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欢显露了这手奇妙的功夫,登时令那些惊叫声一变而为喝采。可是所有人尤其是霍紫鸢心中更甚:裴继欢用紫微剑抗击喀丽丝的第一枝箭时,是何等费力,现在接她这来势更劲的第二枝箭,却反而这样轻描淡写一举手便接了下来?
旁观的人哪里知道,裴继欢这时正在暗暗叫苦。在旁人看来,他接这枝箭毫不费力,其实这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接了这一枝箭,他的内功已差不多耗光了!
裴继欢即将油尽灯枯,喀丽丝却也并不比他好多少。较量三场,她对裴继欢已是暗暗佩服,当下暗自问道:“我难道当真要把他射死在箭下?”这刹那间,她心头一软,一转念间,她想起父亲和妹妹的死,脑海中又掠过了第一次见到裴继欢时的样子,心里又反反复复地自己问自己道:“我这一箭,其实并不是想射死他!早知道有今天,我当时何不跟他说明白我属意于他、第一次见他就爱上了他?要是我坦白了对他的爱,也许父亲和妹妹都不会死,也许也就没有了今天的生死之见,也许我的下半生还有依靠,射死了他,我的下半生还有什么意义?!活在这世间,又还有什么意义?只怕师父也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了!”心头一酸,两颗泪珠,情不自禁掉了下来!她心中已是完全绝望:“想不到我和他竟然会以这样的结局来收场!上苍翻云覆雨之手拨弄红尘,偏偏我就是那被害得最惨的一个!好吧,我射死了他为父亲和妹妹报了大仇,我也会以死为他殉葬!”任由眼泪滚滚落下,她最后一次拉开了大弓!就在弓弦声响的同时,忽地听得有大声喝道:“住手!”喀丽丝的手指一颤,但仍将那枝箭射了出去!
陡然间只见两团白影,疾若流星,就在离裴继欢不到十步之处,迎上了那枝玉箭,只见一团白影捷如鹰隼,冲了上去,手掌一挥,“啪”的一声,那枝箭被震得飞向半空,另一个人则奔向喀丽丝,一手就把喀丽丝手里的大弓夺了过来!
只见喀丽丝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那人站在她身前,道:“唉,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就不该放你来中国!你起来吧!”那人身长玉立,是个中年女子,满头金发,面容秀丽,打落飞箭的那人,则是一个和尚打扮的人。但见那和尚合掌对裴继欢道:“陇西公子,你还记得我吗?”裴继欢抬头一望,不禁愕然:“是??????喀布宰相?”霍紫鸢也从惊魂不定中猛地惊醒过来:“是你呀,老头儿!”
喀布哈哈一笑,和霍紫鸢一道把裴继欢拉了起来,合掌微笑道:“哪一位是令师红拂女,请容老夫拜见拜见!”
裴继欢调匀气息,急忙转身把他引到红拂女身前,拱手道:“师父,这位是波斯宰相喀布先生。”喀布连忙合掌施礼,微笑道:“红拂大名,声传七海,我在波斯久仰大名,今日才得一见,幸甚,幸甚!”红拂女也单掌竖起,以佛门之礼回礼道:“我也听说过波斯黑衣宰相的威名,能得一见,实乃人生大幸!”心中满腹狐疑,因为她看见阻止喀丽丝的那个人,依稀有似曾相识之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喀布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微笑道:“那位是老朋友,和我一起来到中国定居的。张先生应该认识她,不用感到惊讶!”
红拂女愕然道:“她是??????”年轻时经历过的一件事,忽然浮现在她心头!
红拂女半生戎马,为人侠义,她和许多男人一样,有着她亲密的朋友圈子。她离开丈夫,从京师出走,先遇见了季妙真季神尼,两人都是当时一等一的奇女子,再遇见宁丹曦,宁丹曦的豪迈率性,令红拂女心爱不已。三人于是结成了好姐妹,多少日徜徉江湖,寄情山水,度过了不知多少令人心醉的自由自在的时光,但忽然有一天,宁丹曦不见了。接着,江湖上传来消息,少林寺藏经阁被盗!
当时少林寺中刚刚由般若堂高僧翻译出来的梵文本《般若神掌》掌法一套三册、《密陀十三指》指法一套四册失窃,少林寺侦骑四出,最终也未找到这两套经书的下落,盗经人在藏经阁留言,言到二十六年后,必上少林寺赔礼道歉,归还经书。少林寺引以为奇耻大辱,和红拂女之间险些闹得不可开交,多亏昙宗上人的左右调停,才平息了少林寺的众怒。往事历历如烟,一直在红拂女心头盘旋不去,直到那人走到眼前,她也还未从往事中完全苏醒过来!
那中年女子走到红拂女的跟前,轻声道:“大姐,你还记得我么?”
红拂女猛地一惊,终于微微一笑,淡淡地道:“丹曦,想不到是你。你还是回来了?”
那女子点头道:“是,当年是我错了。如今我们年纪都大了,所以我和喀布宰相一道回来,希望少林寺上下能饶恕我的罪过能赎罪。大姐一直在怪我吗?”
红拂女依然淡淡地道:“这是什么话?你只是一念之差做错了事罢了,我们都七十岁快入土的人了,难道带着恩怨离开这世界么?我不看在当日我们结拜姊妹的面上,也要看在我们都已经这把年纪的份上呀,难道便完全不念往日的情份了么?这个女娃子是你徒弟?”
中年女子宁丹曦点头道:“是啊。波斯和尼泊尔本来就有王室之亲,这孩子的家族和我的娘家,是姑表之亲,我见她有学武的天分,才把她收在门下,做了我的衣钵传人的。我早料到她的父亲倒行逆施,会有无法消解的灾劫,所以把她从中原带走,不希望她沉迷到为父为妹报仇的仇恨中去。哪知这逆徒趁我闭关,还是偷偷逃到了中原来。我一发现她逃走,急忙和喀布宰相一道追来,希望赶得及救她一命。所以我这次来,一来是为了归还少林寺的经典,向他们表达诚挚的歉意,第二是想把我这唯一的徒弟带回波斯去,大姐可以帮我这两个忙吗?这孩子,真是既可怜,又可恨!唉?????她如今是父母双亡,妹妹也死了,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看在她还没做过多的错事的份上,大姐请你饶了她这一回吧!”
红拂女听她说得甚是心酸,忍不住也觉有些伤感,当下道:“为父报仇,她也没做错什么,虽然她的父亲在中国犯下弥天血债,可都和她没什么关系,相反,她还间接地帮继欢练成了禹王神剑。不过人死如灯灭,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纠结往事,总归无了。”宁丹曦松了口气,道:“知道大姐是这个意思,小妹多谢了,谢谢大姐不念我的旧恶。经书我已经带来,请问这里有没有少林高僧在内?”
少林寺这次没有派人参加青石关之战,乃是因为掌教觉远和龙虎尊者去世未久的缘故,代表少林寺参加的是少林寺多年前分裂到西域去的一支宗派“铁林寺”的三大神僧。红拂女给她引见无相神僧,说明意图,无相神僧双掌合十,口念弥陀,道:“女施主迷途知返,善莫大焉,阿弥陀佛!”宁丹曦把经书交给无相神僧,对红拂女道:“我这徒弟,从这两册经书中找到了速成戒日神功的方法,所以她才能短时间内,把三种神功都练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啊。”
红拂女这才知道事情原委,但很多事情,是已经无法挽回的了。
经过这两场比拼,原本急于求成速练神功的喀丽丝,已是油尽灯枯,脉象衰竭,就算大罗金仙临凡,只怕也无法将她救回来了。但见她躺在霍紫鸢的怀里,喘息良久,才挣扎着从侍女手里拿过一个玉匣,道:“霍????姑娘,你和陇西公子的订婚大典,我没有别的东西好送给你了。在这个盒子里,是父亲留下给我的东西??????”裴继欢见她的神色非常奇特,心里惊疑不定,握着她的手,道:“喀丽丝,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喀丽丝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一个霍姑娘,我也祝你们两人白头偕老。??????只望你们两位将来在鸳鸯枕畔、月下花前,能偶然想起一下曾经有我这个朋友,那,我就、我就会感激不尽了!”裴继欢一阵心酸,道:“到了现在,你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喀丽丝苦笑道:“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心里??????的话。好了,请你们两位仔细听我说。”
裴继欢隐隐觉得她的面色有点不对,心中惊疑不定,只听得喀丽丝接着说:“裴公子,答应我一件事情,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泰然处之,你答应我吗?”裴继欢心头一阵颤栗,暗想道:“难道她已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喀丽丝之所以躺在霍紫鸢怀里,是因为裴继欢正在用自己残存不多的真气给她续命,真气一断,喀丽丝立刻就会香消玉殒了。裴继欢摸到了她的脉象,所以才不顾刚才的敌对,毅然决然地耗费宝贵的真气来救她一命。他迟疑半晌,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喀丽丝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裴公子,我还盼望你在武学上更下苦功,你将来会成为一位超越前人的武学大师的。到你成功之日,不论我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和你一样高兴。”
裴继欢听她说得非常诚恳,心想:“难道她想把什么东西送给我?”那个盒子里是什么,令裴继欢立刻疑云大起了。但他虽然并不想要喀丽丝的东西,还是被她的话深深感动,当下道:“多谢你的好意,多谢你的期望,我尽力努力就是。”
喀丽丝呼了口气,道:“唉,其实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父亲和妹妹的死,其实怪不到你的头上来。我知道公子是个最重信诺的人,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这玉匣我就交给你了。”裴继欢接了过来,道:“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的吗?”
喀丽丝苍白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朵笑容,道:“让我再看你一眼??????”这刹那间,喀丽丝的眼角眉梢都满是安心的笑意,便似一朵盛开的玫瑰。突然笑容收敛,盛开的玫瑰顷刻之间便枯萎了!裴继欢叫了一声:“喀丽丝!”但见她那双又大又圆的眸子已经合上,她再也听不见裴继欢的呼喊和霍紫鸢的哭声了!
原来在和裴继欢比拼内功之时,她不惜使用了最为残酷的邪派内功“九玄重生大法”,全身精血败坏,内伤极重,全仗着她的邪门内功才勉强支持到此时此刻。现在她心事已了,真气一散,立即便香消玉殒!这霎那间,裴继欢但觉耳鼓“嗡嗡”作晌,眼前金花飞舞,似乎自己的灵魂也脱离了躯壳,没有了思想,甚至没有了感觉,哭也哭不出声来!
宁丹曦和喀布走了过来,唯有低声叹息!
一个月后,在幽冥神教的墓园里,刚刚在万众瞩目下完成婚礼的裴继欢和霍紫鸢正把一块墓碑安放在一个坟堆前。夫妻二人为这座新坟立下了一块“挚友喀丽丝之墓”的石碑。坟墓里的喀丽丝曾是一个争议颇多的人。在她生前,曾帮助裴继欢取得禹王神剑剑法,令他终于成了一代剑法宗师,她为父亲报仇,不惜与裴继欢反目,但在真情感召之下,她又能幡然醒悟。?????
夫妻俩立好了墓碑,又从喀丽丝临死前交给他们的那一方玉匣里取出了两卷书,一卷是《戒日神功》总纲,一卷是《腐骨神掌》内功心法。霍家上两代都自承为《戒日神功》的守护者和毁灭者,现在,霍紫鸢得以完成祖辈的心愿,这两卷曾在江湖中掀起过无数风浪的“古往今来邪派第一神功”终于被霍紫鸢在喀丽丝的墓前焚化。霍紫鸢低声说道:“喀丽丝,这是你留下给我的东西,这份礼太重,我不能要,还是请你一起带去吧!”多少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戒日神功》武功秘笈,就这样化成了一团青烟和火光。夫妻俩一来不忍睹物思人,二来都不愿留下这种邪派秘籍贻祸人间,夫妻俩都已练成了上乘武功,再高的武功,对于他们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离开了墓园,霍紫鸢偎依在裴继欢身边,轻声问他:“继欢哥哥,隐居的生活,你会习惯吗?”
裴继欢笑着摸了摸她白皙的手背:“傻孩子,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呢?但不论在哪里,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开心了。其他什么都不愿意想,我只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大堆可爱的孩子呢?”
微风拂过,霍紫鸢脸上的红晕久久不退,迎着他们走来的,是同样面带笑容的母亲傅青衣和红拂女,两位老人的身后,跟着纳兰和沈心?夫妇、李少商和李玉颦夫妇,两位美丽的妇人,小腹都已高高隆起。
迎着他们,裴继欢和霍紫鸢开心地跑了过去。