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船上了。她不再与郦望平说话,只是专心地想,城楼上开枪的人是谁?会是易连恺吗?如果他真的一枪打死自己,倒还像他素来的性子。可是为什么打偏了呢?也许他是故意打偏的?他会故意打偏吗?还是像他说的一样,恩断义绝?
三年夫妻,到了如今,如何恩断,如何义绝?
这样的乱世,他将她送走,那么他到底会往哪里去呢?是要留在镇寒关与易连慎周旋,还是会被当成炮灰,送到前线战场上去?
她觉得自己不能想了,一旦想到,就会濒临崩溃,可是又不能停止这种想法。而郦望平似乎深知她的心事,只对她说:“他会来,他答应过我。”
他也曾经答应过她,他说过,从今后再不抛下她。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她。
可是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累了,你走吧。”
她一直觉得不以为然,对这段婚姻、这段感情,从来都是不以为然。因为她不喜欢,因为她不想要,连带易连恺这个人,她都觉得可有可无。可是她一直是知道的,只要她肯,他总会接纳,就像她知道,哪怕她的心早去了千山万水之外,而他就在原地等她。
情字难言,情字亦难解,她本来笃定的事情,到了如今,却成了不确定。他如果不等她了,他如果忽然不要她了,他就突然说,累了。
然后让她走。
她就不能不被他送走。
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觉得这十日,比十年更难熬,更加令人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地想过,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细细地想过,最后他摔碎那对手镯,恩断义绝,他脸上那样痛快的笑容,仿佛摔碎的并不是镯子,而是禁锢他已久的一个桎梏。为什么他会觉得如释重负?或许自己在那种时候,对于他,真的只是一个拖累。
浩浩的江水仿佛奔流不尽,她总是沉默地想着,到底是对抑或错呢?如果现在可以转身回去,是不是可以再次见到他?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她会不会说出心里真正想要说的话?
船行在江上两三日,方才出了符军控制的地界。中途还被截停了两次,但是因为战事正酣,对于中立国的船只,双方却也不曾刁难。郦望平一路之上一直提着一颗心,等出了符军控制的江域,才渐渐放下。每当船靠岸时,或许码头是极大的市镇,便买了报纸来看。首先是李重年通电宣布独立,然后是符远城毁于炮火,死伤枕藉。过了一日,买的报纸说是易连慎余部对李重年宣战,双方在西北交火,不过易连慎余部实力有限,所以另一派军阀姜双喜也卷了进来,这场战事,却是越来越大,越战越激烈了。
秦桑连日关切,可是各家报纸上都没有易连恺的半分消息。诸路军阀通电频繁,各执一词。内阁是彻底地失了控制,先是大总统通电全国辞职,然后是内阁总辞职,而李重年一边宣称要重选国会议员,一边却又重兵逼近昌邺。南方诸省纷纷举兵,通电宣布独立,而北方以慕容宸为首的承派军阀,却宣布要在乾平选举国会。
总归是乱世吧,秦桑有点疲惫地想。滔滔的永江水无尽无息地奔流而去,就像带走了她的所有思想,她已经觉得筋疲力尽。在这样纷乱的时局里,真是前途茫茫。
这一日船终于到了昌邺,秦桑立在甲板之上,看两岸樯帆林立,城郭如画,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离去不过数月,归来时,江城正是春光乍泄,江边的垂杨新生了鹅黄的叶子,烟笼十里长堤,郁郁葱葱,映得那江水似乎都带了春意。而堤上芳草漫漫,只见两三孩童,引了风筝在放,迎着江风,飞得极高极远。不论世事如何变迁,这春天还是仍旧来到世间。秦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诗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确实是如此吧,无论时局如何大乱,春光仍旧是一片明媚景象。她所乘的火轮因为船身庞大,所以吃水极深。停在江心里,并不能搭栈桥,只由小舢板划了来,接了乘客下船。秦桑出走之时并无多少行李,所以也不急着下船,待得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郦望平才扶着她从容搭舢舟上岸。但见码头上一片繁荣景象,无数船只忙着上货卸货,更有客轮停泊,旅人往来如织,汽车洋车都停得像长龙阵似的,熙攘嘈杂,比起那天晚上在符远仓皇登船的情形,真如同两个世界一般。
她心想,战火漫延,这样的太平光景又能维系到几时呢?昌邺原本是九省通衢,两江相冲的军事要地,只怕迟早会像符远一样,炮火轰城。现在这样,倒像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她举目看人潮如织,心想自己如果不回家去,就此转身一走,人海茫茫,可从此再也不必烦恼了。可是易连恺生死未卜,而自己眼下这样的情形,到底该做何打算呢?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响,一部黑色的汽车开过来停下,车上跳下个人来,急切切地说:“可算是找着你了。”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高绍轩。几月不见,他穿着西服背心,明明是个翩翩公子,可是满头大汗,仍旧显出一种学生般的稚气来。乌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眼底满是关切。看她认出自己,高绍轩倒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按西洋礼节鞠了一躬,说道:“夫人好。”
秦桑也很客套地答了一句:“高少爷好。”
高绍轩说:“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夫人请上车吧。”
秦桑心中十分奇怪,待上了汽车之后,才知道是闵红玉早在半月前就给高佩德发了电报,高佩德深受易家重恩,虽然对符远局势无力回天,可是听说易家三少奶奶搭英国船回到昌邺,立刻就遣人来码头日日守候。而高绍轩听到这个消息,便向父亲讨了这差事来。他每天都要到码头上来看几遍,每条船进港都要张望,一直到如今都快绝望了,几乎再没有勇气到这码头上来了,只是还抱了万一的希望,所以仍旧每天都来看看,万万没想到今日真的可以接到秦桑。
秦桑十分感激,说道:“谢谢高少爷了,如今……如今……”她连说了两个“如今”,却只是最后幽幽叹了口气,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街景,不再言语。
高绍轩知道她是担心易连恺的安危,于是安慰她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父亲遣了很得力的人去西北,正极力打听公子爷的下落,少奶奶不必太过忧心。”
高绍轩将她送至昌邺城中易宅,易家几个仆佣见了她如见了凤凰一般,拥着她走进屋子,韩妈更是直掉眼泪:“少奶奶,你可回来了。”高绍轩见到这样的情形,不便久坐,便当即告辞而去。而郦望平见她神色疲倦,便说道:“我也先告辞了,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打听他的下落。”
秦桑点点头,说道:“多谢了。”
郦望平笑了一笑,似乎有点惆怅,过了片刻,才说道:“这是你第一次为了他,向我道谢。”
秦桑慢慢地道:“他明明知道你是谁,却没有杀你。”
郦望平说道:“所以我会去替你打听,请你放心,我们的人在西北也有关系,一定可以打听得出来。”
秦桑问:“那么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郦望平道:“战火已燃,自然是去最险要的地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次我因为私人的关系,没有尽到责任,所以现在要去尽责了。”
秦桑亦不再追问他要往哪里去,只是说道:“那么,请珍重。”
郦望平则鞠了一躬,说道:“易夫人,请珍重。”他凝视秦桑片刻,转身大踏步而去。
秦桑连日舟车劳顿,却也是累极了。家里下人见她回来,亦觉得安下心来。韩妈服侍她洗澡换衣,又帮她取了电吹风来吹干了头发,说道:“少奶奶,你歇一歇吧,我瞧你的脸色真是倦极了。”
秦桑确实累得连话都不愿意说了,“嗯”了一声,便伏在床上沉沉睡去。韩妈替她盖上了被子,又放下窗帘,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去。
秦桑这一场好睡,却是无梦,一直睡足了十余个钟头才苏醒过来。醒来只见窗子上淡白色的光,外头好像并不十分明亮的样子,心想自己难道一直睡到了天黑?推开了窗子一看,四下夜色深沉,天上却是一轮皓月,那窗上淡白色的光,却是如水般的月色。
月色映在楼心,却是清清冷冷。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寒意。昌邺原本比符远暖和,比起镇寒关中,更是两番节气了,春天时分,昌邺城中也只是夜里微寒而已。她听到楼下草丛之中,已经有虫声窃窃,原来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她多加了一件披肩,看到桌子上放着自己带回来的东西。她回来也没带什么行李,只是这个手提袋,却是一直不曾离身的。虽然在镇寒关里易连慎派人搜过一次,但她并无携带武器,所以这手提袋倒也仍旧还给了她。她打开手袋,里面沉甸甸还有两根金条,她就将金条拿出来放在一旁。另外却是二少奶奶那只蝴蝶匣子,她把匣子拿出来,浴着月色,那上头镂着的蝴蝶栩栩如生,直如展翼欲飞了去。
暗盒她打开过一次,此时再开更加容易,将暗匙搁好了便弹开来,里头是一张房契,地址正是闵红玉那里。她临走时曾欲将这张房契赠予闵红玉,可是她坚辞不取。所谓风尘中的异女子,闵红玉大抵也算一个。她还记得当时闵红玉笑了笑,说道:“少奶奶,我这套房子不过是座金笼子,笼子里的鸟儿,有没有房契,可并没有半分要紧。”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话呢?总不过是无言以对罢了。对着这样通透的女子,何用再多说半句?
她把房契移开,下面就是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了。
二少奶奶的那封短笺,她只看了一遍,可是字字句句,何尝不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过千遍万遍。
“三哥,手绢没有了,你大发雷霆,连你乳母张妈你都驱到乡下去了。我那时候就下定决心,绝不将这条手绢还给你。我确实是个贼,我偷去你视作最为要紧最为宝贵的东西,可怜的是,我却偷不去你的心。”
手绢是西洋的样式,那时候还是顶时髦顶俏皮的东西,母亲托人从外国带回来,她也只得这一条。
她拿着手绢,隔了这么多年,花纹织路还是这样清晰,崭然如新。
她仿佛看到七八岁的自己,因为正出疹子发烧,所以被母亲抱到外国诊所去打针。每日都要去的,每次去,总是遇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是头上受了伤,所以每天要去诊所里打消炎针。
男孩子显然出身大家,每次除了乳母,还有两个老妈子跟着。可是大家的小少爷,脾气自然是执拗的,打针的时候总是抿着嘴,一声也不吭。几个人都按他不住,每次挣扎着折腾那乳母一身大汗,只告饶:“我的三少爷,打完针就不疼了!我的小祖宗!您别犟……”
其实她知道他并不是怕疼,也不是犯犟,因为有一次她正好刚刚扎完针,他正巧瞪着大眼睛看着她。她的母亲拍着她的背心正哄她:“乖囡不哭。”那时候他就将脸一背,她不过七八岁,不知为何就明白过来,他是没有母亲的,所以才会这样看着她们母女。
或许是因为怜惜,或许是因为一颗柔软的童心,所以那天他打针的时候,一胳膊撞在椅背上,把肘上的皮都撞破了,她就拿自己的手绢替他包上了,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小哥哥,你别这样,弄疼了自己,你妈妈假若知道,心里也不好过。”
那时候他也只是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可是从那之后,他在打针之前,再也不闹腾了。
最后她打完了针,再也没到那诊所里去,再后来,全家就搬到昌邺去了。再后来,她彻底忘了小时候有过这样一件事情。
现在,她却想起来,想起来那时候他问过她的名字。
她说我叫秦桑,秦桑低绿枝。童音琅琅,每次背到这句诗,父亲都会夸奖她乖巧。
而他也对她笑了笑,仿佛是赞她的名字好听。两个人手背上都绑着橡皮膏,针管里的药水正一点一点滴下来,他和她并排坐在椅子上,诊所里静悄悄的。看护端着糖进来,给他们俩一人一块,夸奖说:“两个小大人,真乖!”
窗外轻风柔软,春光明媚,那种外国的水果糖很甜,含在腮帮子里,硬硬的,半天化不了,吃不完。可是他的那块糖他一直没有剥开,直等到她吃完了,他才悄悄伸手,将自己那块也给了她。
他胳膊上还系着她的手绢,她还记得他的手心,白皙柔软,真不像男孩子的手呢。虽然她不曾问过他的名字,他却说:“这块糖给你吃,我叫易连恺。”
【下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