜鸡,想到要回去就有点慌。
  贵船神社是龙神的地盘,我把龙神想要的答案带来了,应该不会出事。九十九朝不确定地说,然后对小少年灿然一笑,如果出事了,还要拜托晴明的孙子你保护我呀。
  他说得十分儿戏,但安倍昌浩一向听不得自己被叫成晴明的孙子,正要抱怨,胧车便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