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艾琉伊尔同样如此,不论索兰契亚建立时死去的统帅是不是她,那都是已经被忘却的、太遥远的过去,至于两人的相处, 究竟是索珈认为的朋友还是更深的都不重要了。
  既然都不记得,何必在这种时候提起。
  而且真要说的话,怎么开口也是个问题。
  艾琉,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以前是人类的时候就认识你,你还是自己的开国祖宗, 战死沙场之后我为你报仇, 也死掉啦。不记得没关系, 因为我也不记得,都是听大地女神说哒!
  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 洛荼斯:
  河流女神默默按了按眼角,顺便把这个想法按了回去。
  还是不要讲了。
  说不定以后哪次聊到, 就能顺其自然地提一嘴呢。
  没过几日, 艾琉伊尔率领的军队抵达太阳神之城。
  照理说, 执政者亲至,神妃奈玛尔是该出面迎接的。
  但当下是大晴天,常年光照充沛的苏里尼亚,被照耀得宛如一座黄金之城,艾琉伊尔知道姑母见不得阳光的毛病,也无意为难她,便自行前往登天塔最低层,也就是神妃的住所。
  多年过去,奈玛尔这里的风格丝毫未变,依然是以夜明珠和发光昆虫照明,没有任何明火,幽幽寂寂。
  生活在这里的神妃,就仿佛一只靡丽但鬼气森森的幽灵,很有后世文学作品中古堡女鬼的气质。
  洛荼斯以女官的形象和王女同行。
  走在通往会客厅的走廊上,颇有种穿过幽暗隧道的错觉。
  正厅前方,是神妃惯常的座位,她喜欢斜躺在软藤睡椅上,让纱帘影影绰绰地遮着。
  不过面对如今的掌权者,奈玛尔显然不打算继续摆出这种姿态。
  神妃步下高台,连同身后提灯的女侍,向王女行礼。
  她直起腰,并未改善的嘶哑嗓音问候道:欢迎,艾琉伊尔。现在该叫你陛下了。
  艾琉伊尔略一颔首。
  她在路途中收到过来自苏里尼亚城的消息,可以说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比如兵力如何,城防如何,又比如带着巴南纳军队退守此处的塔兹与罗穆尔。
  面对血缘上唯一的近亲,艾琉伊尔并未表现出额外的尊崇和亲近,毕竟她们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于是,艾琉伊尔直截了当道:把塔兹和罗穆尔带来吧。
  神妃偏头轻笑:不想先和姑母叙叙旧吗?深琥珀色的眼眸一转,看向洛荼斯,果然还是这位,啊,你好像没怎么变呢。
  洛荼斯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出声。
  艾琉伊尔还没忘记这位姑母爱好养舞姬美人的名声,闻言微微眯眼:正事要紧。
  神妃耸肩:那两人在第三层。
  塔兹和罗穆尔也住在登天塔中,倒是可以出门,但身边一定会有人盯着。作为霍斯特的亲兄和独子,他们在王女的地盘上位置很尴尬。
  早就知道过往的一切会被清算,当王女的亲卫来到门外,请塔兹和侄子去见王女的时候,塔兹就想着,这一刻已经到来了。
  艾琉伊尔垂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两人。
  塔兹行礼,心平气和道:王女。
  罗穆尔则神情复杂道:艾陛下。
  艾琉伊尔打量面前的两人,片刻后淡漠道:我查到一些事。霍斯特当初的谋划,你也有参与,是吗,前巴南纳城主。
  罗穆尔惊异地看向伯父,塔兹倒是很平静,耸肩道:没错,我支持了霍斯特的计划,事实证明,这个选择其实没那么正确。
  但罗穆尔不知情,霍斯特想培养出一个正直完美的儿子,所以从来没在他面前表现过。
  艾琉伊尔冷声说:这我知道。
  面前的两个家伙,一个是谋逆者的从犯和血亲,另一个是谋逆者的独生子,无论是谁站在现场,都不会觉得王女有放过他们的可能。
  弑亲夺位之仇,驱逐流放之恨。
  不管是哪个罪名,都足以连坐整个家族,再怎么血腥残忍,也没有人会觉得过分。
  虽说塔兹手里掌握着来自巴南纳的军队,可就算当众处决这两人,巴南纳守军也不至于因此乱起来、被煽动着步上反叛后尘,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王女有充分的理由为了仇恨,出于律法,以防后患,哪一项不合理?
  顶多会不那么好掌控罢了。
  毕竟,塔兹在巴南纳威望颇高,手下的士兵也信服他。
  如果塔兹被处死,就算这些士兵不表现出来,私底下也会互相交换惶惑不安,同时心生不满。
  谁让之前巴南纳宣告独立,这些士兵也是旁人眼里的叛军。
  片刻后,王女终于开口。
  索兰契亚需要有力的将领。她语气平平。
  这就是暂时不打算清算的意思了。
  哪怕已经做好被判死刑的准备塔兹也下意识松了口气。
  但是
  你们不会得到宽恕。
  艾琉伊尔居高临下,俯视半跪的二人,语气平淡,眸光却凛厉:没有将功折罪,也不存在以功抵过,战争结束,我们再好好算。
  塔兹愣了愣,他还在思考,罗穆尔就已经应道:好。
  塔兹转头,皱眉道:不能将功赎罪
  罗穆尔垂头:这不是应该的吗,伯父。
  塔兹足足沉默近半分钟,看得出他的挣扎。与被培养得温善宽和的罗穆尔不同,他没有多高的普世道德观,只是在乎亲朋好友,否则当年也不会在背后支持霍斯特谋杀先王。
  但最终,塔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卸下一口气,道:遵命。
  艾琉伊尔嘴角勾起一抹笑,漫不经心道:那么接下来,就谈谈霍斯特的事吧。
  一番商谈后,塔兹和罗穆尔离开主厅。
  他们自由行动的范围扩大,可以重新回到军中,但依然要被人看着。
  艾琉伊尔收回视线。
  事实上,她很想现在就动手,亲手处死霍斯特的共犯,不论对方是不是巴南纳守军效忠的、有用的将领。
  然而现在还不行。
  艾琉伊尔深而缓地呼吸,暗暗触碰洛荼斯垂下的手心,以此来平复杀意。宽大的袍袖遮掩相触的动作,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
  谈完了正事,艾琉伊尔便准备离开登天塔。
  临走时,神妃幽幽道:我不太懂战争,但是听说这次的情况很棘手。
  艾琉伊尔:或许。不过,从前也不是没有更棘手的时候。
  而现在,那些问题早已不复存在。
  说的也是。神妃环顾这座厅堂,荧亮的明珠和萤虫罐,困了她几十年的地方,奈玛尔苍白的面容有些许恍惚。你还记得当初结盟的条件吗?
  废除神妃制,让奈玛尔离开太阳神之城。
  事实上,就算奈玛尔不提起,艾琉伊尔也会将废除神妃制列入改制项目现在的苏里尼亚城不需要神妃。
  艾琉伊尔颔首:要等战后,不会太久。如果你等不及,现在也可以离开。
  神妃摆手:算啦,我还没那么不顾大局。那就拜托你了,陛下。
  她的目光往洛荼斯身边转了转,又瞧瞧艾琉伊尔,眼睛一眯,若有所觉:你们
  洛荼斯撇开视线。
  她就知道。
  不管有没有当着别人的面亲密接触,总会有某个阅历丰富的家伙一眼看穿: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别问怎么发现,问就是从眼神看出来的。
  艾琉伊尔挑眉,没有接话:我先走了。
  说完,一行人转身离开会客厅。
  想也知道,接下来又是一番忙得脚不沾地。
  喀斯涅的船队沿着伊禄河,浩浩荡荡一路直上,要不了多久,这支舰队就会来到苏里尼亚城前。
  这一天越来越近。
  承载着指挥者的战船上,喀斯涅王子凯蒙从下属手上拿过折叠的密信,打开来看,眉头渐渐松缓。
  全部看完之后,更是毫不顾忌地笑出了声。
  凯蒙拿着纸张,在遍体鳞伤的男人面前随意晃了晃。
  看来,你还是有点用处的。凯蒙眼神轻蔑,神色却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志得意满,真应该感谢你有个好儿子,为了你,他愿意倒戈向我们。
  霍斯特吃力道:罗穆尔?
  凯蒙:是的,你儿子的名字。
  霍斯特被喀斯涅俘虏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因为他还有用处,这些异族人不会杀了他,但难免使用酷刑逼供之类的手段。
  可惜这个前任王知道的信息,大部分都是王城贵族家几年前的秘辛把柄,不打到阿赫特城就派不上用场。当然,打过去也不一定有用。
  即便如此,霍斯特依然是清醒的。
  他了解罗穆尔,这个儿子心软且正派,不可能因为父亲被俘就甘愿投敌,罗穆尔宁愿独自前来冒险营救,都不会出卖索兰契亚。
  霍斯特就是这样养他的。
  此时,凯蒙看着密信,似乎正在心里转着如何更好利用这个投降者的念头,对俘虏的想法毫不知情。
  而霍斯特慢慢闭上嘴,什么也没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下时间,陷入沉思。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立flag
  第179章 诱敌
  走出关押霍斯特的舱房, 喀斯涅王子脸上志得意满、放松和轻蔑的神情,就一同散去了。
  他紧拧着眉头,重新开始来回打量信件, 仿佛要透过信上的内容,看穿罗穆尔真正的想法。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大致意思是, 罗穆尔愿意找个合适的时机出城, 投奔喀斯涅,因为索兰契亚的其他将领包括自己的伯父都放弃了霍斯特, 只有罗穆尔甘愿前来,希望能救下父亲一条命。
  凯蒙王子是个颇为多疑的人。
  在凯蒙看来,罗穆尔选择倒戈的理由合情合理,从王太子到如今跌落谷底,不管是为了保住父亲的命还是不满索兰王女的打压, 他都有足够的动机倒向喀斯涅一方。
  可是,万一是诈降呢?军事欺诈的手段,在战争中绝非罕见, 万一轻信他人,带来的损失很难估量。
  所以,凯蒙在霍斯特面前来了场即兴表演, 装作当场相信罗穆尔诚意的模样, 同时观察霍斯特的反应。
  最了解儿子的必然是父亲, 凯蒙觉得或许能从霍斯特的态度看出一些端倪,可惜霍斯特干啥啥不行, 演技第一名,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副劫后余生尚存希望的样子, 让人看不出异样。
  即便如此, 凯蒙也没有放下防备。
  他找到身为心灵女神祭司的姨母, 想请神谕。
  祭司很不愿为了这种小事打扰神灵,颇为不耐烦道:不过是索兰契亚失势的前王太子,没有战绩也没有实力,这么一个人,就算投奔过来又有什么用。凯蒙,难道连这种小事都要请珀尔路瑟女神降下神谕吗?
  凯蒙解释道:罗穆尔身份特殊,听从城里传出来的消息,他的伯父塔兹还是那支巴南纳军团的统领,知道的肯定比费劲安插进去的暗钉多。要我说,让罗穆尔留在索兰军队里,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祭司扬眉:你要让他待在索兰军中,向我们递消息?
  凯蒙点头:没错。事关重大,还是请降神谕更放心些。
  祭司稍作思索,答应下来。
  喀斯涅的祭司职位通常不会世袭,但心灵女神的祭司是个例外。
  千年前,索兰契亚毁灭了最后的对手,尼贝特城邦。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役,洪流摧毁军事设施,也让尼贝特人死伤无数。
  一部分幸存者留在故土,融入索兰文明;而另一部分小心翼翼穿过当时已经形成文明雏形的盖伯拉,渡海来到喀斯涅半岛,在这里定居。
  这些珀尔路瑟的信徒融入了当地原住民,参照幸存者兼逃亡者的文化,喀斯涅人的文化信仰飞速发展起来,并最终形成喀斯涅神系,让即将消散的心灵女神,重新固定为喀斯涅的主要神灵之一。
  而心灵女神祭司这一族,就是当初那批尼贝特人的后裔,他们中有人已经和土生土长的喀斯涅民族没什么两样,有的保留属于祖先的习俗,但也从心底里认为自己是喀斯涅人。
  尼贝特早已毁灭,再也不能重现。
  但到了这一代,心灵女神祭司的姐姐成为王后,诞下信仰珀尔路瑟的王子,也就是凯蒙。
  他野心勃勃,促成与萨努尔部族的合作,也在达成目的后将他们弃之不顾。
  他吹响王国向索兰契亚开战的号角,通过身为祭司的姨母和心灵女神建立起联系,又或者说接受单方面交流,将此视作最准确的神谕。
  究竟是凯蒙先祈求神谕,还是珀尔路瑟先降下意旨,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凯蒙请神谕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以姨母展开的祈祷仪式为背景,喀斯涅王子双膝跪地,高举密信,喃喃自语。
  请求您察看它,请求您检验它,掌管一切心感与灵魂的女神,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意图?
  可信吗?不可尽信吗?完全不可信吗?
  三个纸团摆在凯蒙面前,分别代表三种可能。
  战船上方,珀尔路瑟默默起身,准备去感知密信浸染的情绪。
  兽神无聊道:人类王子又来请神谕?珀尔路瑟,你对人类的事也太上心了。
  山神则说:这是好事,最起码对我们来说是。
  透明神力感知到写信人留在信纸上的情绪,混乱的,繁杂的,但最为强烈的情绪是坚定,想要挽救至亲的急切,以及愧疚。
  这样的情绪很好理解,尽管心怀愧疚,写信人依然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拯救霍斯特,而与后者相比,愧疚的情绪落于下风。
  没有恶意如果对方是诈降,就不可能没有恶意。
  珀尔路瑟睁开眼,神力拨动凯蒙面前的纸团,将代表可信和不可尽信的纸团稍挪到前方,其中可信挪得更靠前,意味着罗穆尔可信的程度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