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玉正与黛玉道完前情,说及自己戚戚之心,见她来了也只勉强一笑,道:“搁妹妹跟前罢。”
  紫鹃往他面上细细看了一眼,一面将茶盘搁在矮几上,一面笑道:“难道拌嘴了不成?只进来这半会儿,怎么就笑脸成愁容了?”
  黛玉原待宽慰的,见紫鹃打趣,便啐道:“你哪里知道这里的事。”说着,将前头的事粗略提了两句。
  紫鹃这才明白,一面暗叹尤二姐生就一双富贵眼,却不知死活,一面道:“这尤三姐竟有这样的刚强,也是难得。”
  宝玉道:“物不平则鸣,何况是人。她们姊妹情深,就是说话莽撞了些,也是常理。依着我看,竟还是我们家有失体统礼数。”
  “你这话在理,只你我非亲非故,又不管家,倒不好理这样的事。”黛玉细想了想,便道:“到底她定了亲事,听着也是好人家,说与凤姐拖过这一阵,这男婚女嫁后,那到底也是殷实人家,自有家规门风的,隔着远些,说不得就好了。”
  宝玉道:“也只得如此。”
  说着,两人便都看向紫鹃。
  紫鹃叹道:“只这样的事,就委给我……再过一阵儿,说不得二奶奶她们眼里,我便是只报忧不报喜的乌鸦了。”
  宝玉、黛玉两人都笑了,因道:“这原是一桩好事儿,解了许多人的烦扰,怎么能说是乌鸦,论理,怎么也该是喜鹊儿。”
  如此计议已定,紫鹃又想起先前平儿所说诸事定下,也有心探问明白,总了了尤二姐这一出事才好。
  毕竟,尤二姐再是愚蠢贪婪,也没害人之心,不值得为个豪门梦,白白断送一条性命。且她这一桩事,未必不是日后凤姐被休的原由之一,妥善了结,自然是好的。
  到底,凤姐虽然酷厉贪婪,却当真是管家理事的好手。便似那一句点评探春的话,若是彼时凤姐尚在,所谓自杀自灭,子孙离散,也未必不能避免。
  一面想,紫鹃一面与宝玉、黛玉两人说话儿。
  待得午饭罢了,又服侍黛玉午睡了,她嘱咐春纤等人几句,就悄悄去凤姐那里寻平儿。
  平儿正从凤姐屋中出来,见她来了,忙拉着她到了自己屋子里,坐下说话:“怎么这会儿来了?”
  说着,她伸手倒了一盏茶,递与紫鹃:“这是新鲜送来的茶叶,你尝尝。”
  紫鹃便将宝玉所遇道明。
  平儿一叹,面上也有些疲色:“如今我倒奇了,那尤二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性情,倒引得二爷如此!旧年他虽爱这个那个的,到底不留心,沾不得的就丢开手。偏她一个,竟舍不得。
  要是往年,我不管那些,也没有我管着的道理。只我们奶奶这一胎艰难,几次请大夫吃药,每次三五日不敢沾生水,坐卧不宁,身子好大的不爽利。从老太太、太太,到宝二爷、林姑娘他们,连着我们这些人,谁个不忧心的?
  怎么二爷就……”
  说到这里,平儿眼圈儿微红,竟有些伤感起来。
  紫鹃也觉恻然,只得劝道:“这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猪油蒙了心窍的时候,过了这一遭,往后总会好些。就算这些都不提,你们奶奶发动也就这个把月的光景,这一阵熬过去也就好了。”
  平儿点一点头,叹道:“也只能如此想了。”
  两人絮絮说了一阵,就有小丫头来寻平儿:“奶奶有事吩咐姐姐呢。”
  紫鹃忙起身辞了去:“你去吧。这会儿那边要紧,咱们日后什么话说不得?”一行说,一行回去了。
  平儿往镜中瞧一眼,就匆匆去寻凤姐,却是寻王夫人昨日送来的保胎丹。她忙笑道:“这两日说是咱们院里有老鼠,我就收了起来。”
  一时往里头翻出个匣子,取出一丸药托在帕子上,又要了温水,服侍着凤姐送下。
  凤姐又啜饮两口温水,这才靠回在大引枕上,伸手揉了揉额角,问道:“紫鹃那蹄子又寻你做什么?”
  平儿那帕子与她拭去额上一点汗珠儿,一面打发旁人下去,一面悄悄将事情说与凤姐。
  凤姐听了原委,不怒反笑,扬眉道:“我竟不知道咱们这二爷,也是个多情种子!”说着冷笑一声,却也不提二姐,反倒赞了一句尤三姐:“这倒是个知廉耻有心性的,怎么竟一个娘肚子爬出来?”
  平儿没有言语,只道:“也都是小事,就是宝二爷林姑娘有心,怕咱们有个措手不及罢了。”
  凤姐自然深知,点一点头:“后晌把旺儿叫来。”
  自此把贾琏又看紧三分,连着周遭人等都理了一回。幸而那贾琏到底年轻,又只是图二姐容貌,原也没甚情谊,十天半月一过,也渐渐把旧日的心搁下了。
  凤姐见此情景,也觉松快,又过了一月,直至六月二十七日夜里,她便发动起来。
  虽说早接了两个稳婆住下,各色物什也早早预备妥当,真到了这会儿,凤姐屋里各色人等也都忙乱起来。幸而王夫人早使了得力的心腹婆子过来,平儿等几个素来也极稳当响快的。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里外都井井有条,且又使人往王夫人、邢夫人等处分说明白。又吩咐厨下,除了凤姐所需参汤等物外,令备了各色精细小菜米粥等物。
  一时诸般齐备,虽还忙碌,但等得王夫人、邢夫人过来,院中已是井然有序,又有婆子请两人到偏厅里坐下。
  王夫人听得屋中凤姐一阵一阵的□□,手里紧紧攥着佛珠儿,道:“你们奶奶怎么样?”
  婆子道:“太太放心,稳婆说了,现都妥当呢。瞧着我们奶奶的模样儿,也是福大命大好生养的,过不得二三个时辰,必能生下个好好的哥儿。”
  邢夫人道:“那就好。你也只管过去服侍你们奶奶去,如今万事都要紧着那边儿,她安生了,我们才能放心。”
  说了两句,又有贾琏急匆匆过来问安。
  王夫人瞧他衣帽不周,面有焦色,也不怪罪,只吩咐道:“你且安生坐下,凤哥儿是个有福的,必然母子平安。”
  贾琏胡乱应了一声,终究有些忧心。
  虽说凤姐是个醋罐子,常有些辖制,又有前一阵尤二姐的事,影影绰绰生出许多嫌隙来。但他与凤姐到底自幼相熟,本性和软,多年夫妻自也有些情分。
  旁日里口舌上的话头也就罢了,真到了关节的时候,他反有些后悔起来——凤姐这一胎着实怀相不太好的。
  这一番胡思乱想,他也坐不住,挨了一阵,终究起身与邢夫人、王夫人告饶一句,就要往产房那里过去。
  邢夫人道:“那里血污,你可得仔细,再怎么着,也不能进去!”
  贾琏忙垂手道:“太太放心,我只在外头说两句话罢了。”
  “你有心了,快去罢。”王夫人宽慰一句,使他出去,一面与邢夫人道:“到底是夫妻,总归是一条心的。这样我们也能放心了。”
  邢夫人点一点头,却没接口。
  说话间,又有贾赦、贾珍等处打发人来问,两人几句话打发了,又有厨下送细粥小菜来。如今正值夏日,昼长夜短的,凤姐又□□不断,她们能有什么胃口。
  王夫人不过吃了两口茶,时时留心那边情景不提。就是邢夫人,也只拈了两块花糕,又用了半盏杏仁酪,就自罢手。
  谁知凤姐这一胎怀相不好,生得却极顺利的。
  前后只一个时辰多,就听到里头一阵欢声,又有婴孩微弱的哭声。邢夫人、王夫人都是眉头一动,站起身来:“这是生了?”
  话音落地,就见两个婆子赶着过来,满脸是笑,连声道:“恭喜老爷太太添丁进口,得了一个大胖孙儿!”
  听是如此,王夫人不必说,就是邢夫人也添了三分笑,忙着人赏钱,又紧着进去瞧瞧。
  产房自不能进去,还须收拾,只那小婴儿早已用上等细软的杭绸裹了,抱来外间来。贾琏虽不是初为人父,这却是头一个儿子,自是欢喜不尽,正拿着手指儿逗弄。
  见王夫人、邢夫人来了,他忙笑着迎上来,因道:“原是我们屋子里的事,着实惊动大太太、太太了。”
  邢夫人便道:“不打紧,赶紧打发人往各处说一声,你父亲、叔父几处才打发人来问,怕也念着这里呢。”
  贾琏忙应了。
  那边王夫人已是细细端详了一回,见邢夫人这么说,也添了一句:“老太太觉轻,竟不要惊动她老人家,明儿早起告诉也不迟。只鸳鸯那里告诉一句,也就是了。”
  说得一句,她一面夸赞婴孩声气足,先天壮,一面又问凤姐儿:“里头你媳妇儿怎么说?”
  “平儿出来说了两句,倒也妥当的,里头现收拾着呢。”贾琏道:“等会子太太问她们,想来无有不妥的。”
  王夫人这才放心,笑道:“这样就好。”
  是夜,也无旁事,只忙乱一阵,王夫人邢夫人又瞧了一回凤姐,就自回去安歇。只这一件喜事,翌日就传遍贾家,无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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