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婉步伐一顿,良久叹息,抬手一挥,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她又何曾不知此回上京即将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出征时她没想过活着回去,在战场上有限的做一只自由的鸟,精疲力竭了就长眠于埋葬了丈夫与儿子的土地,怎么也比关在大宅院里不见天日畅快些。
活着她走不出去,便奢求能以死换得自由,如今看来也是不能了。
留在柳州,拒不回京,在接到第一道召令时她就想过,破虏军虽损失惨重,但经历过血雨的士兵却比礼朝的窝囊废强上百倍。
礼朝经历一劫,国力大损,若她留在柳州,朝廷也绝不敢硬来。
但京中还有罗府,还有母亲,还有凌儿,更有姊姊妹妹,老老少少一家子全长在她的软肋上被宋允礼死死攥住,除了返京再无它选。
来时万军相拥,去时单人薄甲,随从一手余,回望军营西边的落日于染血兵刃上镀了层冷光,伙头兵敲着锣鼓招呼饭食,这种种一切肆意洒脱究竟与她无关了。
马蹄翻飞,扬起黄沙,去者已远。
隔日,宋凌去石修远处请安,又领着他拜会老夫人,将府上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踩地头。刚绕出小花园,石修远瞥见宋凌微微颤抖的小腿肚子,故意大声哎哟道: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可和你们年轻人比不得,前头有个亭儿,咱去坐坐。说着,率先又向石亭。
石亭修在池塘边上,池水混浊呈深碧色,水面上飘着断藕残荷,风一扫送来段腐败味儿。这池塘往日里由田氏遣人照顾,她走得急并不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老夫人又年纪大了,精气衰竭,每日里只有三四个时辰精神些,管事也只能捡大宗管着。
上面的主子不在,府上猴子作起了大王,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带着头打牌喝酒,一时竟乱了起来,这处池塘自然没有人照看。
石修远靠在木栏上,啧啧道:这府中处处大气,精巧,唯独此处衰败,正暗和阴阳之道,妙啊,妙得很。
宋凌黑了脸,脑海中飞速把负责打理池塘的几个老婆子过了一遍,走上前致歉道:学生的不是,让此等败景脏了先生的眼,请先生暂且移步,府中还有几处
诶,你这小子总不得劲儿,石修远咂咂嘴,身子下缩歪在靠边长石凳上,又拽了把宋凌衣袖,站着做甚,来坐。
宋凌没防备之下被拽了个趔趄,很被动的坐下。
他久未见石修远,加上心里有疙瘩,相处时远不如幼时放松随意,坐了片刻身上各处都泛起痒来,随意寻了个借口:先生你先坐着,我去让下人传膳。
传什么饭?你给我坐稳了,石修远出言打断,抬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按实在了才收回手,目光幽暗的看向宋凌,你自幼心思深,谁惹了你不高兴大可直说,我是你先生,连我都不说你还能和谁说?憋一辈子,等短了气带土里去?
凌,你是我唯一的学生,却最不像我。
宋凌抿着唇,心说,问什么?问你是不是昌同帝的人,当年收我为学生全是昌同帝的指使?教我读书认字,教我为人立身之本,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处于昌同帝授意?
如果是,那他该如何自处,杀了他亦师亦父的先生,或者视为仇敌再不相往来,好不容易重逢如何做得到?
如果不是,那他这一问,岂不是让师徒二人平生嫌隙?
宋凌自己都未曾发现,他纠结的怯懦的基础是石先生不会欺瞒于他,他几是无计成本,毫不犹豫的信任石修远。
见宋凌仍不说话,石修远直勾勾盯着他看,挤眉弄眼摆出可怖表情,按着宋凌发髻狠狠薅了一把,待宋凌鬓发散乱方松手,恶声恶气道:你不想知道我和昌同帝的关系?
这句话在宋凌听来却不是反问句而是陈述句我和昌同帝有关系,他心一冷,连散乱鬓发也不欲打理,起身就走。
梨花巷是流放之地。
宋凌步伐一顿,又听到声气笑。
我说你这气性,怎么越大越别扭。
宋凌不理他,追问道:先生是被流放到梨花巷去的?
是也,石修远盘起腿,话锋一转说起毫不相干的事:你觉得昌同帝和傅御是什么关系?
君臣关系,互使绊子的关系,历朝历代皇帝与丞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反过来西风压倒东风,天然敌对。有雄心的皇帝总会百般限制相权,比如礼朝开国皇帝就干了件大事,新建枢密院设枢密院领事一职,以军权压制相权。
当然太祖是开国枭雄,枢密院领事正是他本人,当时的丞相在他面前屁话不敢放一个,干了没几年就告老还乡,死在归乡途中。在老丞相死后,无人敢再去做那短命丞相,相位空悬二十余年。
但如今这位,远没有他祖宗威风,抬举他些充其量算个旗鼓相当。
但宋凌转念一想,先生既然问了,那必然不可能再是敌对,他给出个自己都不信的答案:同盟?
石修远欣慰的看了眼宋凌,收回眼神气得直拍大腿:娘希匹的,他俩王八配绿豆看对了眼,一张床上的同盟。
宋凌愣住,不知该做何反应,但他不是那些个对旁人风月事该兴趣非要探个底的二流子,惊讶也只是片刻,问道:所以先生因何被流放?
你怎么不问问昌同帝和他姘头怎么认识的?怎么勾搭的?勾搭几年了?你都不问?石修远不敢置信的看向宋凌,见宋凌眉毛都不抬心情顿时跌落谷底,他揣了天大的隐秘谁也不敢说,好不容易有机会说了,听者却远不是他想象中的震撼,惊愕,更没有追问,怎能不失落。
他撑着下巴,胳膊肘杵在木栏上,一脸的生无可恋:我倒霉,好死不死的撞见了他们私会。被这对黑心烂肺的随意安了个名头,关去梨花巷。
荒诞至极,宋凌眼皮下压盖住眼底波澜,他其实看出来石先生的话,九分真一分假,昌同帝和傅丞相的关系是真,流放是真,发现私会也是真,流放缘由为假,起码发现私会不是主要因素。
不然先生当年的醉生梦死,郁郁不得志该如何作解?
白天还有一章,好想完结,乌乌私生子
第146章 变(四)
石修远见宋凌不说话,以为他仍心存芥蒂,遂将往年旧事翻了来,挨个拎出和他掰扯,我大好年岁被关在梨花巷如何受得了,石修远一根接一根的弹起手指,那破地方,一无美人,二无美酒,三无美景,待一天短命一年,我没法子就琢磨着怎么出去。
而你母亲
她不是我娘!宋凌骤然出声打断,石修远从未见过得意门生如此失态,干咳几声附和道:我瞧着也不像,她哪有半点当娘的样子。
接着说,接着说。这梨花巷里,只有宋娘子最特别,若把梨花巷比作牢房,除了我与宋娘子的其他人都是狱卒。我是不打紧的添头,注意别让我跑了就成,而宋娘子却是天字头一号的贵客,每日掉了几根头发丝狱卒都一清二楚。
宋凌身子紧绷,摆足了防御姿态,他抗拒梨花巷的一切,抗拒宋娘子,想忘掉这一切又忍不住的想知道更多。
宋娘子曾经抱着你跑了一次,那会儿你才多大,我想想,也就一岁里头,刚会说几个字。她抱着你差点逃出了梨花巷,但功亏一篑,临门一脚时还是被发现了,此后对她的看管更加严密。
我想着出不去是因为她是天字头一号,但她很可能有办法让我出去。
此后之事不必再说,宋凌已能猜到发展,问道:那先生你为何没出去,她也没法子吗。
石修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当作应答,还不因为你小子!夜里扒着我袍子不让我走。
许多时候无法宣之于口的情谊,关切,只能插科打诨负于笑谈间。
石修远说宋凌和他不像,其实他们有一处是像的,都对感情二字避如蛇蝎,说个关心,说句舍不得好似能要了他们命。一个是总觉得娘们又小家子气不愿去说,另一个心思深,万般心肠一丝一毫都不肯在旁人窥见。
干坐着也没劲儿,石修远看腻了残荷又呼一声宋凌往外去,要去寻别的乐子,他双手走在脑后,语气平淡的问了句:凌,城外流民是你使计放进来的?
石修远自宫里回来,一路上见到诸多蓬头垢面,当街行乞之人,更有蜷缩角落阴影中罹患重病之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柳州之民。他听说是京兆尹下令放入城的,兰慕青那老小子他昔年也打过交道,满脑子肥肠油水,一门心思全用在搂钱上。
又最胆小怕事,庸碌无为,放流民入城他绝不可能主动去做,他恨不得一碗老鼠药将贱民全药死在外,莫脏了天子脚下这块地。
除非有人捏住了他的把柄,而兰慕青的把柄不用想钱。
又听兰慕青府上下人吃醉了酒,酒后滋事砸了王商名下四五家店面,如此一看此事内情再清楚不过了。
宋凌眸子一暗,云淡风轻道:看他们可怜,略施小计让兰慕青放了进来。
石修远霍然转身,神情严肃的凝视宋凌,凌,看着我。他迫近几步,伸出手指点在宋凌心口位置,我没有圣人那样胸怀天下的胸襟,亦从未想过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天性为恶,天性为善,生来注定。我自己就是个混账,也不奢望能将你教得像上古君子。但你既然做了我的学生,哪怕做不了好人,也不能犯下泯灭人性之罪。
我只盼你能做个寻常人。
他加重手劲按住宋凌心口,凌,你的良善之心被这世道磨没了,并非你的错。但我只要活着一日,便是你的良心。
宋凌心口麻痒一片,他嘴唇翕动,仿佛犯了天大的错,垂下睫羽不敢和石修远对视,声如蚊呐,京官贪污腐败,父亲出征时兵库十有九空,若兵器充足我父亲和兄长可能就不会
石修远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既疼惜又后悔,更有怒火,他吁出口长气,你查出来了具体是哪几个在贪污?
多如白蚁蛀朽木,今日恶果岂是一人之过,宋凌摇摇头,流民有人患有瘟疫,只要让瘟疫蔓延全城,总能杀落几位大员,兰慕青首当其冲。
石修远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料到宋凌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声音因后怕而抖得厉害,你可曾想过上京无辜的百姓?你以为瘟疫一旦爆发受难最重的会是那群贪官?只会是弱势的百姓。石修远嗓音骤然拔高,声似洪钟声声响,宋凌你怕是疯了!
多年未见的学生竟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辣之人,万民皆棋子,无人不可用。除了暴怒与痛心疾首,石修远更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从宋凌幼时他起就看出这孩子心狠。
年轻时的他对自己总有盲目自信,觉得哪怕天性为恶也未必没有回旋余地,但现实却给了他迎头痛击。
宋凌撩开袍子跪下,重重磕头:有负师恩,但凌无悔。他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神色,玉雕的指尖拉出道道血红,他们该死。
他们,哪个他们?石修远怒极反笑:你指百姓?百姓何其无辜在你眼中也和他们同罪?他避开两步不肯受宋凌的礼,不对,在你眼中有何曾看得见芸芸众生,不过几片云,一团气,死了也悄无声息的。
我不配做你先生,石修远拂袖就走。
离开时袖袍卷起的风割得宋凌面皮子生生发疼,他撑着地起身,对着阴影处打了个响指,片刻后悄无声息的多了道人影。
把染了瘟疫的送出城,宋凌指尖上移放在石修远方才摸的位置上,余温尚存。
他无声仰望天空,喃喃道:良心。
又过了三四日,直到巡查车队即将出发前往江东前夜,宋凌犹豫再三叩响了石修远房门。
石修远亲自替他开了门引着他坐在炕上,又提出壶百年花雕,启瓶瞬间酒香四溢,未饮人已醉。师徒二人蒙头喝酒,都一言不发,默契的都不去提当日不快。
酒过三巡,石修远眸子依旧清醒,宋凌却颊下酡红隐有醉态,石修远转了转酒杯,盯着琥珀色的酒液,当日我也有不对之处,你想报仇无可厚非,礼朝毁你罗家良多,但你不该牵连无辜之人。
宋凌酒品很好,吃醉了也只呆坐着,皮肤薄的像片被雨打过的梨花瓣,他醉了倒比平日里好相处些,耷拉着眼皮嚅嗫道:是我不该,我错了先生
石修远身子前倾,揉了揉 他发顶,凡恶必有恶首,罗家如今局面,傅御难辞其咎。你心魔难解,再这样下去恐误入歧途再不能回头。你先生自会帮你,除了傅御解你心魔。他收回手,侧头透过窗棱凝望天上坠着的残月,既是为你,也是为了我的夙愿。
夙愿?宋凌眼底一摸清明之色拨开混沌,先生的夙愿是什么?
石修远大笑,说起这个你就来劲儿。
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于他而言已是过眼云烟,甚至能对着自己学生平淡说起从前,我年轻时穷尽一生求个变字。
咚!宋凌不慎磕倒香炉,朦胧醉意飞出云外,他隐隐察觉已经接触到石先生当年被流放的真相。
我当年与傅御同朝为官,处处被他压上一头,先帝在时,启泰年间我与他一同参加会试,我为状元公他为探花郎。
彼时志得意满,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此后同朝为官我却处处不如他,昌同登基为了尽快消除先帝影响树立己威,欲求变祖宗之法。
当时的我们都清楚,昌同势弱,冒泡变法必遭反噬,主事人很可能万劫不复。但我只想大展宏图,彻底压过傅御,实现自身抱负,我和傅御都受昌同秘诏,欲变祖宗之法。
傅御成功了,我失败了。
宋凌心说,这才说得通。他彻底清醒了,捡起香炉问道:先生欲行何法?
唯有一条可说,其余皆是追名逐利之变,多为大人谋利益,弃生民如粪土。
田法之变。
田法?宋凌攥了攥手心,书上曾记载,如今礼朝田地实行私有之法,凡户籍造册的礼朝之民,皆一人一田。
看似合理让百姓人人有田可种,但宋凌曾往周边乡县游历发现事实却不是如此。百姓因种种不得已原因将耕田卖给富户,如今局面百姓多为佃户替老爷们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