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昀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饭桌上的那些话题,他总觉得好像这一次连老妈也开始对林楷有些针对了。
  只不过这种针对是在暗处的,有一面墙挡在了他和林楷中间,一旦他们当中的一个越过了安全距离,这面墙就会出现。
  在他们奔向对方的同时,总有人会撞得头破血流。
  江昀当然明白,天下的母亲那个不自己的孩子能够生儿育女。
  其实老妈不是讨厌林楷,可她和林楷毕竟没有血缘关系。
  而人的敌对永远最先针对没有血缘的人,所以他们说的话都隐秘地化成了直直的利剑,全部刺向林楷。
  好像林楷做什么都是错的。
  出身和家庭会绑住一个人。
  出生好,就受人欢迎,出生差,总会多少带着一点异样的光环。
  江爸没有看出端倪,觉得让儿子去住没什么问题:让他住去,同学之间联络联络感情也挺好的,小昀之前也没什么好一点儿的朋友,平时要住就让他住吧。
  夜幕盖住了所有天空,自然界再没什么光线照亮,林楷离他们很远,楼下停车场偏白的冷调路灯打了过来,却偏偏没有落到林楷身上。
  江昀看到林楷沉浸在夜色里,身边人的影子很长很长,灰蒙蒙的。
  江妈妈盯着林楷,几秒后,突然松口了:也行。
  江爸走过去拍了拍林楷的肩,和蔼道:今天这么晚也别回去了,就住我们家吧,老房子楼上房间多,等回去我收拾收拾,腾出来一间给你俩一块住。
  他道:之前小昀住你家也麻烦了不少,别不好意思,走吧,上车去。
  他转头呵斥了一声江昀:离那么远干嘛?过来!同学来了都不知道好好照顾。
  江爸是生意人,为人处世这一套做得圆滑,但客气永远是对着外人的,只有对着和自己亲的家人才会发那些所谓的脾气。
  江昀顿了一下,道:来了。
  我先去开车,等会儿到门口接你们。江爸说。
  嗯。江昀说。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人多真磨蹭江爸看了一眼手机,嘟哝着走了。
  等周围全部没人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肩膀都放松下来。
  黑夜里,这个重担被卸掉之后才能短暂地喘一口气,他们总以为自己年轻,可以有很多时间来等,却也没想过现实接不接受他们的等待。
  江昀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的那一趟病房,江荣星说的话,又想起今天江劲和男朋友在饭桌上毫不掩饰的你侬我侬。
  刚才别人眼里,江劲这样顶多是有点不成气候,叛逆性格罢了,如果换成他和林楷
  答案是肯定不尽如人意的,江昀便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时至今日,那个想要告诉父母的秘密又被埋了好多天,拖得他已经有些麻木了,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说、以什么样的方式说。
  时间拖得越长,就越不容易说出口。
  昀哥。
  江昀听到林楷轻声说:没关系的。
  江昀没有说话,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他怎么就什么都能明白呢
  夏天的太阳落得晚,茗州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路边卖小馄饨的老奶奶把汤匙和碗碰得叮啷作响,仲夏夜的晚风像裹着奶油的甜梨。
  林楷感觉吹在耳边的风凉快了许多。
  明处看不见暗处的光景,但他身处暗处,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周围明亮的一切。
  想什么呢。
  思绪被打乱,有一个人站在明处,穿破黑暗拉住他的手。
  生冷的光和黑夜之间的那道分割线变得模糊不清,落在江昀手腕处。
  江昀把林楷从昏暗里拎了出来,林楷视线忽然一阵明亮。
  总会抽个时间把它说出来的。
  _
  老家的房子是私房,楼上楼下一共三层,二楼的房间多,江爸很快回去就给他们收拾出来了一间干净整洁的。
  屋子很大,房间里带了个卫生间,还有个能看到旁边清澈河流的阳台。
  今晚你俩就睡这间吧。江爸把电视机插好了网线,也不知道你们小年轻爱不爱看电视,想看的话就开着。
  林楷点点头:谢谢叔叔。
  江爸又拎来一大袋零食:你俩今天晚饭吃的也不多,这是我半路开车回来去那边小卖部囤的,鸭脖鸡爪辣条都有,半夜饿了就吃点儿吧。
  江昀接了过来,但发现老爸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吗?
  没。江爸笑了笑,就是一下子觉得我儿子怎么突然就长这么大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
  江昀心里一阵酸涩。
  大晚上的,不说这些,江爸笑着摇摇头,反正都该毕业了,以后的路更远,也该成熟了。
  对了。江昀喊住他,过段时间学校里有毕业典礼,一个同学可以去一个家长,你和老妈会来一个吧?
  江爸一顿,包括林楷突然之间能从他的眼里感受到那股欣喜。
  他笑着回应江昀:一定。
  江昀想着今天过去应该就会好一些,只要江荣星和江劲不在,就没人总会提起这个话题。
  可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江荣星依旧没走。
  江妈妈很早就起来了,那群亲戚一样来得很早,江荣星像个大老板似的,背着手站在门口,颇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势。
  江昀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也无所谓听关于江荣星的事情,走到边上只依稀听见那群人一口一个江总。
  但很显然不是对着江妈妈。
  老一辈的人思想老旧,重男轻女的观念在这一代也不少见,江妈妈在外打拼多年,时至今日回到老家,还是有很多人觉得女人成不了大气候,这一公司的重大业绩都是江荣星创出来的,和江妈妈没有半点关系。
  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江荣星才是真正的老板,而对此江妈妈却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表态。
  江昀短暂地蹙了一下眉。
  不知道是有所感知还是什么,经过旁边的时候,江荣星和他对视了一眼。
  江昀收回视线,打算无视他。
  小昀。
  江荣星叫住了他:你那个同学还没起床?
  江昀懒得理他,头也不回径直走进了卫生间。
  亲戚们窃窃私语,有个穿着棕色碎花旗袍的大嗓门的女人哎哟了一声,假装开玩笑似的说:小昀一大早起来是不是心情不好,人都不叫。
  江荣星瞥了一眼卫生间。
  可能吧。
  _
  之后的几天江荣星也一样没走,偶尔下午的时候,江劲还会带着徐佩曈来一趟,走亲访友似的过一遍,到了晚上再送男朋友回去。
  江昀再怎么讨厌他们都不能明面放在脸上,但他和林楷之间的互动多少都会有点受局限。
  比如明明可以坐在一起时,江劲和他男朋友非得过来横插一脚,说要带林楷在老巷子里逛逛,江劲和他男朋友自发当起了导游,跟着他们一起去。
  时刻被人看着的感觉并不好受,林楷不想给江妈妈带来太多的麻烦,更多的时候他会拉着江昀说,算了吧。
  做贼做得久了会觉得心虚,他们会时时刻刻提起同性恋的话题,时时刻刻提醒着江妈妈。
  先发制人。
  不过所幸,江爸一样很讨厌江荣星。
  起码在这一点上,他和他们是在同一战线。
  江爸这段时间也是累了不少,往屋子里的白色灯光下一站,感觉白头发又多了几根。
  他捏着头发嘲笑自己说:看,我都老了。
  然后换得亲戚的哈哈大笑。
  每每这个时候,江爸总会看着江昀,叹一口气:什么时候我儿子也能给我找个儿媳妇,捣鼓个一段时间出个小孙子来,然后我就放心了。
  我江昀说。
  江爸和亲戚们聊的正欢,闻言回头看着他:什么?
  林楷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中间隔开了好几个人,有些拘谨地玩着手机,故意没有抬头看。
  江昀看一眼林楷,垂眸:你晚上做点银耳羹吧,妈喜欢吃。
  哎,我以为多大事呢。江爸笑了几声,冲其他亲戚说,我们家小昀从小到大都这么孝顺。
  但江昀并不觉得高兴。
  有话说不出的滋味很憋屈,明明一句很简单的事情,需要被磨很久,斟酌很多次用词,临到最后鼓起勇气想说一句什么,总会被众人齐齐注视过来的目光逼着缩回去。
  人们高谈阔论,讲着大大小小的关于以后、关于未来,每一句都充满着期望,每一句都让他们头顶发凉。
  于是乎,他们能触碰到对方的时间和次数越来越少,都在装着同学关系,尽可能的远离对方,减少别人对自己的注意。
  以至于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尽管关着房门也会保持一头一尾的睡姿。
  人紧张的时候,神经是紧绷着的。
  外界一点细小的刺激都会让他们分开。
  巷子里的蝉鸣声疯狂地嘶吼,在居民楼四处犄角旮旯里无穷尽地回荡,彻夜吵闹。
  林楷有些睡不着,他回头看着江昀,发现江昀也没有阖眼。
  昀哥。他很小声地喊他,你在想什么?
  江昀没有说话,半晌,身边的床轻轻一陷,他的后背被人拢住:不知道想什么什么都想。
  林楷蹭了蹭江昀:哥,你睡得着吗?
  林楷的脸颊温热,很舒服,颈窝也是一样的温度,发根都是柔软的。
  这个举动就像挑勾着江昀的心尖一样,无端觉得口干舌燥。
  于是他道:睡不太着。
  发香绕着他,林楷在边上,他睡不着。
  他会考虑以后,然后想念之前还在军训的时候,他们躲在最靠门的地方,晚上林楷一边闹着别扭,一边还是让他乖乖捂着膝盖。
  这么想着,他轻轻伸手探向林楷的膝盖,然后跟军训的时候那样揉了揉。
  林楷颤了下眼睫:怎么了?
  江昀很轻地笑了一下:没长肉啊。
  林楷突然鼻子酸了一下,他没忍住,凑上去吻江昀的唇,呼吸间都是缠连的温和气息。
  哥,我带了这个林楷从旁边摸出来一样东西。
  江昀低头一看。
  柠檬香自带润滑安全
  你别说我,林楷脸颊发烫,但黑暗里神色炯炯,我想你了
  江昀叹了口气,闭了下眼睛,贴了过去。
  第71章 别走啊,还缺我一个不是
  盛夏, 贴在一起也很热。
  不只是燥热。
  林楷在这些动作里面舒服得仰起了脖子。
  江昀低头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用点儿劲。林楷急急地呼吸了一口,然后笑了起来,别这么小心, 我又不是易碎玻璃。
  你在我这儿就是易碎玻璃。江昀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林楷没有说话,因为他被撞碎了。
  易碎的玻璃此时已经快濒临破碎的边缘,一句话也发不出来,只能任他的江昀宰割。
  老家房子的隔音好不好,他们不知道, 这一晚上他们都在做这些。
  江昀试图把他的易碎玻璃卷进他的怀里,林楷趴在床上,后背对着他, 被卷在他的怀中动弹不得。
  直至最后,林楷支撑不住,抱着江昀撑在他旁边的胳膊讨饶:哥
  江昀低低应他:嗯?
  我不勾你了。林楷小幅度弓着背,连着后颈都是可爱的潮红, 放过我吧。
  他说完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把脸埋了下去。
  江昀笑笑,吻了吻他的耳朵:好。
  他们一起, 抵达终点。
  凌晨四点, 窗外的鸟已经早早醒了, 聊天儿似的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
  林楷睡眠浅,很早就被吵醒了。
  只不过他还不太愿意起来, 楼下起得早的亲戚已经聚在一块儿轻轻开始有说话声,他不太乐意去迎合这种场面,于是往江昀的怀里又钻了钻。
  四点钟的清晨也不算多清净,但江昀在他旁边人就舒坦。
  床边柜的手机亮了一下。
  林楷睁开眼睛,够着手机拿过来。
  是林宇祯的。
  哥, 我托我一个同学查到了,我爸开的公司是跟人合股的,但是我搞不懂,查的那个人说那个公司好像挂的不是他的名。
  而且近五年公司都是亏本的状态!要不是哥你想到要去查一下,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都亏本了还在养工人!
  强光刺激下,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
  林楷眯了眯眼睛。
  所以林建民原来先前一切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你哪来的这种同学?
  家大业大的,能去查到林建民背后。
  他爸刚好和林建民公司有点联系,属一个圈子的,以前还有过商业合作,所以我跟他关系一直还行。
  林宇祯属于脑子聪明但不学好那一挂的,人缘也不错,他那所学校也算是贵族学校,里面的爹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区区一个林建民而已,还动用不到多大的关系。
  也是。
  哥,你要查这个是想做什么吗?
  林楷沉默了一会儿。
  你别管就是。
  他锁屏,手机声轻轻咔哒,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江昀还没醒,呼吸很平稳的睡着。
  想到刚刚林宇祯也为了林建民的事情这么费心思,他心里突然觉得林建民真是悲哀。
  前妻和他离了婚,亲儿子不爱他,二儿子也不爱他,捧在手里的二婚妻子却也只是贪图他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